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中秋】心海似築·高漸離


    我有一築,可與風月同。


    衍水河畔,鳧雁灘頭繞,曲唱蓬洲響,擊築興晚歸。


    世人皆知我與荊軻的易水送別。


    “善擊築者高漸離”這是我記載在史書上匆匆一瞥的剪影。


    而他們不知道,我的阿大是個比我還厲害擊築高手,他兢兢業業為燕國當了三十年的樂工,我以後也是要繼承阿大的職業,我以為我會待在薊城擊一輩子築。


    好景不長,連年不斷的戰亂,造就燕國注定被大國裹挾。因為樂毅上將軍備受猜忌,他去趙後不久,燕國的君王好像又有些後悔,不過我們這些平頭老百姓怎麽能知道燕王在想些什麽,隻是上頭一句話禁浮樂,燕國王做出表率,於是象征性地裁汰拋卻了許多樂師。


    阿大到死也不能理解,他懷揣著青春熱血要勢必在擊築作樂的道路上一路前行,正當他走了三十年,燕國為什麽突然就不要他了?


    可能是我性子裏帶有一種出離塵世的清高。


    我算是看懂了政治的肮髒,這樣的世道,我常笑語它的混亂與無序。


    阿大走後,我變成了一個遊手好閑的浪蕩子,也愛附庸風雅。秋高氣爽的日子裏,我常與狗屠、荊軻在燕國的鬧市飲酒作樂。


    荊軻是一名劍客,我是怎麽認識他的?


    我記得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個黃昏。


    我在酒館中喝醉了,我抱著我的築一邊奏一邊唱,有個貴族女姬看上了我手中的這把破築,她非要讓我把築賣給她,不然就讓我吃不了兜著走。


    我高漸離從來都不屑於與她這種不講理的人爭辯。


    “不賣。”


    我昂首挺胸地拒絕了。


    然後我的胸口就被她所帶的屬官狠狠地踢了一腳。


    貴族從來就是這種德行,至少燕國的貴族,他們大多數就是這個樣子。


    我被打得鼻青臉腫也沒還手,還死活抱著築不放手,我看到有一個身形挺立的男子在一旁看我的笑話。


    豪俠出手救我,我是這樣以為。


    但他居然都沒有搭手???


    貴族女姬讓人停手後,甩過頭高傲地哼了一聲,洋洋灑灑地帶著人走了。


    我抱著築起不來,這時候那個男子才來拉我,“你是個蠢貨。”


    “?”我雖然被打得不重,但也一點也不想和他說話。


    “我不明白你在幹什麽,那貴女隻是想要取樂,或者讓你服軟,並沒有真想要你那把築。你就不會說兩句好話?我瞧你這把築雖然還不錯,但都舊成這般模樣,何必要抱在懷中?”


    此築雖破,卻是我阿大的遺物。我沒有與他解釋太多,隻說:“我愛惜它如我的性命。”


    他沉默一會兒,然後爽朗地笑了起來,連連讚歎,“你是個很有趣的人。”


    晚風帶起我們的衣袂,他的笑和聲音隨風融進了霞光之中。


    少年時候的荊軻比我要有理想抱負得多,就如他第一次對我介紹自己。


    “我叫荊軻,要師天地之劍者,行天地之正義。”


    “高漸離。”


    少年相識,少年相知。


    還未曾領悟到世道的艱深。


    當年的搶築為樂的貴族女子後來嫁了一個王作為丈夫,王名姬喜。


    他們的孩子叫做姬丹,燕太子丹。


    後來我記得易水,我記得潺潺流動的水聲,水中倒映著光與影,我在岸邊擊築,荊軻踏著送別的歌聲,毅然走上了一條不歸的道路。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他朝我揮手,白衣獨立。


    無數的光影匯聚在一起,我在河邊等了他很久很久,卻再也沒有等到荊軻。


    他去刺殺秦王,然後死了,死在了鹹陽章台宮的大殿上。


    他的屍首被棄於市朝,沒有人敢去收他的屍。


    我偷偷跑去了鹹陽,我看著他,紅白夾雜,慘不忍睹;我把他撿起來,不知怎地,連哭也哭不出來。


    良久,我對著他笑了笑說,“你真蠢啊。”


    這一個黃昏把過去拋在了腦後,其實算來算去也不久,就在六年後,秦一統天下。


    夢醒了,身周已無那時的光影。


    我從深處的夢中的黑暗處醒來,眼前還是一簾黑,可我的眼淚就這樣落了下來。


    我日複一日地擊著從前的築,我如今也身在鹹陽宮,隻不過,我瞎了。


    理由是:皇帝喜愛我所築的音樂。


    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我成了一個瞎子。


    瞎子,就沒有任何攻擊性,就不可能再複仇。


    我與嬴政虛以委蛇了整整三年,卻無法忘記我來的鹹陽的第一日。


    我覆著眼,被一個叫趙高的宦官領著到了皇帝的台階之下。


    空曠的大殿上很安靜,安靜到過分壓抑,我隻能聽到燭火的聲音。


    趙高要我跪下,我莫名地有了自己從前曾有過的骨氣,我抱著阿父的築、現在是我的築,我毅然決然地立在階梯下,在黑暗之中對著高處的一個位置道:“我高漸離不是伶人,不是陛下的玩物。我賤命一條,陛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我不怕他。


    真可笑,我不知道荊軻見到嬴政的時候是什麽心態,他定然也不怕他。


    這樣一個色厲內荏的皇帝,我對他隻有鄙夷,我的語氣不算好,我以為他會大叫著,找來力士把我給當場弄死。


    趙高從後背踢了我膝關節一腳,我狼狽至極地撲在地。


    我趕忙把手邊的築抓在懷中,我像是當年一樣,緊緊地抱緊了築,可不能摔壞了。


    我聽到周邊的腳步聲,應該是宮人都走完了。


    步履之聲步步緊逼,一級台階一級台階地慢慢往下走。


    領子一緊,驟然被人給提了起來,低沉的嗓音壓到了我的麵前,極致威嚴,“朕要你奏,你便奏,不得推脫。否則朕會讓你生不如死。”


    嘩嘩地珠簾聲從我的耳邊傳來,他冠冕上的琉璃珠劈裏啪啦地往我臉上砸,嬴政應該離我很近,我仰著頭,因為不知道他長什麽樣子,便格外無畏。


    “陛下,何故欺我眼盲?”


    他在我耳邊低低笑開,隨即,麵上再無任何壓迫感。


    我對嬴政到底有多大的敵意也說不清,我恨他卻是應該的。


    “我為陛下奏一首秦樂可好?”


    “高漸離,你是個沒有骨氣的人。”


    “陛下若不喜,把我賜死便是。”


    嬴政大抵拿我這種態度也沒辦法,大抵看慣了低眉順眼的角色,對我這個懨懨壞的小人物也多了些興趣。


    對於嬴政這樣的人來說,征服一個會掙紮的人,比看圈養的寵物,要有趣得多。


    我正將他想得無比之凶神惡煞,一個殘暴的皇帝,熱衷去看慣殘忍。


    “朕想要聽你奏樂。”


    嬴政的語氣突然低緩了下來,就像是一條張牙舞爪的龍,忽然收斂了爪子,變得知書達理。


    我對著黑暗處的那個聲音說:“我隻會為陛下奏燕樂。”


    回應我的又是黑暗與寂靜。


    我被人猛地一拽,放置到了一個像是很早就準備好了的位置上。


    “坐。”


    我後天失明,摸摸索索地碰到一方漆案,不知道怎麽回事,我突然就和他心有靈犀了一般。


    【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於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於飛,頡之頏之。之子於歸,遠於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於飛,下上其音。之子於歸,遠送於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仲氏任隻,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音消樂畢。


    “不知你所奏何意,可朕喜歡。”


    嬴政獨自起身,揚長而去。


    偌大的章台宮風聲依舊,我在長久的黑暗中摸索了三年,漸漸變得靈敏。


    我聽到燭光搖曳聲。


    嬴政是個很好的聽眾,他在我奏樂時候從不會說話。


    有時候我會有一種很瘋狂的想法,如果這個聽築之人不是秦王,那他一定會是我的知音。


    我不知道他聽著燕樂之音的時候,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我撫摸著築在思念白衣故人,而他呢?他在想誰?又或許根本沒有高漸離與嬴政,隻是兩個睹物思人的苦命人罷了。


    太子丹要荊軻殺他,我因他殺了荊軻而想要複仇。


    秦人把我身上能攜帶的尖銳利器全部都解了下來,我唯有擦築的貴金屬鉛粉可將我的築增加些重量。


    波光瀲灩的血紅之中,我看到了兩個人,除了我的至交好友,竟然還有秦王嬴政。


    築破,音絕。


    突起的喧鬧在一刻鍾也不到的時間裏瞬間熄滅。


    天邊又暈開了美麗的晚霞。


    我能感覺嬴政暴怒的言語之下是在顫抖。


    “為什麽?”他說。


    我口吐鮮血,卻是笑著的,這一次我不曾欺騙他:“我的摯友被陛下所殺,我殺陛下,隻是為複仇。”


    我寶貝了一輩子的築被我摔壞,連同我的感情一並煙消雲散。


    我怎麽會不知道我殺不了嬴政?


    隻是這樣,我能夠最痛痛快快地解脫。


    我的築與我死在了一起,連同我自己一並埋沒在心海。


    樂毅:公元前284年,他統帥燕國等五國聯軍攻打齊國,連下七十餘城,創造了中國古代戰爭史上以弱勝強的著名戰例,報了強齊伐燕之仇。後因受燕惠王的猜忌,無奈投奔趙國,被封於觀津,號為望諸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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