話說林黛玉隻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見餞花之期,正是一腔無明正未發泄,又勾起傷春愁思,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哭了幾聲,便隨口念了幾句.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歎,次後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裏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複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正是: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隻在耳東西.


    那林黛玉正自傷感,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癡病,難道還有一個癡子不成?"想著,抬頭一看,見是寶玉.林黛玉看見,便道:“啐!我道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剛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長歎了一聲,自己怞身便走了.


    這裏寶玉悲慟了一回,忽然抬頭不見了黛玉,便知黛玉看見他躲開了,自己也覺無味,抖抖土起來,下山尋歸舊路,往怡紅院來.可巧看見林黛玉在前頭走,連忙趕上去,說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隻說一句話,從今後撂開手。”林黛玉回頭看見是寶玉,待要不理他,聽他說"隻說一句話,從此撂開手",這話裏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說道:“有一句話,請說來。”寶玉笑道:“兩句話,說了你聽不聽?"黛玉聽說,回頭就走.寶玉在身後麵歎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林黛玉聽見這話,由不得站住,回頭道:“當初怎麽樣?今日怎麽樣?"寶玉歎道:“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頑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幹幹淨淨收著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丫頭們想到了.我心裏想著: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兒,才見得比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裏,倒把外四路的什麽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姊妹.——雖然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獨出,隻怕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躁了這個心,弄的有冤無處訴!"說著不覺滴下眼淚來.


    黛玉耳內聽了這話,眼內見了這形景,心內不覺灰了大半,也不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寶玉見他這般形景,遂又說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隻憑著怎麽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便有一二分錯處,你倒是或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兩句,打我兩下,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少魂失魄,不知怎麽樣才好.就便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超生,還得你申明了緣故,我才得托生呢!”


    黛玉聽了這個話,不覺將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雲外了,便說道:“你既這麽說,昨兒為什麽我去了,你不叫丫頭開門?"寶玉詫異道:“這話從那裏說起?我要是這麽樣,立刻就死了!"林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說有呢就有,沒有就沒有,起什麽誓呢。”寶玉道:“實在沒有見你去.就是寶姐姐坐了一坐,就出來了。”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頭們懶待動,喪聲歪氣的也是有的。”寶玉道:“想必是這個原故.等我回去問了是誰,教訓教訓他們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隻是我論理不該說.今兒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兒寶姑娘來,什麽貝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豈不大了。”說著抿著嘴笑.寶玉聽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二人正說話,隻見丫頭來請吃飯,遂都往前頭來了.王夫人見了林黛玉,因問道:“大姑娘,你吃那鮑太醫的藥可好些?"林黛玉道:“也不過這麽著.老太太還叫我吃王大夫的藥呢。”寶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內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點風寒,不過吃兩劑煎藥就好了,散了風寒,還是吃丸藥的好。”王夫人道:“前兒大夫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我也忘了。”寶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藥,不過叫他吃什麽人參養榮丸。”王夫人道:“不是。”寶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歸?右歸?再不,就是麥味地黃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隻記得有個`金剛兩個字的。”寶玉紮手笑道:“從來沒聽見有個什麽`金剛丸.若有了`金剛丸,自然有`菩薩散了!"說的滿屋裏人都笑了.寶釵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補心丹."王夫人笑道:“是這個名兒.如今我也糊塗了。”寶玉道:“太太倒不糊塗,都是叫`金剛`菩薩支使糊塗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寶玉笑道:“我老子再不為這個捶我的。”


    王夫人又道:“既有這個名兒,明兒就叫人買些來吃。”寶玉笑道:“這些都不中用的.太太給我三百六十兩銀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藥,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麽藥就這麽貴?"寶玉笑道:“當真的呢,我這個方子比別的不同.那個藥名兒也古怪,一時也說不清.隻講那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不足.龜大何首烏,千年鬆根茯苓膽,諸如此類的藥都不算為奇,隻在群藥裏算.那為君的藥,說起來唬人一跳.前兒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給了他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尋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銀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隻問寶姐姐。”寶釵聽說,笑著搖手兒說:“我不知道,也沒聽見.你別叫姨娘問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寶丫頭,好孩子,不撒謊。”寶玉站在當地,聽見如此說,一回身把手一拍,說道:“我說的倒是真話呢,倒說我撒謊。”口裏說著,忽一回身,隻見林黛玉坐在寶釵身後抿著嘴笑,用手指頭在臉上畫著羞他.


    鳳姐因在裏間屋裏看著人放桌子,聽如此說,便走來笑道:“寶兄弟不是撒謊,這倒是有的.上日薛大哥親自和我來尋珍珠,我問他作什麽,他說配藥.他還抱怨說,不配也罷了,如今那裏知道這麽費事.我問他什麽藥,他說是寶兄弟的方子,說了多少藥,我也沒工夫聽.他說不然我也買幾顆珍珠了,隻是定要頭上帶過的,所以來和我尋.他說:`妹妹就沒散的,花兒上也得,掐下來,過後兒我揀好的再給妹妹穿了來.我沒法兒,把兩枝珠花兒現拆了給他.還要了一塊三尺上用大紅紗去,侞缽侞了隔麵子呢。”鳳姐說一句,那寶玉念一句佛,說:“太陽在屋子裏呢!"鳳姐說完了,寶玉又道:“太太想,這不過是將就呢.正經按那方子,這珍珠寶石定要在古墳裏的,有那古時富貴人家裝裹


    的頭麵,拿了來才好.如今那裏為這個去刨墳掘墓,所以隻是活人帶過的,也可以使得。”王夫人道:“阿彌陀佛,不當家花花的!就是墳裏有這個,人家死了幾百年,這會子翻屍盜骨的,作了藥也不靈!”


    寶玉向林黛玉說道:“你聽見了沒有,難道二姐姐也跟著我撒謊不成?"臉望著黛玉說話,卻拿眼睛パ,著寶釵.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聽聽,寶姐姐不替他圓謊,他支吾著我."王夫人也道:“寶玉很會欺負你妹妹。”寶玉笑道:“太太不知道這原故.寶姐姐先在家裏住著,那薛大哥哥的事,他也不知道,何況如今在裏頭住著呢,自然是越發不知道了.林妹妹才在背後羞我,打諒我撒謊呢。”正說著,隻見賈母房裏的丫頭找寶玉林黛玉去吃飯.林黛玉也不叫寶玉,便起身拉了那丫頭就走.那丫頭說等著寶玉一塊兒走.林黛玉道:“他不吃飯了,咱們走.我先走了。”說著便出去了.寶玉道:“我今兒還跟著太太吃罷."王夫人道:“罷,罷,我今兒吃齋,你正經吃你的去罷。”寶玉道:“我也跟著吃齋。”說著便叫那丫頭"去罷",自己先跑到桌子上坐了.王夫人向寶釵等笑道:“你們隻管吃你們的,由他去罷。”寶釵因笑道:“你正經去罷.吃不吃,陪著林姑娘走一趟,他心裏打緊的不自在呢。”寶玉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


    一時吃過飯,寶玉一則怕賈母記掛,二則也記掛著林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麽?吃飯吃茶也是這麽忙碌碌的。”寶釵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林妹妹去罷,叫他在這裏胡羼些什麽。”寶玉吃了茶,便出來,一直往西院來.可巧走到鳳姐兒院門前,隻見鳳姐蹬著門檻子拿耳挖子剔牙,看著十來個小廝們挪花盆呢.見寶玉來了,笑道:“你來的好.進來,進來,替我寫幾個字兒。”寶玉隻得跟了進來.到了屋裏,鳳姐命人取過筆硯紙來,向寶玉道:“大紅妝緞四十匹,蟒緞四十匹,上用紗各色一百匹,金項圈四個。”寶玉道:“這算什麽?又不是帳,又不是禮物,怎麽個寫法?"鳳姐兒道:“你隻管寫上,橫豎我自己明白就罷了。”寶玉聽說隻得寫了.鳳姐一麵收起,一麵笑道:“還有句話告訴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裏有個丫頭叫紅玉,我要叫了來使喚,明兒我再替你挑幾個,可使得?"寶玉道:“我屋裏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歡誰,隻管叫了來,何必問我。”鳳姐笑道:“既這麽著,我就叫人帶他去了。”寶玉道:“隻管帶去。”說著便要走.鳳姐兒道:“你回來,我還有一句話呢。”寶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話等我回來罷。”說著便來至賈母這邊,隻見都已吃完飯了.賈母因問他:“跟著你娘吃了什麽好的?"寶玉笑道:“也沒什麽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飯。”因問:“林妹妹在那裏?"賈母道:“裏頭屋裏呢。”


    寶玉進來,隻見地下一個丫頭吹熨鬥,炕上兩個丫頭打粉線,黛玉彎著腰拿著剪子裁什麽呢.寶玉走進來笑道:“哦,這是作什麽呢?才吃了飯,這麽空著頭,一會子又頭疼了."黛玉並不理,隻管裁他的.有一個丫頭說道:“那塊綢子角兒還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說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寶玉聽了,隻是納悶.隻見寶釵探春等也來了,和賈母說了一回話.寶釵也進來問:“林妹妹作什麽呢?"因見林黛玉裁剪,因笑道:“妹妹越發能幹了,連裁剪都會了。”黛玉笑道:“這也不過是撒謊哄人罷了."寶釵笑道:“我告訴你個笑話兒,才剛為那個藥,我說了個不知道,寶兄弟心裏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過會子就好了。”寶玉向寶釵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沒人呢,你抹骨牌去罷。”寶釵聽說,便笑道:“我是為抹骨牌才來了?"說著便走了.林黛玉道:“你倒是去罷,這裏有老虎,看吃了你!"說著又裁.寶玉見他不理,隻得還陪笑說道:“你也出去逛逛再裁不遲。”林黛玉總不理.寶玉便問丫頭們:“這是誰叫裁的?"林黛玉見問丫頭們,便說道:“憑他誰叫我裁,也不管二爺的事!"寶玉方欲說話,隻見有人進來回說"外頭有人請".寶玉聽了,忙撤身出來.黛玉向外頭說道:“阿彌陀佛!趕你回來,我死了也罷了。”


    寶玉出來,到外麵,隻見焙茗說道:“馮大爺家請。”寶玉聽了,知道是昨日的話,便說:“要衣裳去。”自己便往書房裏來.焙茗一直到了二門前等人,隻見一個老婆子出來了,焙茗上去說道:“寶二爺在書房裏等出門的衣裳,你老人家進去帶個信兒。”那婆子說:“放你娘的屁!倒好,寶二爺如今在園裏住著,跟他的人都在園裏,你又跑了這裏來帶信兒來了!"焙茗聽了,笑道:“罵的是,我也糊塗了。”說著一徑往東邊二門前來.可巧門上小廝在甬路底下踢球,焙茗將原故說了.小廝跑了進去,半日抱了一個包袱出來,遞與焙茗.回到書房裏,寶玉換了,命人備馬,隻帶著焙茗,鋤藥,雙瑞,雙壽四個小廝去了.一徑到了馮紫英家門口,有人報與了馮紫英,出來迎接進去.隻見薛蟠早已在那裏久候,還有許多唱曲兒的小廝並唱小旦的蔣玉菡,錦香院的妓女雲兒.大家都見過了,然後吃茶.寶玉擎茶笑道:“前兒所言幸與不幸之事,我晝懸夜想,今日一聞呼喚即至。”馮紫英笑道:“你們令表兄弟倒都心實.前日不過是我的設辭,誠心請你們一飲,恐又推托,故說下這句話.今日一邀即至,誰知都信真了。”說畢大家一笑,然後擺上酒來,依次坐定.馮紫英先命唱曲兒的小廝過來讓酒,然後命雲兒也來敬.


    那薛蟠三杯下肚,不覺忘了情,拉著雲兒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樣兒的曲子唱個我聽,我吃一壇如何?"雲兒聽說,隻得拿起琵琶來,唱道:


    兩個冤家,都難丟下,想著你來又記掛著他.兩個人形


    容俊俏,都難描畫.想昨宵幽期私訂在荼さ架,一個偷情,


    一個尋拿,拿住了三曹對案,我也無回話.唱畢笑道:“你喝一壇子罷了。”薛蟠聽說,笑道:“不值一壇,再唱好的來。”


    寶玉笑道:“聽我說來:如此濫飲,易醉而無味.我先喝一大海,發一新令,有不遵者,連罰十大海,逐出席外與人斟酒。”馮紫英蔣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寶玉拿起海來一氣飲幹,說道:“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字,卻要說出女兒來,還要注明這四字原故.說完了,飲門杯.酒麵要唱一個新鮮時樣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東西,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成語。”薛蟠未等說完,先站起來攔道:“我不來,別算我.這竟是捉弄我呢!"雲兒也站起來,推他坐下,笑道:“怕什麽?這還虧你天天吃酒呢,難道你連我也不如!我回來還說呢.說是了,罷,不是了,不過罰上幾杯,那裏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亂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眾人都拍手道妙.薛蟠聽說無法,隻得坐了.聽寶玉說道:“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女兒樂,秋千架上春衫薄。”


    眾人聽了,都道:“說得有理。”薛蟠獨揚著臉搖頭說:“不好,該罰!"眾人問:“如何該罰?"薛蟠道:“他說的我通不懂,怎麽不該罰?"雲兒便擰他一把,笑道:“你悄悄的想你的罷.回來說不出,又該罰了。”於是拿琵琶聽寶玉唱道: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


    蓴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裏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


    水悠悠.唱完,大家齊聲喝彩,獨薛蟠說無板.寶玉飲了門杯,便拈起一片梨來,說道:“雨打梨花深閉門。”完了令.


    下該馮紫英,說道:“女兒悲,兒夫染病在垂危.女兒愁,大風吹倒梳妝樓.女兒喜,頭胎養了雙生子.女兒樂,私向花園掏蟋蟀。”說畢,端起酒來,唱道:


    你是個可人,你是個多情,你是個刁鑽古怪鬼靈精,你


    是個神仙也不靈.我說的話兒你全不信,隻叫你去背地裏


    細打聽,才知道我疼你不疼!唱完,飲了門杯,說道:“雞聲茅店月。”令完,下該雲兒.


    雲兒便說道:“女兒悲,將來終身指靠誰?"薛蟠歎道:“我的兒,有你薛大爺在,你怕什麽!"眾人都道:“別混他,別混他!"雲兒又道:“女兒愁,媽媽打罵何時休!"薛蟠道:“前兒我見了你媽,還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眾人都道:“再多言者罰酒十杯。”薛蟠連忙自己打了一個嘴巴子,說道:“沒耳性,再不許說了。”雲兒又道:“女兒喜,情郎不舍還家裏.女兒樂,住了簫管弄弦索。”說完,便唱道:


    щ蔻開花三月三,一個蟲兒往裏鑽.鑽了半日不得進


    去,爬到花兒上打秋千.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麽鑽?唱畢,飲了門杯,說道:“桃之夭夭。”令完了,下該薛蟠.


    薛蟠道:“我可要說了:女兒悲——"說了半日,不見說底下的.馮紫英笑道:“悲什麽?快說來。”薛蟠登時急的眼睛鈴鐺一般,瞪了半日,才說道:“女兒悲——"又咳嗽了兩聲,說道:“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薛蟠道:“笑什麽,難道我說的不是?一個女兒嫁了漢子,要當忘八,他怎麽不傷心呢?"眾人笑的彎腰說道:“你說的很是,快說底下的。”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說道:“女兒愁——"說了這句,又不言語了.眾人道:“怎麽愁?"薛蟠道:“繡房攛出個大馬猴。”眾人嗬嗬笑道:“該罰,該罰!這句更不通,先還可恕。”說著便要篩酒.寶玉笑道:“押韻就好。”薛蟠道:“令官都準了,你們鬧什麽?"眾人聽說,方才罷了.雲兒笑道:“下兩句越發難說了,我替你說罷。”薛蟠道:“胡說!當真我就沒好的了!聽我說罷: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眾人聽了,都詫異道:“這句何其太韻?"薛蟠又道:“女兒樂,一根фx往裏戳。”眾人聽了,都扭著臉說道:“該死,該死!快唱了罷。”薛蟠便唱道:“一個蚊子哼哼哼。”眾人都怔了,說:“這是個什麽曲兒?"薛蟠還唱道:“兩個蒼蠅嗡嗡嗡。”眾人都道:“罷,罷,罷!"薛蟠道:“愛聽不聽!這是新鮮曲兒,叫作哼哼韻.你們要懶待聽,連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眾人都道:“免了罷,免了罷,倒別耽誤了別人家。”於是蔣玉菡說道:“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女兒喜,燈花並頭結雙蕊.女兒樂,夫唱婦隨真和合。”說畢,唱道: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嬌,恰便似活神仙離碧霄.度青春,


    年正小,配鸞鳳,真也著.呀!看天河正高,聽譙樓鼓敲,


    剔銀燈同入鴛幃悄.唱畢,飲了門杯,笑道:“這詩詞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見了一副對子,可巧隻記得這句,幸而席上還有這件東西。”說畢,便幹了酒,拿起一朵木樨來,念道:“花氣襲人知晝暖。”


    眾人倒都依了,完令.薛蟠又跳了起來,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該罰,該罰!這席上又沒有寶貝,你怎麽念起寶貝來?"蔣玉菡怔了,說道:“何曾有寶貝?"薛蟠道:“你還賴呢!你再念來。”蔣玉菡隻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襲人可不是寶貝是什麽!你們不信,隻問他。”說畢,指著寶玉.寶玉沒好意思起來,說:“薛大哥,你該罰多少?"薛蟠道:“該罰,該罰!"說著拿起酒來,一飲而盡.馮紫英與蔣玉菡等不知原故,雲兒便告訴了出來.蔣玉菡忙起身陪罪.眾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少刻,寶玉出席解手,蔣玉菡便隨了出來.二人站在廊簷下,蔣玉菡又陪不是.寶玉見他嫵媚溫柔,心中十分留戀,便緊緊的搭著他的手,叫他:“閑了往我們那裏去.還有一句話借問,也是你們貴班中,有一個叫琪官的,他在那裏?如今名馳天下,我獨無緣一見。”蔣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兒。”寶玉聽說,不覺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虛傳.今兒初會,便怎麽樣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將一個玉ぉ扇墜解下來,遞與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誼。”琪官接了,笑道:“無功受祿,何以克當!也罷,我這裏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係上,還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點親熱之意。”說畢撩衣,將係小衣兒一


    條大紅汗巾子解了下來,遞與寶玉,道:“這汗巾子是茜香國女國王所貢之物,夏天係著,肌膚生香,不生汗漬.昨日北靜王給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別人,我斷不肯相贈.二爺請把自己係的解下來,給我係著。”寶玉聽說,喜不自禁,連忙接了,將自己一條鬆花汗巾解了下來,遞與琪官.二人方束好,隻見一聲大叫:“我可拿住了!"隻見薛蟠跳了出來,拉著二人道:“放著酒不吃,兩個人逃席出來幹什麽?快拿出來我瞧瞧。”二人都道:“沒有什麽。”薛蟠那裏肯依,還是馮紫英出來才解開了.於是複又歸坐飲酒,至晚方散.


    寶玉回至園中,寬衣吃茶.襲人見扇子上的墜兒沒了,便問他:“往那裏去了?"寶玉道:“馬上丟了。”睡覺時隻見腰裏一條血點似的大紅汗巾子,襲人便猜了八九分,因說道:“你有了好的係褲子,把我那條還我罷。”寶玉聽說,方想起那條汗巾子原是襲人的,不該給人才是,心裏後悔,口裏說不出來,隻得笑道:“我賠你一條罷。”襲人聽了,點頭歎道:“我就知道又幹這些事!也不該拿著我的東西給那起混帳人去.也難為你,心裏沒個算計兒。”再要說幾句,又恐慪上他的酒來,少不得也睡了,一宿無話.至次日天明,方才醒了,隻見寶玉笑道:“夜裏失了盜也不曉得,你瞧瞧褲子上。”襲人低頭一看,隻見昨日寶玉係的那條汗巾子係在自己腰裏呢,便知是寶玉夜間換了,忙一頓把解下來,說道:“我不希罕這行子,趁早兒拿了去!"寶玉見他如此,隻得委婉解勸了一回.襲人無法,隻得係在腰裏.過後寶玉出去,終久解下來擲在個空箱子裏,自己又換了一條係著.


    寶玉並未理論,因問起昨日可有什麽事情.襲人便回說:“二奶奶打發人叫了紅玉去了.他原要等你來的,我想什麽要緊,我就作了主,打發他去了。”寶玉道:“很是.我已知道了,不必等我罷了。”襲人又道:“昨兒貴妃打發夏太監出來,送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叫在清虛觀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戲獻供,叫珍大爺領著眾位爺們跪香拜佛呢.還有端午兒的節禮也賞了。”說著命小丫頭子來,將昨日所賜之物取了出來,隻見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寶玉見了,喜不自勝,問"別人的也都是這個?"襲人道:“老太太的多著一個香如意,一個瑪瑙枕.太太,老爺,姨太太的隻多著一個如意.你的同寶姑娘的一樣.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隻單有扇子同數珠兒,別人都沒了.大奶奶,二奶奶他兩個是每人兩匹紗,兩匹羅,兩個香袋,兩個錠子藥。”寶玉聽了,笑道:“這是怎麽個原故?怎麽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罷?"襲人道:“昨兒拿出來,都是一份一份的寫著簽子,怎麽就錯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裏的,我去拿了來了.老太太說了,明兒叫你一個五更天進去謝恩呢。”寶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說著便叫紫綃來:“拿了這個到林姑娘那裏去,就說是昨兒我得的,愛什麽留下什麽。”紫綃答應了,拿了去,不一時回來說:“林姑娘說了,昨兒也得了,二爺留著罷。”


    寶玉聽說,便命人收了.剛洗了臉出來,要往賈母那裏請安去,隻見林黛玉頂頭來了.寶玉趕上去笑道:“我的東西叫你揀,你怎麽不揀?"林黛玉昨日所惱寶玉的心事早又丟開,又顧今日的事了,因說道:“我沒這麽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麽金什麽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寶玉聽他提出"金玉"二字來,不覺心動疑猜,便說道:“除了別人說什麽金什麽玉,我心裏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林黛玉聽他這話,便知他心裏動了疑,忙又笑道:“好沒意思,白白的說什麽誓?管你什麽金什麽玉的呢!"寶玉道:“我心裏的事也難對你說,日後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個人,我也說個誓。”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說誓,我很知道你心裏有`妹妹,但隻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寶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林黛玉道:“昨兒寶丫頭不替你圓謊,為什麽問著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麽樣了。”正說著,隻見寶釵從那邊來了,二人便走開了.寶釵分明看見,隻裝看不見,低著頭過去了,到了王夫人那裏,坐了一回,然後到了賈母這邊,隻見寶玉在這裏呢.薛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兒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裏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林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隻記掛著林黛玉,並不理論這事.此刻忽見寶玉笑問道:“寶姐姐,我瞧瞧你的紅麝串子?"可巧寶釵左腕上籠著一串,見寶玉問他,少不得褪了下來.寶釵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寶釵褪了串子來遞與他也忘了接.寶釵見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丟下串子,回身才要走,隻見林黛玉蹬著門檻子,嘴裏咬著手帕子笑呢.寶釵道:“你又禁不得風吹,怎麽又站在那風口裏?"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裏的.隻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喚,出來瞧了瞧,原來是個呆雁。”薛寶釵道:“呆雁在那裏呢?我也瞧一瞧。”林黛玉道:“我才出來,他就`忒兒一聲飛了。”口裏說著,將手裏的帕子一甩,向寶玉臉上甩來.寶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噯喲"了一聲.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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