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六,圓月,濃霧。


    乳白色的霧氣浸在藍色的月光裏,也隨著月光一起飄蕩,將整個長安城籠罩在一片神秘而淒涼的氛圍中。


    雷小妹吃力地抬起頭,摸了摸兀自發疼的後頸,她實在不清楚在晚飯時小狄為什麽會一掌打暈她。她嘴裏嘀咕著從椅子上站起來,叫了幾聲,不見有人回答,似乎明白了什麽,忙打開床板的夾層,果然,至少有五把刀不見了。她終於知道小狄去了哪裏,慌得連門也來不及關,像一隻燕子般飛進了夜色中。


    小狄也在夜色中,卻不像是燕子,而像一隻走向獵物的豹子,他走得不急,也不快,這樣可以最大限度地節省體力。他知道獵物在哪裏,日間已問過雷小妹,雷小妹告訴他易憐香通常都宿在春雨樓,而城南最高的那座樓就是春雨樓,現在他已隱約看到了樓上的燈光。


    街口有一座小小的祠堂,日間香火很旺,夜晚裏麵還點著巨燭,門外的旗杆上也掛著燈籠,照著潮濕的石板地麵。山雞蜷著身子伏在旗杆上的刁鬥裏,山雞是人的名字,他是死士,很會殺人的死士,釘子安排他守在街口,命令隻在幾個字:不要讓一個活人進來。


    旗杆上風很大,他在這狹窄的刁鬥裏已伏了三個時辰,卻沒有一絲倦意,他手中的劍刺出去時也絕不會有絲毫偏差。他用劍在刁鬥上挖了個小洞,可以清楚地看到街麵上的情況。現在他已看到了一個活人走進這條街。這人手裏有一柄刀,身形快捷靈活,已來到旗杆下。


    小狄!山雞心思一閃:果然來了。他立刻長身而起,悄無聲息地向小狄撲下去。當身子還在空中時,左手飛出一塊石子打滅了燈籠。燈一滅,下麵的人難免會向上看,身子也會因產生警覺而僵硬,這一時間絕不會超過刹那,所以他下撲之後才打滅燈籠,他有過這樣的經驗。


    山雞的劍刺向小狄後頸,小狄的身子果然一頓,果然抬頭向上看去。可就在同時,他還做了另外一件事,他的左手從胸前伸了出來,手中赫然有一柄杆長四尺,刃長兩尺的樸刀。山雞撲下來的不遲不急,樸刀迎上去的不急不遲,二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小狄幾乎是刀一出手,就刺入了山雞胸口。山雞身子如受雷擊,雙目暴睜,張口發出一聲尖厲的慘號。


    易憐香坐在一張寬大的檀木椅上,手中托著茶盞,他喝茶的動作很優雅,當慘號傳來的時候,他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隻是眼神動了動,淡淡地道:是山雞,他完了。華青青在一邊道:山雞是個不錯的殺手,要殺他並不容易。易憐香啜了一口茶,才道:山雞性子太急,當第一次機會出現時他就會動手,而不知道等待最好的機會,所以他的死並不奇怪。


    華青青問:那麽下一個是誰?


    是黃庸。易憐香道:他和山雞恰恰相反,總是要等到最好的機會才出手。華青青道:這麽說他的勝算要大一些了?易憐香道:他的勝算也不會大。為什麽?華青青很奇怪。易憐香道:他總是要等最好的機會,卻不知最好的機會是要自己去創造的。如果小狄一直不給他偷襲的機會,他畏於我的命令,一定會在最後時刻出手,這不是他擅長的方式。他的話音剛落,夜色中又傳來了一聲慘呼。


    華青青的臉色變了變,道:難道沒有人能夠擋住小狄麽?


    易憐香凝視著窗外,緩緩地道:除了釘子以外,或許還有個人可以,就算擋不住,至少也能為小狄鬆鬆筋骨。


    你是說段鬆骨?


    不錯,就是段鬆骨。


    段鬆骨已聽到了四聲慘呼,他的嘴邊露出了一絲不屑之色。他一直認為堂主養這幾個人完全是多餘,堂中真正的殺手除了釘子以外,隻有他一個。段鬆骨守的這條巷子直通春雨樓,是釘子布置的第五關。他早已將巷中的燈火全部打滅,又在右麵牆壁下挖了一個半人高的坑,將自己埋入土裏,隻露出一個頭在外麵,這樣他可以十分清楚地感覺到來自地麵的震動。無論多輕的腳步,他都能準確地察覺,現在,他已感覺到有人走進了巷子。


    小狄緊緊握著一柄雁翎刀,這已是他的第三柄刀。他摸進了這條漆黑一團的巷子。春雨樓就在巷子盡頭,樓上朦朧的燈火看來仿佛很遠,又仿佛很近,也許這就是生與死的距離。


    段鬆骨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感受地麵上的震動,可那腳步卻突然停下了。他雖然看不到什麽,但他明白小狄已感覺到危險,一股殺氣充塞了四周。


    兩個人在黑暗中對峙著,雖然都看不到對方,但誰也不肯先成為對方的獵物。終於,小狄忍不住了,開始移動腳步。八尺、五尺、四尺,突然嗖地一聲,小狄從段鬆骨的頭上躍了過去。段鬆骨苦等的就是這個機會,蹲著的身體猛然躥起,手中七星劍閃電般刺入了小狄下腹。


    隻聽喵嗚一聲慘叫,卻是一隻大野貓,就在同時,段鬆骨隻覺心口一涼,冷冰冰的刀尖已刺入他的心髒。段鬆骨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喝,右手拳頭脫腕飛出,擊中了小狄右胸。隻聽喀喇喇幾聲響,至少斷了兩根肋骨。這隻拳頭是鐵做的,用機簧裝在斷腕上,一擊之力猶如鐵錘。


    小狄搖晃了幾下身子,終於站定,用手抹去嘴角的血沫,一步步朝巷子深處走去。段鬆骨咽喉裏響了幾聲,卻說不出一個字,直挺挺倒在他親手挖的墳坑裏。


    已近黎明,釘子執劍站在春雨樓的飛簷下,晃動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顯得蒼白而可怕。他聽到了段鬆骨的叫聲,握劍的手緊了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巷口。


    過了一會兒,果然響起細碎的腳步聲,一個人從巷子裏走出來,卻不是小狄,而是雷小妹。釘子眼神變了變,冷冷道:你來做什麽?雷小妹道:來幫小狄對付你。釘子笑了,笑容裏有一絲淒涼:沒想到我們會成為敵人。我們本就是敵人。雷小妹緩緩從腰間抽出一柄其薄如紙的刀,割下了一片衣袖:今日割袍斷義,我不會記著你對我的好,你也不必對我手下留情,接刀!


    她一刀斬向釘子腰間,刀到中途,突地一翻,似是要斬釘子胸口,但隨即手腕一抖,刀尖直挑釘子咽喉,這一刀三式快捷異常,詭譎辛辣。釘子卻看也不看,一劍直刺雷小妹左肩。


    對付這樣的招式,最好的方法就是最直接的方法。釘子當然清楚得很。他的劍後發,卻先至,刀尖離他咽喉尚有三寸,他的劍已刺穿了雷小妹肩頭。他當然手下留了情,這一劍無論刺向她任何要害,都可以要她的命。


    雷小妹咬牙沒有叫出來,右手拋刀,抓緊了釘子握劍的手。就在同時,一道刀光閃過,釘子的半條膀子已齊肘而斷。釘子悶哼一聲,左手倏地伸出,扣住了雷小妹的咽喉。這時小狄的刀也抵在他的後頸上。


    釘子似乎感覺不到冰冷的刀鋒,盯著雷小妹的雙目幾乎要滴出血來。他嘶聲道:你為了他可以傷殘自己,這值得嗎!你為什麽這樣做?雷小妹咽喉被扣,說不出話,但目光中的神情卻是無比的堅定。釘子斷臂處血如泉湧,臉色蒼白至極,雷小妹肩頭也是鮮血淋漓,染紅了半邊身子。


    三個人就這樣對峙著,沒有人動作,隻有血在無聲地奔流。


    終於,釘子的五指一根根放鬆,最後縮回手,再也不去看他們,低著頭向晨霧中走去。他的背影已變得傴僂,像是一個垂暮的老人。小狄沒有攔他,因為他知道釘子從此已是一個死人。


    晨風吹來,清冷而濕潤。


    小狄抬頭看了看樓上的燈光,道:我要去了。雷小妹看著他,眼睛裏溢出了淚水。小狄走上去伸臂抱了抱她,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春雨樓。


    雷小妹止住傷口的血,開始想像樓裏麵的情形。小狄一定不會是易憐香的對手,他應當用什麽方法對付他?就在她還沒有想出所以的時候,她突然聞到了一股強烈的酒香從樓裏麵透出來。雷小妹的臉色變了,她終於明白小狄要用的方法。她大叫一聲就要向樓裏衝去,可就在這時,春雨樓中已亮起了一片火光,刹時就封鎖了門窗,火焰衝天,越燒越猛,隨著一聲巨響,整個春雨樓倒塌下來。


    沒有人從裏麵逃出來,他們的仇,他們的恨,他們的生命都被燃燒的火焰吞沒,等到長安城的人們將大火撲滅,太陽已升起在高高的城堞上。


    落葉、西風。一個灰衣人戴著頂大鬥笠,默默地走出了長安,天要黑了,灰衣人走進了路邊一家小麵鋪,掌櫃迎上來招呼,灰衣人低沉著聲音道:麵、炒麵。他在角落裏坐下來,不一會兒,一大碗熱騰騰的炒麵就送到他的桌子上。灰衣人無意中掃了那夥計一眼,突地全身僵硬:小狄?!


    在這一刹那,他幾乎要伸手去摸腰間那柄錐子般的劍。他的右手雖然斷了,可至少還有左手可以自衛。幸好這時廚房裏有女人在喊:阿土,快來幫我添把木柴。那夥計向灰衣人笑了笑,轉身走進了廚房。


    灰衣人僵硬的身子慢慢放鬆,他知道認錯了人,可似乎又沒有認錯。灰衣人吃完麵,付了賬,慢慢走出去,消失在無邊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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