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和棋難下


    許梔總算說動韓非求他在終南山待上幾日。


    期間,韓非想起張良,神色悵然的看了她幾眼,幾次欲言又止。


    可韓非從來無感於人情冷暖,他隻將這些東西當成人性之中的牽扯。於是,就算他發現了嬴荷華誤解了他眼神的含義,他也沒有阻止。


    她還是如幼年那樣好學愛問,“尊師至秦。非先生若願教我一些相處之道,荷華感激不已。”


    一直以來,韓非身上都有一種讓許梔不敢直視的氣質,他的眼睛仿佛夜中流星,能犀利敏銳看穿所有。


    她說出口的時候,立即愣住了,她害怕韓非用這個要求換取他想知道的信息。


    張良的下落與韓國王室的處置。


    這兩個答案,她一個也不能答。


    可良久,韓非始終沒有出言別的話。


    他隻溫和笑了笑,點了頭,與她娓娓道來從前在蘭陵與老師的舊事,波瀾不驚的也提起了另外三個人,李斯和鄭國,還有許梔從未見過的張蒼。


    《五蠱》《藏奸》出於他手。


    韓非這樣聰明的人,又怎麽會想不明白答案?


    要答。她給了張良一瓶真的毒藥。


    還是要答。秦國容不下故韓的敵意,可又因沾親帶故的關係,才讓韓安苟延殘喘至今。


    許梔想著,這一走神,落棋聲打碎了她的思緒。


    白子置於交匯之處,雖被周邊的黑子被圍堵得水泄不通,卻又別開生麵。


    熟悉的棋路,讓她怔了怔。


    海棠花的花瓣好像還在她手裏放著。


    她還真是,總往一處地方不斷栽跟頭。


    這局棋還能下上大概兩個時辰,她不願在相似的棋路想起太多過往,率先放下手中的黑子。


    韓非感到微微的詫異,嬴荷華不是一個容易認輸的人。“定局尚未可知。”他說。


    “韓非先生棋力之高,我在父王那裏已有耳聞。今與您對弈,已是我之幸事。”


    韓非與墨柒對視一眼,他掃過棋麵,複又注視她,道:“公主當年所言,已是這一半盤。其中殺伐之多,已然損兵折將。難道這一局的輸贏,公主現在不想知道?或許我並不能贏過公主。”


    韓非記得。


    他一直記得多年前,他離開鹹陽宮下獄之前與她的約定。


    ——十年,秦國能不能統一天下?


    六國的旗幟聚集到了章台宮。


    答案是:可以。


    但這局棋,並未下完。


    但她隻要看著韓非活著,聽到韓非和她說話,就能生出很多的力量,她就能知道,很多事都可以改變。


    在韓非麵前,她還可以撿起多年前裝小孩子那種輕鬆。


    “父王與韓非先生下棋,尚且費神。我自知棋力不佳,大概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能贏了先生,隻是討教罷了。”


    “可惜天色已晚,未完的半盤,或等來日可好?”


    韓非微笑頷首。


    墨柒想,這或許算是一件好事,長時間的王室生活也並未讓她在這些方麵像她父王那樣爭強好勝。


    墨柒早聽韓非與李斯說過,嬴政棋風淩厲,從不相讓。


    目送嬴荷華離開。


    蘋果樹枝上的一隻小黃蜂嗡嗡的打著旋,從枝頭飛到了她方才打開的食盒裏,好幾隻瓷白的碟子,甜膩的米脂香味從檀盒中溢出。


    墨柒覺得這等行為舉止算得上幼稚。


    可又如何不算投其所好?


    韓非垂眸,看到那隻淺黃色和黑色交雜的蜜蜂,在一塊淺粉色的梅花糕點上頭停下。


    墨柒道:“小公主學的是大開大合的路數,你乃是高手中的高手,她和你下上半盤,已是不易。”


    韓非搖了搖頭,“是她謙虛。”他頓聲道,“她的棋法經子房所教,已甚為擅長迂回之法。她不在章台宮,也不在芷蘭宮,卻來此地尋你我。如何不是一局好棋呢?”


    韓非看著這碟糕點,——“先生,你嚐一嚐,味道不差的。”他眉心一沉,又詫然舒展,“墨兄。你大概知道她要的是什麽。十五年之期,是你給她判的卦嗎?”


    墨柒從未外道他的身份來曆。韓非這樣問,已經讓墨柒要停止話題。


    他不禁說了句:“不是卦象之得。大概是這一棋局能有的期限。”


    韓非笑道:“她天資聰穎,若潛心鑽研,不出十年,定能勝我。”


    墨柒與韓非相視。


    他們知道,她要的是什麽了。


    最難不是贏了頂尖高手。


    而是要和殘局打成和棋。


    -


    阿枝等嬴荷華下山的時候,已是黃昏。


    終南山上也不全是靜謐。


    比方說那個呂釋之就挺煩人。


    阿枝知道他是呂澤的弟弟後更不想和他多說話。


    碰巧呂釋之話多,阻攔著她,要問她姓名。


    阿枝將劍橫在前麵,“回去問你家裏人。”


    呂釋之一愣,沒反應過來,隨即麵露難色,“阿父故去多年。阿姐出嫁已有六年,兄長這些年一直在上郡未回。家中並無人……”


    話沒說完,不遠處的永安公主就出現在他視野裏。


    “殿下。”阿枝立即上前扶她。


    正是初夏將至,山上氣溫略低些,霧色一開,方是春濃晴好。


    她杵著青杖,腳下是四年前的那一條小路,路邊景色依舊,放眼皆是粉白,沉甸甸的花枝壓彎了樹椏。


    許梔看了眼呂釋之。


    刹那就看出了年輕人心中的悸動。


    年輕人。


    她覺得這個詞好笑。


    她的身體年齡不過十九歲,她卻覺得自己好像很老了。


    無論是心,還是身體。


    以前在感情這方麵,許梔是個白癡,可後來也曾茅塞頓開。


    她並不知道自己一直到最後,直到要把毒酒遞到張良手裏的時候,她也沒學會如何去愛一個人。


    她不是不解“風情”,她看著呂釋之,看他那樣生機勃勃的和阿枝說話,想要引起她的注意。


    她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她也曾使出渾身解數,隻求張良可以不那麽厭惡她。


    可惜。


    一想起那個名字,她覺得心髒到全身都很痛。


    她時常覺得自己就是條鱷魚。


    是她親手結束了一切。


    她在愧疚之後,竟然會覺得委屈。


    她無法判斷真偽。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她早就已經喪失了能力去判斷張良所言的真假。


    午夜夢回,她驚懼醒來,她更寧願從頭到尾都是他苦心孤詣社下的騙局與計策。


    許梔命令自己不能再想下去。


    再想,她一定提前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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