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荷華的身影消失在這條山路的盡頭。


    秦之所以並天下者,諸人之力也。


    李賢換了左手握劍,劍尖拖在草上,雜草上裸露著顯眼的血珠。


    他走下梯,沒覺得自己手不及時治療就有殘廢的可能,而是當著張良的麵,把血往袖袍邊上擦。


    他一邊擦,一邊說,“張良先生不愧是邦交之才,做事情這般沒有章法。賢當真是看律文看多了,一板一眼,不如先生輾轉之間就能覆手為雨。”


    那條深而見骨的傷口,正鮮血淋漓,監察之職,傷了右手,起碼三日內無法執刀筆,李賢毫不在意,仍由它將袖口上厚實秦國菱紋染成了紫黑色。


    李賢言辭見厲,但張良臉上的神色紋絲不動,還與他拱手,見了常禮。


    張良兀自往前踏了兩步梯,始終沒說一句話。


    往常李賢在他麵前談及過嬴荷華,張良的態度也都很模糊,甚至是不帶一絲情緒。


    張良不是不知道嬴荷華要他來山上做什麽。


    而李賢來終南山也不可能單純是為了想見嬴荷華。


    扶蘇隨王翦在邯鄲大營之下有所曆練,現今,魏國之戰下,若嬴政有心,或許當要命之與兼備魏國戰事。


    嬴荷華正是想要助其兄一臂之力,這才在使臣上下功夫。


    魏咎與魏國息息相關,魏咎才是此行的關鍵之人。


    方才那一激,李賢必然與他生出更多嫌隙。


    嬴荷華同他講過尉繚常讓她去旁聽,如今看來尉繚授課,效果顯著。分而掌之,亂而收之,無拘手段,在乎多謀。她已將鬼穀子縱橫合縱那套計謀學了個六分像。


    李賢見張良目不斜視,握住腰上的佩劍。


    他萬般憎惡張良這種與生俱來的清高孤傲。


    李賢回憶起上一次。在潁川郡事情前後,頓弱的消息送到了嬴政麵前,其中一個便是韓國申徒張良,然而張良流亡的本事一流,又有燕趙俠士相助,追捕多年難得。


    而現在,張良成了秦國的臣,正往取魏之行。


    因為李賢在外郡,除了要述職,很少去章台宮,但每每需要回鹹陽的時候,便與他在章台宮抬頭不見低頭見。


    李賢盯著那張不管什麽時候都保持著雲淡風輕的臉,漸漸笑了起來,語調鋒利。


    “先生慢著。”他喊住他,“賢聽聞,亂韓之民在潁川。韓民暴動,流民意圖南亡楚國。潁川暴動,韓安在梁山當真什麽也不知道?”


    “韓王在梁山已有數年,”張良側身,用他的言辭回擊於他,“良聞邯鄲城中,韓安奔趙或是與監察見過麵。然,良並未聽聞梁山守衛增多,或是哪個大臣被罰之事,看來監察並未有檢舉之功。”


    張良明明白白去警告李賢有知而不報的嫌疑。


    李賢覺得他真算是個極其厲害的對手,他笑道:“先生關係韓王動向甚緊。潁川馮安之事,若先生真的幹幹淨淨,又何必要放任永安來南鄭郡找我。”


    他盯著張良,挑明道,“上黨密案業已查清。若將秦國所知發往梁山,先生可會介意?”


    張良微微色變,“你這樣做,對秦國對韓地都無好處。”


    他好不容易讓韓安因鄭珧的事情安靜下來,依照韓安的性格,極有可能再生事端出來。


    隻見李賢撕了袍邊,纏住傷口止了血。


    “令韓王在太廟為之禱告,或可抵不治臣民以亂秦之罪。”


    張良蹙眉。


    “今日在山上,但見漫山翠色,終南山還真是仙境。賢也倒是生出幾分暢快,我不妨再告訴先生一事。”


    李賢笑了笑。


    “魏國有鼓動韓地暴亂的嫌疑。你這番出使,若以此事為要挾,與魏國定城下之盟,可謂恰到好處。”


    張良沉聲,“監察之言,對魏在於欺詐,亦在威脅於良。”


    “魏國之事不是緊要,楚國才是勁敵。永安在想什麽,你我清楚。不過先生有沒有本事做得到,賢不懼袖手觀瞻。”


    張良以為李賢知道楚國聯姻一事,道:“楚國之事,順她心而行。”


    李賢見他保留著話,不由得開始懷疑起張良對許梔的感情。


    到底是因為喜歡,還是因為想留韓王之性命的圈套。


    李賢瞥了眼張良,“莫怪我沒提醒你。已為秦臣,就別管你那故韓之地的事了,惹火上身,不消我出手,自有旁人要你死。”


    張良從容道:“故國已去數年,已見趙亡,更將新而觀。魏國或為良之策手,如此於秦魏皆利。有勞監察帶路,讓良與魏公子咎一敘。”


    “嗬嗬,張良。你覺得魏咎與秦為盟,是信秦臣多,還是你?”


    “邦交之中,要去了魏國才更知魏王之思。不過監察手傷如此,我亦勸監察還是先管好自己。”


    張良最後的重音落到了之前從未著重的話語上。


    他要是想故意激怒誰,完全不輸李賢。


    “既見監察所行以公主為先。公主之思,當以不傷民為重。”


    張良又道:“我亦勸你,無論好壞,魏國之事還是其他,要以無礙於我為始。”


    張良那種淡淡然的嘲諷,行為舉止間殺人誅心之論於無形。


    無礙於他。


    意思就是張良篤定李賢將輸得徹底。


    魏國之論。


    李賢堅持用王賁引水之法。


    張良卻想要另辟蹊徑。


    許梔。


    李賢從沒有想過拱手相讓。


    李賢從沒有任何一刻像是現在這樣憤怒!


    他腦海中揪成一根燒了火焰的繩,維係著理智的東西,此刻已經全部被燒斷。


    “我當失悔!”


    他想要他去死。


    他要他死!


    無論怎麽算,張良早就該死。


    他再也不能停止更多的想象!


    殺了他的想法一旦湧現,便被自己的大腦確認為正確。


    劍已出鞘。


    一劍穿空!風卷殘花,花瓣在劍底翻飛!


    劍風淩厲,驚起層層疊疊的碎花之浪。


    直朝張良麵門而去!


    ——


    而一個時辰前,許梔踏上車枋,掀開簾布,上了車,阿枝附耳過去,沒說幾句就被她止住。


    “公主,那我們是要等先生一塊兒回鹹陽還是先回宮?”


    許梔壓住心緒,將神色收斂了回鎮靜,取了銅鏡,曲指抹去溢出唇邊的丹色,淡淡開口,“回宮。”


    阿枝越發看不透她眼底的晦暗神色。


    本來就已經是雜亂無章的枯草堆,分界線一點也不明晰。她隻是扔了個火苗進去,就看這火到底能燒得有多大,才好判斷哪一堆草才是能夠成為自己的輜備。


    終南山上,她在,便會引導他們談及不關乎朝政的事務,既關乎她自身,又與楚策魏謀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她何不退身而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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