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崇禎十一年[1]十月初三晚上,約莫一更時分,北京城裏已經靜街,顯得特別的陰森和淒涼。重要的街道口都站著兵丁,盤查偶爾過往的行人。家家戶戶的大門外都掛著紅色或白色的紙燈籠,在房簷下搖搖擺擺。微弱的燈光下,可以看見各街口的牆壁上貼著大張的、用木版印刷的戒嚴布告。在又窄又長的街道和胡同裏,時常有更夫提著小燈籠,敲著破銅鑼或梆子,瑟縮的影子出現一下,又向黑暗中消逝;那緩慢的、無精打采的鑼聲或梆子聲也在風聲裏逐漸遠去。


    城頭上非常寂靜,每隔不遠有一盞燈籠,由於清兵已過了通州的運河西岸,所以東直門和朝陽門那方麵特別吃緊,城頭上的燈籠也比較稠密。城外有多處火光,天空映成了一片紫色。從遠遠的東方,不時地傳過來隆隆炮聲,但是城裏居民得不到戰事的真實消息,不知道這是官兵還是清兵放的大炮。


    從崇禎登極以來,十一年中,清兵已經四次入塞,三次直逼北京城下。所以盡管東城外炮聲隆隆,火光衝天,但深宅大院中仍然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那些離皇城較近的府第中,為著怕萬一被宮中聽見,在歌舞侑酒時不用鑼鼓,甚至不用絲竹,隻讓歌妓用紫檀或象牙拍板輕輕地點著板眼,婉轉低唱,有時歌聲細得像一絲頭發,似有似無,嫋嫋不斷,在彩繪精致的屋梁上盤旋。主人和客人停杯在手,腳尖兒在地上輕輕點著,注目靜聽,幾乎連呼吸也停頓下來。他們很少留意城外的炮聲和火光,更沒人去想一想應該向朝廷獻一個什麽計策,倒是那些住宿在太廟後院古柏樹上和煤山鬆樹上的仙鶴,被炮聲驚得時不時成群飛起,在紫禁城和東城的上空盤旋,發出淒涼的叫聲。


    北京城裏的災民和乞丐本來就多,兩天來又從通州和東郊逃進來十幾萬人,沒處收容,有很多人睡在街兩旁的屋簷底下,擠做一堆。他們在刺骨的寒風中顫抖著,呻吟著,抱怨著,歎息著。女人們小聲地呼著老天爺,哀哀哭泣。孩子們在母親的懷抱裏縮做一團,哭著喊冷叫餓,一聲聲撕裂著大人的心。從上月二十四日戒嚴以來,每天都有上百的難民死亡,多的竟達到二三百人。雖然五城都設有粥廠放賑,但死亡率愈來愈高。


    今天晚上,崇禎皇帝是在承乾宮同他最寵愛的田妃一起用膳。他名叫朱由檢,是萬曆皇帝的孫子、天啟皇帝的弟弟。雖然他還不到二十八歲,但小眼角已經有了幾道深深的魚尾紋,眼窩也有些發暗,兩頰在幾盞宮燈下顯得蒼白而憔悴。他祖父和哥哥做皇帝時,都是整年不上朝,把一切國家大事交給親信的太監們去處理。到了他繼承大統,力矯此弊,事必躬親。偏偏這些年他越是想“勵精圖治”,越顯得是枉拋心力,一事無成,隻見全國局勢一天亂似一天,每天送進宮來的各樣文書像雪花一般落上禦案。為著文書太多,他采取了宋朝用過的辦法,叫通政司收到文書時用黃紙把事由寫出,貼在前邊,叫做引黃,再用黃紙把內容摘要寫出,貼在後邊,叫作貼黃。這樣,他可以先看看引黃和貼黃,不太重要的就不必詳閱全文,可是緊急軍情密奏和塘報[2],隨到隨送進宮來,照例沒有引黃,更沒有貼黃。所以盡管采用了這個辦法,他仍然每天有處理不完的文書,睡覺經常在三更以後,也有時通宵不眠。


    有時他覺得實在疲倦,就叫秉筆太監把奏疏和塘報讀給他聽,替他擬旨,但是他對太監們也不能完全放心,時常疑心他們同廷臣暗中勾搭,把他蒙在鼓裏,於是他稍微休息一下,仍舊掙紮精神,親自批閱文書,親自擬旨。在明代,有些重要上諭的稿子由內閣輔臣代擬,叫作票擬。崇禎對輔臣們的票擬總是不很滿意,自己不得不用朱筆修改字句。今天下午他本來就心情煩悶,偏偏事有湊巧,他在一位閣臣的票擬中看見了一個笑話:竟然把別人奏疏中的“何況”二字當做了人名。他除用朱筆改正之外,又加了一個眉批,把這位由翰林院出身的、素稱“飽學之士”的閣臣嚴厲地訓斥一頓。這件事情,在同田妃一起吃晚飯時不由得又想了起來,使他的十分沉重的心頭更增加了不愉快。


    飯後,田妃為要給皇上解悶,把她畫的一冊《群芳圖》呈給他看。這是二十四幅工筆花卉,崇禎平日十分稱賞,特意叫禦用監[3]用名貴的黃色錦緞裝裱成冊。他隨便翻了一下,看見每幅冊頁上除原有的“承乾宮印”的陽文朱印之外,又蓋了一個“南熏秘玩”[4]的陰文朱印,更加古雅。他早就答應過要在每幅畫頁上題一首詩,田妃也為他的許諾跪下去謝過恩,可是幾個月過去了,他一直沒有時間,也缺乏題詩的興致。他一邊心不在焉地瀏覽畫冊,一邊向旁邊侍立的一個太監問:


    “高起潛來了麽?”


    “皇爺說在文華殿召見他,他已經在那裏恭候聖駕。”


    “楊嗣昌還沒有到?”


    “他正在齊化門[5]一帶城上巡視,已經派人去召他進宮,馬上就到。”


    他把畫冊交還田妃,從旁邊一張紫檀木茶幾上端起一隻碧玉杯,喝了一口熱茶,輕輕地噓口悶氣。整個承乾宮,從田妃到宮女和太監們,都提心吊膽,連大氣兒也不敢出。田妃多麽想知道城外的戰事情形,然而她絕不敢向皇帝問一個字。不要說她是妃子,就是皇後,也嚴禁對國事說一句話。這是規矩,也叫作“祖宗家法”,而崇禎對這一點更為重視。他愁眉不展地喝過幾口茶,把杯子放回茶幾上,煩躁而又威嚴地低聲說:


    “起駕!”


    當皇帝乘輦到文華門外時,高起潛跪在漢白玉甬道一旁,用尖尖的嗓音像唱一般地說:


    “奴婢高起潛接駕!”


    崇禎沒有理他,下了輦,穿過前殿,一直走進文華後殿東頭一間,在一把鋪著黃墊子的雕龍靠椅上坐下。高起潛跟了進來,重新跪下去,行了一拜三叩頭的常朝禮。如果是一般太監,一天到晚在皇帝左右侍候,當然用不著這樣多的禮節,但他現在是皇帝特派的總監軍,監督天下勤王兵對清兵作戰。


    “今天的消息如何?”崇禎問,“炮聲好像又近了。”


    高起潛跪著回答:“東虜[6]兵勢甚銳,今天已經過了通州,看情形會進犯京師。”


    有片刻工夫,崇禎默不作聲。為保持自尊心,他不肯直接提出來他急於要知道的那個問題。


    “昌平要緊,”他慢吞吞地說,“那是祖宗的陵寢所在,務必好生防守。”


    “請皇爺放心。盧象升的宣、大[7]、山西軍隊已經有一部分增援昌平。依奴婢看,昌平是不要緊了。”


    又沉默一陣。崇禎從一位宮女手裏接過來一杯茶,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他用嘴唇輕輕地咂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端詳著這隻天青色宣窯暗龍杯。高起潛完全明白皇上的心思,但是他等著皇上自己先提起來那一個極其重大的問題,免得日後皇上的主意一變,自己會吃罪不起。站在旁邊侍候的幾個宮女和太監偷偷地打量著皇上的麵部表情和細微動作。當皇上的眼睛剛剛離開茶杯時,一位宮女立刻走前一步,用雙手捧著一個堆漆泥金盤子把茶杯接過來,小心地走了出去,其餘的宮女和太監也都在一兩秒鍾之內躡著腳退了出去。


    現在文華殿裏隻剩下皇上和高起潛兩個人了。崇禎站起來,在暖閣裏來回踱了片刻,然後用沉重的低聲說:


    “高起潛,朕叫你總監天下勤王兵馬,這擔子不輕啊。你可得小心辦事,驅逐韃虜,保衛京師,萬不可辜負朕意。”


    高起潛很明白皇上隻是希望他“小心辦事”,並不要求他勇猛作戰,而他自己也確實很怕清兵,然而他用慷慨的聲調回答說:


    “奴婢甘願赴湯蹈火,戰死沙場,決不辜負皇爺多年來豢養之恩。”


    崇禎點點頭,在龍椅上坐下去,小聲說:


    “起來吧!”


    高起潛又叩了一個頭,然後從地上站起來,等候皇上同他談那個機密問題。就在這時候,在明亮的宮燈下邊,我們才看清楚高起潛是一個身材魁梧、沒有胡須的中年人,雖然他已經四十多歲,但由於保養得好,麵皮紅潤,看起來隻像三十出頭年紀。同崇禎皇帝蒼白、疲倦和憂鬱的麵容相比較,完全是兩種情形。


    “勤王兵馬雖然到了幾萬,”崇禎突然把談話轉入正題,“但我們既要安內,又要攘外,二者不可得兼。曆年用兵,國家元氣損傷很大,如無必勝把握,還是以持滿不發為上策。你是總監軍,總要相機進止,不可浪戰。”他把“浪戰”兩個字說得慢一些,響一些,生怕高起潛不夠注意,然後停頓片刻,接著說,“與其將這幾萬人馬孤注一擲,不如留下來這一點家當,日後還有用處。”


    高起潛趕快跪下說:“皇上聖慮深遠,說得極是。奴婢一定相機進止,不敢浪戰。”


    “使將士以弱敵強,暴骨沙場,不唯有損國家元氣,朕心亦殊不忍。”崇禎用不勝悲憫的口氣把話說完,向高起潛的臉上掃了一眼,好像在問“你明白麽?”


    高起潛深知皇上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關於那個問題隻能點到這裏,以下的話必須由他揭開,於是趕快放低聲音說:


    “皇上是堯舜之君,仁德被於草木,愛將士猶如赤子。以今日形勢而言,既要內剿流賊,又要外抗東虜,兵力財力兩困,都不好辦。如果議和可以成功……”


    “外邊有何意見?”崇禎趕快問,沒等他把話說完。


    “外邊似乎沒有人知道此事。”高起潛毫不遲疑地撒謊說。其實由皇帝和兵部尚書楊嗣昌秘密主持向滿洲試圖議和的消息不但朝廷上文武百官都已經知道,連滿城百姓也都在紛紛談論,而且不但老百姓很不同意,連文武百官中也有很多人表示反對,隻是他們沒有抓到證據,不敢貿然上疏力爭。聽了高起潛的回答,崇禎有點放心了,小聲囑咐說:“這事要讓楊嗣昌迅速進行,切不可使外廷百官知道,致密議未成,先遭物議。”


    “奴婢知道。”


    “對東虜要撫,一定得撫!”皇帝用堅決的口氣說,故意用個“撫”字[8],以掩飾向滿洲求和的實際,也不失他大皇帝的無上崇高的身份。“倘若撫事可成,”他接著說,“國家無東顧之憂,即可抽調關寧鐵騎[9]與宣大勁旅,全力剿賊,克期蕩平內亂。盧象升今夜可到?”


    “是,今夜可到。”


    “要囑咐他務須持重,不可輕戰。”


    “奴婢領旨。”


    一個年輕長隨太監手提一盞宮燈進來,弓著身子奏道:


    “啟奏皇爺,兵部尚書楊嗣昌已到。”


    “叫他進來。”崇禎說,向高起潛揮一下手。高起潛馬上叩了一個頭,畢恭畢敬地退了出去。


    楊嗣昌是一個將近五十歲的人,中等身材,兩鬢和胡須依然烏黑,雙眼炯炯有神,給人一種精明強幹的印象。當他在文華門內西值房聽到傳旨叫他進去的時候,他習慣地把衣帽整了一下,走出值房。他正要小心地向裏走去,恰好高起潛走了出來。他趕快搶前一步,拱一拱手,小聲問:


    “高公公,皇上的意思如何?”


    高起潛湊近他的耳朵咕噥說:“我看皇上滿心急著要和,就是怕他自己落一個向敵求和的名兒,尤其怕外廷議論。楊閣老[10],你千萬不要對皇上說外邊已經在紛紛議論。”


    楊嗣昌點點頭,同高起潛互相一拱手,隨著那個年輕太監往裏走去。


    當一個宮女揭起黃緞門簾以後,楊嗣昌彎了腰,腳步更輕,恭恭敬敬地走進了文華後殿。另一個宮女揭起暖閣的黃緞門簾。他的腰彎得更低,快步進內,說了聲:“臣楊嗣昌見駕!”隨即跪下去給皇上叩頭。雖然崇禎對他很信任,處處眷顧他,北京和南京[11]有許多朝臣彈劾他,都受到皇帝的申斥和治罪,但是他每次被召見,心裏總不免惴惴不安。他深知皇上是一個十分多疑、剛愎自用和脾氣暴躁的人,很難侍候,真是像俗話說的“伴君如伴虎”。今天被皇上寵信,說不定哪一天會忽然變卦,被治罪。由於這個緣故,他近來已經得到皇上同意,讓他辭去兵部尚書一職,舉薦盧象升來代替,以便減輕他的責任,專心在內閣辦事。行過常朝禮,他沒敢抬起頭來,望著皇上腳前的方磚地,等候皇上說話。


    “先生起來。”崇禎說,聲音很低。


    楊嗣昌又叩了一個頭,站了起來,垂著雙手,等候皇上繼續說話。崇禎輕輕地咳了一聲,問:


    “盧象升今夜一定能來?”


    “一定可以趕到。”


    “三大營[12]如何分派?”


    “一部分守城,一部分駐守東直門和朝陽門外。原來在德勝門外駐紮一部分,備援昌平。如今各處勤王兵馬來到,昌平無虞,這一部分人馬也撤到朝陽門外。”


    “城上的守備情形怎樣?”


    “京營兵守城夠用。紅衣大炮昨天都已經運到城上,也派官員祭過。”


    聽楊嗣昌對答如流,崇禎頻頻點頭,感到滿意。他想詢問議和的事,但是遲疑一下,改換了一個話題,說:


    “如今虜騎入犯,國家兵源枯竭,不易應付。廷臣們泄泄遝遝,徒尚空言,不務實際,一到緊急時候,不能為君分憂,殊負朕意!如兵部主事[13]沈迅,上疏奏陳邊務,說什麽‘以天下僧人配天下尼姑,編入裏甲[14],三丁抽一,朝夕訓練,可得精兵數十萬’,這豈不是以國事為兒戲?糊塗之至!”


    楊嗣昌見皇上生氣,委婉地說:“沈迅這意見確實糊塗。但他敢於冒昧上奏,一則是他知道陛下是堯舜之君,不罪言者;二則是他憂國心切,不暇細思。他所條陳的事項頗多,其中也不乏可采之處。”


    崇禎沉吟片刻,點頭說:“姑念他還有點憂國之心,朕不罪他。”說畢,把下巴一擺,幾個宮女和太監又趕快退了出去。


    “自朕登極以來,”他用低而沉重的聲調說,“東虜已經四次入塞。凡為臣子,都應臥薪嚐膽,誓複國仇。可是剛過兩年,虜騎又長驅而入,蹂躪京畿。似此內亂未息,外患日急,如何是好?”


    楊嗣昌跪下回答:“微臣身為本兵[15],不能克期蕩平流賊,外征逆虜,實在罪該萬死。目前局麵,唯有對虜行款[16],方可專力剿賊。”


    “朕本來有意召全國勤王之師與虜決戰,可是流賊一日不平,國家就一日不能專力對外。目前之計,對虜總以持重為上策。如能議撫,撫亦未嚐不可。卿與遼撫[17]方一藻派周元忠往滿洲傳達朝廷願撫之意,是否已有頭緒?”


    “臣今日接方一藻密書,言周元忠已經回來,滿洲屢勝而驕,態度倨傲,且恐我朝廷意見不一,所以不肯就撫。”


    崇禎心中猛一失望,但沒有流露出來,略停片刻,又問:


    “卿打算如何?”


    “臣想此事關係國家安危,應當派周元忠再去一次,詳諭朝廷願撫之誠意。”


    “是否會走漏消息?”


    楊嗣昌是一個飽有經驗的官僚,不敢像高起潛那樣把實情全部隱瞞,他決定說出一點實話,替自己留個退步:


    “臣因周元忠是一盲人,平日往來遼東,賣卜為業,所以派他前去。原想著可以避免外人疑惑,可是不知怎的,今日京城裏已經有了一些傳言。”


    “怎麽會傳出去了?”崇禎有點吃驚,同時也有點生氣。


    “雖然京城裏有些傳言,但真實情形,無人知曉。隻要陛下聖衷獨斷,不令群臣阻撓大計……”


    崇禎截住說:“不管如何,應該力求機密,不使外廷知道才好。”


    “臣一定加倍小心。”


    “言官中有人在奏疏中提到:‘凡涉邊事,邸報[18]一概不許抄傳,滿城人皆以邊事為諱。’為什麽要禁止抄傳?”


    “恐怕有些與和議有關,有些是軍事機密,不便外傳。”


    “凡涉機密的,不許抄傳;若行間塘報,為何不許抄傳?一概不許抄傳,反使大家猜疑。”


    “皇上所見極是。”


    崇禎歎口氣說:“如今虜兵已臨城下,且京城中已有流言,看來款事隻好慢點兒進行。”


    稍停一下,他忽然憂慮地盯著楊嗣昌的臉孔,輕聲問道:“盧象升可讚同議撫麽?”


    “臣尚未見到象升,不知他是否讚同。他明日前來陛見,陛下不妨當麵問一問他的意見。如象升也主張行款,廷臣中縱然有人反對,力量也就小了。”


    崇禎點點頭。他感到外廷群臣在這個問題上對他無形的壓力很大,並且擔心連楊嗣昌也會對他的急於向滿洲議和的苦衷不能夠十分諒解,於是又說:


    “朕原來也是不主張行款的。無奈年年打仗,又加上災荒頻仍,兵餉兩缺,顧內不能顧外,隻好對東虜暫時行款。俟內亂敉平,騰出手來,就可以對東虜大張撻伐。可惜外廷臣工[19],多不明朕之苦衷!”


    “陛下宏謀遠慮,自然非一般臣工所能明白。然如撫事告成,利在社稷,有目共見,今日嘩然而議者彼時即啞口無言矣。”


    “但願能夠如此才好。”


    “昔時對俺答[20]議款,反對者何嚐不多?等到款事告成,俺答受封,貢馬互市[21],從此相安無事,朝廷得解除西北邊患,並力用兵東胡,眾人始知對俺答行款為得計。今日之事,與之仿佛。”


    “卿言甚是。”


    楊嗣昌的口才確實好,幾句話說得崇禎十分滿意,頻頻點頭。其實同俺答議和的一段曆史,崇禎並不是不清楚。這事情發生在六十年前,他的曾祖父隆慶皇帝治世的時候。那時候國家的底子還很雄厚,加上內有張居正和高拱等名臣在朝,外有許多名將鎮守九邊[22],大明帝國的力量比俺答強大得多,所以才能夠取得較好的和議結果。今天的情形恰好相反,根本不能同六十多年前的曆史相比。


    “洪承疇同孫傳庭全力追剿闖賊,”他又問,“近來甚為得手,是否能夠一鼓蕩平?”


    “據洪承疇、孫傳庭兩臣所奏,李自成所糾合之各股流賊,有的擊潰,有的殲滅,有的投降,所餘無幾。目前大軍猛追不放,四麵堵截,務期一鼓蕩平。闖賊欲往河南,入湖廣,奔四川,均不可能,不得不從商洛山中向北逃竄。洪承疇已在潼關南邊布置重兵,設伏以待,想不日即有捷報到京。”


    皇上蒼白的臉孔上閃出一絲笑容,隨即稍微提高聲音說:


    “先生請坐。”


    楊嗣昌趕快叩頭謝恩,然後起身,同時有兩個太監聞聲進來,在皇帝的斜對麵替他放了一把較矮的檀木椅子。他剛坐下去,皇帝又叫“賜茶”,他又站起來躬身謝恩。


    崇禎的精神振作起來,剛才的困倦都沒有了。他從宮女手中接過來一杯熱茶,喝了一口,用莊嚴而有信心的聲調說:


    “如能一鼓蕩平,皆先生居中調度之功。”


    楊嗣昌躬身說:“這是上托皇上威靈,下賴將士用命。微臣以駑鈍之材,辜負皇上寵信之深,自任本兵以來,內而流賊遲遲未滅,外而虜騎入犯,直逼京師,致使陛下午夜憂勤,寢食不安,實在罪該萬死。”


    “卿的困難,朕甚明白,不用多說。”停一停,崇禎又說,“張獻忠已經就撫,李自成是國家心腹大患,如能蕩平,其他流賊自然容易殲滅,不足為慮。”


    “陛下所見極是。李自成為死賊高迎祥舊部,在諸賊中最為強悍。目前隻要將闖賊蕩平,其餘諸賊聞風喪膽,當可不戰而降。”


    “張獻忠受撫後,是否確有誠意?撫局是否可恃?”


    楊嗣昌早已料到皇上遲早會問他這個問題,心中已有準備。他對張獻忠的投降從開始就抱有懷疑,不像熊文燦[23]那樣天真。但是他的“四正六隅、網張十麵”[24]的計劃,三個月消滅農民軍的限期[25],都早已成為泡影,招撫就是目前唯一能使朝廷喘一口氣的辦法了。


    “撫局可恃也不可恃,”他回答說,“在目前撫局對國家有利,暫時是可恃的。倘若趁此時戒飭將士,整頓甲仗[26],休息補充,常處於‘製敵而不製於敵’的地位,則撫局更為可恃。否則,是不可恃的。”


    “卿言甚是。”


    “以今日看來,張獻忠縱然非真心就撫,國家十個月來已受益不淺,自從張獻忠在穀城就撫之後,李自成失去呼應,差不多陷於孤軍作戰,而國家得以抽調更多兵力交給洪承疇、孫傳庭調遣,專力對付闖賊。倘非張獻忠穀城就撫,這幾個月剿賊局麵恐無如此勝利。”


    崇禎滿意地點點頭,但又不放心地說:“就怕李自成會聯絡別的流賊,接應他逃出陝西[27]。”


    楊嗣昌回答說:“李自成之所以敢於向東奔竄,是因為他聯絡羅汝才到潼關接應。羅汝才曾聯合各股流賊十餘萬,於上月間進到靈寶、閿鄉一帶,打算攻破潼關,迎接闖賊。但彼等烏合之眾,同床異夢,一戰即潰。如今逃到均州與房縣山中,乞求就撫,今日決無其他流賊去接應闖賊,故闖賊之滅,指日可待。”


    “倘若從此將流賊次第殄滅,實為國家之福。”


    “所以目前陝西軍事十分重要,與對東虜戰事同為國家安危所係。”


    “如陝西方麵能將闖逆一鼓蕩平,即著洪承疇、孫傳庭率領大軍星夜來京勤王,不得有誤。前已兩下急詔,申明此意。先生可代朕再擬一道諭旨,叫洪承疇等務必將闖逆一鼓蕩平,不使一人漏網,致遺後患。倘有疏忽或作戰不力,國法俱在,決不寬容!”


    “領旨!”


    近來每想到陝西方麵的軍事十分順利,崇禎就急切地等待著最後捷報。他希望洪承疇和孫傳庭能夠陣斬李自成和劉宗敏,將他們的首級送來京城,當然最好是將他們生擒,獻俘闕下[28],使京城的軍民大大地振奮一下。此刻他又想起來這個問題,問道:


    “你可叫他們最好將闖賊等生擒,獻俘闕下?”


    “臣數日前已將聖上此意檄告洪承疇、孫傳庭了。”


    “好,好,應該獻俘闕下。”停了片刻,崇禎又低聲吩咐,“至於對東虜議撫一事,總要萬分機密,不可使外廷諸臣抓著一點把柄,阻撓大計。”


    “如此大事,自然要特別機密,不過隻要皇上斷自宸衷,決心議撫,即令外廷知道,亦無人敢於反對。”


    “不過朝廷上風氣不正,那些烏鴉們[29]什麽話都說得出來!”


    “隻要陛下聖衷獨斷,毅然而行,一二個言官不明事理,妄生議論,也不能阻撓大計。”


    崇禎微微地苦笑一下,轉了話題說:“盧象升今夜如能趕到京城,卿可告知他明早在平台[30]單獨召對。”


    “遵旨。”  <hr/>


    [1]崇禎十一年——即公元1638年。本書內所有的年月日都使用皇帝年號和陰曆。


    [2]塘報——明代兵部在各省設提塘官,專管軍事情報,又在各府縣設塘馬,負責打探軍情和傳送軍情報告。所以關於軍情的報告就叫做塘報。


    [3]禦用監——明朝宮中內官分十二個衙門,禦用監是其中之一。


    [4]南熏秘玩——宮中有一個南熏殿,專藏名貴的書畫。


    [5]齊化門——朝陽門在元朝叫作齊化門,明朝人還常常習慣地叫它的舊名。


    [6]東虜——明朝因滿洲在北京城東北,稱之為東虜,含有輕蔑的意思。書中人物對話中的“滿韃子”、“韃虜”等,都是當時人對滿族侮辱性的稱呼。


    [7]宣、大——明朝邊防上的一個軍區,轄宣化和大同兩巡撫,軍區司令官稱為總督,駐陽和。盧象升兼管山西軍區,所以山西軍隊也歸他指揮。


    [8]撫——意思是招撫、招安。


    [9]關寧鐵騎——明末最精銳的邊防軍,駐紮在山海關和寧遠一帶,以騎兵為主,故稱為關寧鐵騎。關寧和冀東是一個軍區,軍區長官稱“薊遼總督”。


    [10]楊閣老——即兵部尚書楊嗣昌。“閣老”是明朝官場中對內閣輔臣的尊稱。


    [11]南京——明朝自永樂十五年遷都北京後,南京改為留都,仍設中央各衙門和文武朝臣。


    [12]三大營——明朝拱衛北京的軍隊總稱三大營,包括五軍營、三千營、神機營。因係京城衛戍部隊,所以又稱“京營”。


    [13]主事——六品文官,是中央各部中的“處長”。


    [14]裏甲——最基層的社會和政權組織,裏等於保,裏之下是甲。


    [15]本兵——兵部尚書,明朝習慣稱作本兵。


    [16]行款——明清兩朝的政治術語,就是議和。


    [17]遼撫——遼東巡撫的簡稱。


    [18]邸報——又稱“邸抄”,古代手抄的官方報紙,明代用木刻版印刷,崇禎十一年改為活字印刷,以登載詔令、奏疏、塘報等為內容。


    [19]臣工——古人對群臣百官的習慣說法。


    [20]俺答——蒙古族的一個重要領袖,晚年受明朝封為順義王。


    [21]貢馬互市——俺答用馬匹交換明朝貨物,這種交換叫作互市。另外俺答每年也送給明朝廷一些馬匹作為貢物。


    [22]九邊——明朝從遼東到寧夏,設立九個邊防軍區,稱為九邊。


    [23]熊文燦——貴州永寧人,當時掛兵部尚書銜,總理南京、河南、山西、陝西、四川、湖廣(湖北和湖南)軍務,簡稱“總理”。


    [24]四正六隅、網張十麵——以陝西、河南、湖廣和江北為四個正麵戰線,即主要戰場,叫作“四正”,由四位巡撫“分剿而專防”。以延綏、山西、山東、江南、江西、四川為六個側麵戰場,即輔助戰場,叫作“六隅”,由六位巡撫“分防而協剿”。在這個大網裏,總理和總督“隨賊所向專征討”。


    [25]三月限期——從崇禎十年十二月到十一年二月。


    [26]甲仗——泛指盔甲和兵器。


    [27]陝西——明朝的陝西省包括今甘肅、寧夏全境和青海省的一部分,今西寧市亦在陝西省內。


    [28]獻俘闕下——“闕”是宮門。明朝獻俘的地方是在午門。


    [29]烏鴉們——明末北京官場中罵諫官為烏鴉,意思是說他們的言論像烏鴉的不祥叫聲。


    [30]平台——紫禁城內建極殿(清朝改稱保和殿)的右後門又稱平台,是崇禎帝平日召見群臣的地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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