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蘭峪戰鬥之後,李自成一方麵準備迎擊官軍大舉進犯,一方麵等待機會突圍。三月將盡,突然發現駐守桃花鋪的敵軍撤走了,他立刻派人占領了桃花鋪。四月上旬,官軍又在一夜之間從武關撤淨了。他立刻命高一功率領五百精兵占領武關,並查明官軍撤離的真正意圖和去向。很快高一功就匯集了義軍探子和百姓的許多報告,把官軍的計謀弄清了。


    原來楊嗣昌見周山誘降袁宗第失敗,重新考慮很久,親筆給鄭崇儉寫了封書信,內中說道:


    ……秦軍二萬,久屯商洛之外,據隘而守,既不能進,亦不能退,勞師糜餉,殊非長策。況師老則疲,銳氣易於消磨;困獸猶鬥,強寇豈肯坐斃?倘闖賊乘間蹈隙,豕突而出,則合圍之勢,頓成潰決;欲亡羊而補牢,豈不晚乎?兵法雲:“圍師必缺。”為今之計,莫若空武關一路使賊逸出,而以伏兵邀之,則賊可殲焉。


    鄭崇儉正苦於無計可施,一接到督師輔臣的手劄便邀集幕僚密議,一致認為楊嗣昌的計策可行;即令此計無效,朝廷追究罪責,也由楊嗣昌頂缸。大家認為,李自成一旦出了武關,隻有兩條路可走:或往河南省的南陽一帶“奔竄”,或奔往湖廣省的鄖陽一帶,轉入興歸山中與張獻忠會合。鄭崇儉判斷李自成平日與張獻忠不和,絕不會前往鄂西,所以火速調集重兵,埋伏在通往河南的兩條路上,等候李自成落入陷阱。


    闖王同劉宗敏等一商量,決定乘機從武關突圍。他立即召集全軍大小將領開會,講明官軍的詭計和他撤離商洛山的辦法。他隻率領包括孩兒兵和老營婦女在內不到兩千人馬退出商洛山,其餘人馬交給穀英叔侄和劉體純率領,與那些原是杆子的起義部隊(如今統歸黑虎星指揮)一起,留下牽製官軍。


    將近十個月來,宋文富一直被拘留在老營寨內作為人質,使宋家寨不唯不敢死心倒向官軍,還得暗中替義軍做事。但現在義軍主力要離開商洛山了,留下這個人遲早會是禍害。李自成命人把他帶到白羊寨,告他說要帶他突圍,日後放他回家,並叫他將這事寫一封書子留下。他將家書寫了以後,闖王吩咐黑虎星帶幾個親兵暗暗地將他拉出寨外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殺掉,將屍首埋了。他將宋文富的親筆家書交給穀英和黑虎星,悄聲囑咐幾句。


    啟程之前,唯一使闖王感到有點作難的是尚炯和郝搖旗。尚神仙新近患病,不能騎馬。自成同大將們商量以後,決定將他留下,叫穀英用心照顧。郝搖旗自從智亭山戰事以後,闖王一直不肯再重用他。他閑住老營,在義軍中的地位似有若無。李過建議把他留下,可是闖王明白,他從前根本不把黑虎星和穀英放在眼裏,留下他誰能駕馭?郝搖旗自己也絕不願留下來。


    “李哥,這半年多,你把我郝搖旗隻喂草料,不讓套磨。從前大小戰事都沒少過我,這幾個月我成了鹽罐兒裏裝個鱉,鹹圓(閑員)一枚。這日子咱過不慣,還不如你把我殺了好。”他望著闖王難過地說,“李哥,不看金麵看佛麵,你看在死去的高闖王麵子上,派我在前邊開路好不好?我別的沒能耐,猛衝猛打倒自來不膽怯。要是我再出紕漏,你砍我這個,這個,”他拍著自己的後腦勺,“我絕不說一字怨言。你不砍,我就自己砍下來捧到你麵前。”


    自成沉默片刻,說道:“好吧。我本來已經派漢舉斷後,他平日同你還合得來,你就跟他一起吧。我們選擇的道路出乎鄭崇儉的意外,想著不會有什麽追兵。萬一看見追兵,你千萬不要戀戰。你一戀戰,大隊轉瞬走遠,你就趕不上了。”


    遵照闖王命令,要撤出商洛山的義軍從各處火速向武關集中,留下的義軍一步一步地放棄許多險要去處,隻保留從智亭山到武關一條線。凡是馬上放棄的地方,必先敲鑼傳知百姓逃避。大隊撤離前一天,穀英叔侄先率領一支人馬出武關往東,占領幾個山村,又派出斥候部隊向吳村方麵活動,迷惑官軍,使鄭崇儉誤以為李自成果然決定向河南突圍。


    第二天晚上,武關城門洞開,大隊人馬匆匆出城了。山影突兀,星光燦爛,卻既沒燈籠,也沒火把。但見星光下黑影移動,接連不斷。李自成對前來送行的黑虎星說:


    “賢侄,我走之後,這商洛地帶的事兒全交給穀子傑和你主持啦。你們在這裏不要同官軍糾纏。等我走遠了,你們趕快分成小股,使官軍尋找不到。官軍一走,你們再聚成大股。或分或合,相機行事,總以不輕易折損人馬為主。”


    “我一定遵照你的吩咐做,等候你率領著十萬大軍回來。”


    直到李自成出武關三天以後,鄭崇儉才得到確實探報。他瞪著眼睛,連說:“怪事!怪事!擺好的陷阱他竟然不跳!”他首先想的是如何向皇帝奏報,盡量替自己開脫責任。他詭稱李自成確實出武關後陷入伏中,經過血戰,人馬死傷將盡,幾乎被擒,趁黑夜率少數死黨逃逸,而他已經飛檄賀人龍等將截堵,務期殲滅,以釋皇上“宸憂”。又將類似瞎話寫成文書,飛報督師輔臣。他同幕僚們分析當時軍事情勢,判斷李自成必將渡過漢水,前往興歸山中與張獻忠、羅汝才等合流。於是他一麵發出幾封十萬火急塘報,通知鄖陽、白河、平利等處官軍截擊,一麵限令官軍奪回武關,並從幾個方麵向商洛山中進犯。


    李自成率領義軍主力出武關之後,由百姓做向導,走一條小路奔入山陽縣境。再折向西南,奔向白河縣,打算找渡口偷渡漢水。這條路都是高山峻嶺,十分艱險,往往走一天看不見一處人煙,所以義軍的行蹤也就不容易被官軍偵知。


    走到離白河縣城五十裏的地方,時已黃昏,義軍在一座山腳下停住休息。白河是賀人龍的防地。從老百姓口中得到消息,城內官軍隻有三四百人,大部分官軍在白河的西鄉到平利一帶,還有一部分駐在鄖西,賀人龍本人也駐在平利附近。李自成決定在這裏休息到二更時候再繼續動身,趕在天明時候出敵人不意攻占白河縣城,補充一點糧食,渡過漢水。


    李自成沒有想到的是,這次休息會使義軍失去占領白河縣城的機會,還不得不付出較大代價才能強渡漢水。原來他得到的消息實際已經起了變化,隻是因為山中閉塞,新情況尚無人帶到鄉下。一天前,賀人龍得到了李自成逃出武關的塘報。他立刻親率人馬奔救白河,截擊闖王。駐紮在山陽境內的官軍得到塘報更快,抽出兩千人輕裝追趕。所幸的是,奉命追趕的兩千官軍害怕吃虧,總是故意同義軍相距一天的路程。快進入白河境時,他們相信白河縣城必會有官軍攔截,才膽大起來,加緊前進。今天黃昏時,這一支追兵離義軍不到三十裏了。


    當將士們休息時候,李自成在宿營地走了一遍。正走著,他聽見附近大石後的火光紅處有王長順的聲音在說:


    “老弟,你是商洛山中人,投闖王不到一年,見過的世麵太小。這算什麽苦?崇禎八年正月間,冰雪蓋野,天寒地凍,我們隨著高闖王從滎陽動身,一路往東打,不到半個月就打破鳳陽。要說苦,那才真算苦,可是大家一心想著去破皇陵,誰也沒想到苦。十一年春天,俺們隨李闖王退出四川。因為洪承疇堵住劍門,俺們隻好走鬆潘小道,翻過雪山,才到了階州境內。後來又到了西番地,整整一個月一邊走一邊同曹變蛟打仗,人不解甲,馬不卸鞍,找不到糧食就殺馬充饑。離青海湖隻剩下幾天路程了,闖王帶著俺們折往北去,才把官軍甩掉。後來我們從嘉峪關附近出了長城,遊蕩了半個月,沒有東西吃,又從蘭州附近進長城。那才真叫苦。這幾天的行軍算個!”停一停,王長順又接著說:“你年紀太輕,投闖王以前是一個莊稼漢,隻知道跟在牛屁股後從地這頭走到地那頭,上街趕回集好像出遠門兒,懂得什麽叫走路?見過什麽世麵?那樣活到老也是白活。趁年輕,隨著闖王山南海北地跑一跑,說不定你們日後會立下汗馬功勞,成個氣候。即使你成不了大氣候,老啦在兒孫麵前也有閑話可說。要不兒孫們圍著你聽古今,你捋捋胡子,不念不念嘴,有什麽好說的?”


    火邊發出來兩個小夥子的嘻嘻笑聲。隨即一個小夥子的聲音說:


    “王大伯,你這麽一說,把我的瞌睡也說跑了。”


    自成轉過大石那邊,看見王長順在幫助兩個年輕的火頭軍燒火做飯,飯已經做熟了。他叫聲“長順!”等王長順和兩個小夥子轉過頭來,他接著問:


    “你為什麽不睡一會兒?”


    長順連忙回答:“今天下午路不險,我在馬上晃呀晃地,睡過一大陣。再說人過四十以後,瞌睡沒有那麽多,剛才同這兩個弟兄一說話,就把瞌睡混跑了。”


    “你還是睡一陣好。年紀大了,又掛過多次彩,這幾天日夜奔波,也夠嗆。”


    “闖王,你放心,我這把窮骨頭越老越硬,累不垮哩。再說,如今已經快二更啦,還睡個什麽呢?”


    闖王望望北鬥星斜垂的勺把子,便不再作聲,轉身走了。後來他遇見中軍吳汝義,就吩咐中軍派人傳呼將士們趕快起來吃飯,準備出發。寂靜的山腳下登時不寂靜了。


    義軍為不使火光被遠處看見,埋鍋造飯的地方都是在大石背後,密林深處,或比較隱蔽的山溝中。追擊的官軍隻曉得農民軍早就過去,沒料到李自成會在這個山腳下從黃昏前停留到二更時候。他們黃昏後稍作休息,吃點幹糧,繼續追趕。官軍不像李自成部隊行動詭秘,紀律森嚴。他們為著走路方便,燈籠火把齊點,走在荒山中遠望像一條蜿蜒曲折、斷斷續續的火龍。


    李自成坐在一塊石頭上,正在吃飯。一個騎馬巡邏的小校來到麵前,向他稟報說後邊來了追兵,離此地七八裏路,人馬眾多,燈光望不到頭。自成三口兩口把飯吃完,告訴幾位大將整隊動身,隻把袁宗第和郝搖旗的斷後部隊留下。並命人趕快將所有土灶和火堆弄滅,但不得用水澆濕,也不得顯出用腳踐踏的痕跡。他帶著袁宗第和郝搖旗登上一個高處,瞭望一陣,下來對他們說:


    “官軍燈光零亂,行進很慢,看來一定都是步兵。這兒不適宜騎戰,你們把馬匹留在別處,漢舉率領三百弟兄埋伏在這附近樹林中,搖旗率領二百弟兄往東走一裏路,在路旁樹林中埋伏好。官兵到此處必會停下來。等大部分官軍來到此地,亂哄哄的,漢舉突然一聲呐喊,猛砍猛殺。搖旗也立刻殺出,截斷官軍尾巴。這樣準可以少勝眾,把王八蛋殺得潰不成軍。你們殺散官軍之後,立刻追趕大隊,千萬不要戀戰,不要拾取官軍輜重。”


    宗第問:“要是官軍在這兒不停下休息,繼續追趕,我把狗日的攔腰斬斷好不好?”


    “要是那樣,你就放過前隊,攔腰斬斷,搖旗斬尾,我另外派人攔頭痛擊。不過,我看他們八成會在這兒停下。”


    說著他微微一笑,叫親兵找塊白布,從土灶中取根桴炭,寫了八個大字:


    前有伏兵,萬勿追趕。


    寫畢,他親自用石頭將白布壓在小路中間,帶著親兵們上馬走了。


    大隊人馬正在前進,被一道幾丈深的山溝阻住,隻好伐木架橋。偏偏近處沒有樹林,劉宗敏和李過親自同一大群弟兄到一裏外砍伐樹木。


    留下的人群中不斷有低語聲。王長順的聲音稍微大一點,說:


    “都別擔心,隻要有咱們闖王同幾位大將率領著,大白天搶渡漢水也不困難。咱們這些大將,哪個不是天上星宿下界?賀人龍算個屌!同他不止交戰過三次兩次了。我不是吹的,咱們總哨劉爺大喝一聲,準叫他渾身打戰,抱不住馬鞍橋。你們別笑,我說的全是實話。咱們總哨劉爺在睡夢中打個噴嚏還嚇死一隻老虎,這可是我親眼見的!”


    一個商州口音問:“怎麽打個噴嚏會嚇死老虎?”


    “這是前年夏天的事。那時我們進入長城,衝過洮州,奔到階州東南略陽、寧強一帶的大山裏休息過夏。總哨劉爺盤的地方離老營大約有一百多裏。這天他有事來老營,走了大半夜,實在困乏,就坐在山路上休息,不想一坐下就往路上一倒,仰麵朝天,呼呼睡熟。幾個親兵也跟著睡下,睡得像死人一樣。這時忽起一陣怪風,樹枝唰唰搖晃,有一隻老虎從山坡上下來……”


    有一個蒼啞的聲音問一句:“為什麽老虎出來要刮風?”


    長順回答:“古話說:‘雲從龍,風從虎’嘛。”


    蒼啞的聲音說:“我們在野人峪的山上也趕過老虎,可沒有看見刮風。”


    另一個聲音說:“別打岔,讓王大伯說完。”


    長順接著說:“老虎是不隨便吃人的。它吃活人不吃死人。它走到劉爺身邊,不知道劉爺是活人還是死人,用鼻子挨近劉爺的臉上聞聞,它的又長又硬的胡子有兩根插進劉爺的鼻孔裏邊。老虎一聞是活人,正要張大血口去吃劉爺,不料劉爺在夢中鼻子癢得難受,猛打一個噴嚏,把老虎嚇得跳起幾尺高。老虎落下來時偏了一點,落到路旁十來丈深的山溝裏,活活地摔死啦。”


    聽眾中迸出來忍抑不住的笑聲。慧劍站在大青騾子旁邊,靠著鞍子一邊蒙矓睡覺一邊聽長順說話,大家的笑聲把她驚醒,前額碰在鞍子上,睜開眼睛,含糊地小聲問:


    “王大伯,可是真的?”


    “怎麽不真?老虎出來時刮風不刮風,那是我說順了口,隨便加的,可是劉爺打個噴嚏送了一隻老虎的命卻是千真萬確的。劉爺打過噴嚏後一乍醒來,自己也嚇一跳:乖乖,夜裏怎麽沒看清,糊裏糊塗睡在這個要命的地方,一邊靠山,一邊是懸崖峭壁!他到了老營一說,我們去了十幾個人,把老虎找到,抬回老營。老虎皮給劉爺做了馬鞍韂,肉給大家吃了,骨頭給尚神仙做虎骨酒,還熬了膏藥。這都是千真萬確的!”


    聽眾裏有人又快活又敬佩地笑著點頭,有人發出來嘖嘖聲,瞌睡都沒有了。


    突然從背後幾裏外傳過來喊殺聲,全體將士都轉過頭去傾聽。李自成把李友叫到麵前,命令說:


    “你帶一百騎兵去看看,幫他們把追兵收拾了。殺敗追兵之後,你們大家趕快回來,不要耽擱時間。”


    劉宗敏和李過把樹木運回來了。農民軍對架橋是有經驗的。他們不砍大樹,因為大樹砍斷費事,抬運困難,並排放下時中間縫子太大。他們一律選擇碗口粗的樹。今天恰好遇到杉樹林,就砍了十幾棵杉樹抬回來,並排架好,每端兩邊各釘一根橛子,以防散開,又割了捆草鋪在上邊。不到片刻工夫,大軍開始過橋了。


    李自成命吳汝義派一個小校帶十名弟兄看守木橋,多預備幹草和幹樹枝子,隻等殺敗追兵的將士們回到橋這邊,便放火把橋燒毀。為著等候袁宗第等的戰報,他走在老營人馬的後邊,邊走邊聽著遠處的呐喊聲。過了不久,喊殺聲就聽不見了。人馬匆匆趕路,從前頭向後傳著一個口令:“傳!不許說話!步兵叉子放開[1]!”這聲音傳到李自成這裏,他也像將士們一樣重複一遍。他的親將和親兵接著把這個口令向後傳去。


    又過了不到一個更次,袁宗第等率領著幾百得勝的騎兵追上大隊。原來當追兵到了義軍埋鍋造飯的山下時,看見土灶中灰燼已冷,想著義軍必然已經走得很遠,沒法追上。大家十分疲困,便紛紛坐下去,吵嚷著要在此處宿營。偏在這時,有人在小路上發現了李自成留下的那塊白布,看了上邊的八個字,越發不願再向前追。雖然也有少數人怕李自成在近處有埋伏,但是他們的話多數人都不願聽。大家有坐下的,有躺下的,有開始點火,準備取水做飯的,亂哄哄地等候主將。


    這時袁宗第的人馬突然呐喊殺出,郝搖旗隨即從後邊殺出,把官軍殺得落花流水,幾乎把主將活捉到手。李友趕到時,戰事已經結束。他們便立即追趕大隊。這一仗,義軍的死傷微不足道,而追兵卻完全潰散。


    天色漸漸亮了,又漸漸大亮了。離白河渡口還有五六裏路。李自成要在拂曉前過漢水襲占白河縣城的打算已經吹了。他正在後悔昨晚不該停下休息過久,忽然得到斥候騎兵報告,說白河城上旗幟稀疏,靜悄悄的,城外也很靜,看不見老百姓進城趕集,聽百姓說,五更時城內城外有人喊馬嘶之聲,不知何故。闖王一聽,心中猜想,必是有大隊官軍開到白河,做了準備,說不定賀人龍也已親自趕到。現在隻好拚力奪取白河渡口,強渡漢水。於是他同劉宗敏和李過率領著騎兵主力,向白河渡口飛奔而去。


    賀人龍接到鄭崇儉的十萬火急塘報,料想李自成可能從白河縣渡過漢水。當時因防備張獻忠殺回陝西,他的部隊分駐在陝、鄂交界的一片地方,白河縣城也是他的防地。他平日對李自成有些害怕,但現在他認為李自成的兵力甚微,且係長途奔波的饑疲之眾,隻要自己能搶先趕到白河縣,以逸待勞,以眾禦寡,就可以穩操勝算。他的部隊在急切中不易集中,而他又害怕貽誤戰機,所以隻率領八百騎兵和一千五百步兵往白河縣奔來。加上縣城中原來駐守的人馬,他可以堵截李自成的將士有三千多人。另有一支一千五百人的後續部隊將在一天之內趕到。


    到了白河縣城,賀人龍得到確實探報:李自成的人馬疲憊,正在向白河奔來,後邊有一支官軍追趕,估計天明時可來到白河渡口。賀人龍已經胸有成竹,故意向左右問:“怎麽辦方能取勝?”左右將領們建議將重兵埋伏在漢水南岸,“待其半渡而擊之”,必獲全勝。賀人龍搖頭一笑,說:


    “你們想得倒美,可惜李自成不是笨蛋!”


    他叫將士們趕快飽餐一頓,然後留下一部分兵勇守城,將五百名將士埋伏在漢水南岸,他親自率領兩千二百步騎兵迅速渡河。一等渡河完畢,他就下令大小船隻都劃到南岸,免得被義軍奪去。他讓開李自成奔占渡口的大路,卻將人馬埋伏在離渡口不遠的小山背後,打算在李自成的人馬剛剛下到水邊正在搶渡時候用全力突然猛攻,將一部分逼下水去淹死,一部分在岸上消滅。他那等候在南岸的五百名將士占據有利地勢,專候截殺洑過漢水的少數義軍。


    李自成毫不費力地占了渡口,沒有遇到一個敵人,也沒有見到一隻船。船隻都停在漢水南岸,使他深覺奇怪。這時將士們看見離渡口不遠的小山背後有旗幟影子,並且望見南岸上有不少伏兵。李自成恍然猜到了敵人的詭計,立即將騎兵在江岸上列好陣勢,派馬世耀和李彌昌兩個小將率領三百騎兵往小山坡上搜索敵人,又命李過率領二百騎兵涉水過江占領南岸,並將船隻都送過江來。他自己立馬岸上,準備迎擊賀人龍的伏兵。馬世耀等的騎兵衝上山坡,四五百官軍步騎混合,略作抵抗,便有秩序地往後邊退去。馬世耀正在追趕,聽見江岸上傳來鑼聲,立即退回。李過率騎兵來到水邊,揮鞭一呼:“隨我來!”首先躍馬下水,二百多騎兵毫不躊躇,策馬競渡。南岸的敵人原以為這裏水流急,水又很冷,農民軍不到潰敗逃命時候絕不會騎馬下水,如今看見這種情形,大吃一驚。一個將領把小旗一揮,鼓聲大作,同時五百伏兵一齊躍起,奔到水邊,齊向江心放箭。由於義軍的隊形散開,隻有很少的人馬中箭。過了江心的激流以後,李過一箭射倒敵將,官軍登時大亂。弟兄們一麵加緊策馬前進,一麵大呼:“上岸啦!上岸啦!”李過首先躍馬上岸,連砍殺十來個人。弟兄們跟著紛紛登岸,向潰亂的官軍亂衝亂砍。官軍立時死傷滿地,有一部分跪下求饒,另有一部分拋掉兵器,落荒而逃。李過不許追趕,一麵防備另有官軍從城中殺出,一麵趕快派一批識水性的弟兄,將大小船隻一齊撐往對岸。


    隔著樹林,賀人龍窺見李自成在江岸上列陣嚴整,又看見一個將領率領大約兩百左右騎兵向南岸策馬競渡,竟無一人躊躇。他心中大驚:這哪像饑疲之師!平日懼怕李自成的心理突然恢複了,但是他還希望僥幸一逞。於是他下令擂鼓,指揮伏兵殺出,而他自己也迅速躍上戰馬,率領最精銳的鎮標親軍,呐喊殺出。


    義軍後邊的步騎兵全到了。李過在江南岸奪得的大小船隻也撐到北岸了。闖王一聲令下,眷屬和步兵開始渡江,馱在騾馬身上的輜重也都卸下來放在船上。


    賀人龍突然從樹林中殺出,同時伏兵齊起,向江岸上的義軍三麵包圍而來。李闖王騎在烏龍駒上,立於通向江岸的路口,穩如泰山,左右的親兵親將都張弓搭箭,引滿待發。賀人龍和官軍將士不敢逼近,隻在相距兩箭之地擂鼓呐喊,虛張聲勢,一則要恫嚇義軍,二則為自家壯膽。有一個將領缺乏同李自成作戰經驗,立功心急,勒馬到賀瘋子麵前說:


    “大人,李自成人馬不多,且江岸不利於他的騎兵作戰,請趕快下令進攻,機不可失。”


    賀人龍看他一眼,說:“不許急躁!兵法說:‘窮寇莫追,歸師莫遏。’讓他的人馬過江,‘待其半渡而擊之’,必獲大勝。”


    義軍分批渡江,隊伍一直不亂。賀人龍已經打消了活捉李自成的妄想,隻希望不折老本,等闖王的人馬過得差不多時,截斷隊伍尾巴,殺傷一些,俘虜一些,奪得一些戰馬甲仗,然後向楊嗣昌和鄭崇儉誇張戰果,報成大捷。


    李闖王和大部分人馬都已經過江,北岸隻剩下三百多騎兵和二百多步兵。這騎兵是袁宗第和郝搖旗率領的斷後部隊,另外還有劉宗敏帶著一群親兵也未渡江。當劉宗敏和親兵們來到水邊時,賀人龍認出來那個騎白馬的大漢是劉宗敏,頓時產生了活捉或殺死劉宗敏建立大功的念頭,趕快將令旗一揮,所有官軍都喊殺向前。由於賀瘋子親自督戰,又懸了重賞,官軍將士盡管被射殺幾批,仍然向前進攻。劉宗敏回馬登岸,舉刀大聲命令:


    “步兵等船過江,騎兵一齊迎戰,收拾賀人龍這個狗日的!”


    袁宗第等衝向前去,同敵人在江岸附近展開混戰。賀人龍在官軍中也是一員猛將,且有多年戰爭閱曆,如今仗恃人多,就一麵包圍袁宗第等,一麵分兵奪取渡口,使李自成無法回救。劉宗敏猜到賀人龍會有這一著,一直立馬江岸未動,見一支官軍殺來,用刀向背後一招,大叫:“步兵隨我來!”他率領親兵和步兵殺退這股官軍,看見幾條船已經攏岸,即令步兵趕快上船,由他率領親兵掩護。步兵一離岸,宗敏見宗第負傷,和郝搖旗正被一千左右步騎兵圍攻,他大吼一聲,衝入敵軍核心,直取賀人龍。賀人龍故意且戰且退,想把宗敏引過一座小山包,遠離江岸,以便捉到活的。宗敏追了一段路,識破詭計,撥馬而回。他叫宗第趕快上船,一部分騎兵先渡江,由他自己和郝搖旗帶著幾十名騎兵在岸上掩護。


    賀人龍見自己的計策不靈,反身殺回,大軍像潮水般湧到江岸。郝搖旗一則殺得性起,二則要保護劉宗敏,大罵道:“賀瘋子不要逃走!”衝入敵人中間廝殺起來。宗敏怕搖旗吃虧,也殺了過去。他們每個人身邊隻有三四十個騎兵,在敵人中間左右馳突,殺傷敵人很多,但自己身邊的人很快減少。後來他們被敵人隔開,各自為戰。宗敏殺了一陣,不知搖旗在什麽地方,又殺往江岸尋找。江岸已被官軍占定,人馬密如牆壁,箭像雨點般地向他射來。他想著搖旗不是陣亡,便是被俘,而自己從這個渡口過江也不可能,於是他勒轉馬頭,狂呼亂砍,殺開一條血路,向下遊尋找可以渡江的地方。


    所有的道路都被官軍截斷。離渡口二三裏有一個小村莊正在燃燒,幾個沒有逃走的百姓已被殺死,橫屍路邊。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被官軍捉到,正要強奸,劉宗敏帶著幾名親兵奔到。宗敏看見官軍又在肆意燒殺和奸淫,怒不可遏,策馬直衝敵人,揮刀砍死為首的敵軍小校,其餘的四散奔逃。那個小姑娘趁機要往火中撲去,卻被劉宗敏俯身抓到,輕輕一提,放到鞍上。看見背後大隊官軍追來,他將白馬抽了一鞭,跳出大火燃燒的小村子,向漢水岸上奔去。


    由於地勢不熟,劉宗敏陷入絕地。這兒瀕臨漢水,有三四丈高的懸崖峭壁。江水在此轉彎,水色碧綠,大約有幾丈深,三十丈寬。宗敏身邊隻剩下三個親兵,都已掛彩,打算帶他們繼續向下遊走,卻被深穀阻斷去路。他看見數百官軍已經快要追到,而自己已陷絕地,既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便立馬在一株高大的古鬆下邊,將小姑娘放到地上,吩咐她躲在鬆樹背後,不許亂動。他手握雙刀,瞋目向敵,等待敵人來近。這時他聽見渡口兩岸響著緊密戰鼓,喊殺不斷,知道自成想強渡漢水,過來救他。但是他心中明白,地形不利,船隻又少,想在大敵前強行登岸不唯會死傷慘重,而且很難成功。他向親兵們瞟了一眼,命令說:


    “把你們餘下的箭統統給我!”


    三個親兵都把箭交給了他。他命令他們趁敵人未到麵前,趕快拋棄馬匹,找地方滾下江邊,洑水過江。三個親兵立刻跳下戰馬,卻環立在他的雪獅子旁邊不動,等他下馬。宗敏命令說:


    “快離開我滾下江邊,老子來對付這些狗日的!”


    親兵們才知道宗敏要獨自留下,一齊要求他先逃走,由他們抵擋官兵。這時官軍相距不過一百二十步,宗敏很急,厲聲說:


    “快離開,違令者斬!”


    三個親兵先用鞭子將戰馬趕下深穀,寧肯叫戰馬跌死摔傷,絕不讓敵人得到一匹。然後他們又一次懇求宗敏先走。宗敏第二次回頭對他們將雙眼一瞪,厲聲喝令:“快走!”他們遲疑片刻,無可奈何地互相望望,哭著離開。但是有一個受傷較重的親兵走了幾步又折轉回來,藏在一棵鬆樹背後,沒有讓宗敏看見。


    宗敏向後退一步,緊靠鬆樹,張弓搭箭,怒目橫掃著呐喊而來的敵人,特別想看看賀人龍是否來到。他沒有看見賀人龍,略微感到遺憾。官軍看見他隻剩下單人獨騎,大喊著要他投降,卻不敢貿然走近。隻要有敵人來到百步以內,宗敏箭無虛發,總叫為首的敵人中箭而亡。敵人吃了幾次虧,不再打算活捉他,也對他亂箭射來。流矢從宗敏的頭上和身邊不斷地嗖嗖飛過,但是他連動也不動,含著輕蔑的冷笑,不斷地射殺企圖走近的敵人。


    官軍看見劉宗敏的箭完了,又向他蜂擁撲來。劉宗敏大吼一聲,山鳴穀應,揮刀向敵人殺去。官軍突然聽見他的怒吼,又見他揮刀殺來,震栗失措,紛紛奔退,互相擁擠踐踏。宗敏趁機勒轉馬頭,俯身抓起來小姑娘放到鞍上,奔到懸崖,猛抽一鞭。隻見那匹雪白的戰馬像閃電一樣從懸崖上騰空而起,縱入藍天,在兩丈外向下落去,沉入江底,濺起來的水花閃著銀光。


    江北岸,人人驚駭。江南岸,人們的心隨白馬沉落江中。兩岸上突然間停了戰鼓,也停了呐喊和說話。天地靜悄,將士屏息,四周重疊羅列的青山寂寂,一切都在等待著白馬的消息。


    過了片刻,白馬馱著劉宗敏和小姑娘從碧綠的深潭中浮出。江上仍然很靜。水中映著藍天、白雲。浪花似銀,在燦爛的日光下閃動明滅。白馬噴噴鼻子,昂著頭,劃開綠波,衝著浪花,在激流中向下遊的南岸洑去。


    官軍蜂擁著奔上懸崖。有一個頭目舉弓就射,箭未離弦,卻有一個左臂負了重傷的人從草中一躍而起,劍光一閃,將他砍倒。這個人連砍死幾個敵人,自己也被砍倒。懸崖上一片混亂。官軍為殺死這個人耽誤片刻,才開始向江麵上亂箭射去。但劉宗敏的白馬已在激流中飄然遠去,敵人的亂箭都在他的白馬背後噗、噗、噗地落入水中。後來當地百姓把這個懸崖起名叫馬跳崖,把劉宗敏曾經立馬一旁的大鬆樹叫作百箭鬆,因為據故老傳說,官軍從樹身上拔掉的箭足有百支以上。


    李自成派一隻小船順流而下,接救宗敏。等小船飛駛到江灣,宗敏已經離南岸不遠,策馬走上了陽光閃耀的白沙碎石江灘(這地方,後人稱作白馬坡)。他心中殺氣未消,一身水,滿麵怒容,回到了闖王那裏。自成高興萬分,但聽說郝搖旗下落不明,又覺難過。宗敏的親兵一個也沒有回來,除一個跳崖跌死和一個因負傷在江心淹死之外,都在北岸戰死了。


    義軍立刻整隊起程,繞過白河縣城向南奔去……  <hr/>


    [1]叉子放開——這是一句黑話。叉子指兩條腿。把兩條腿放開即是邁開大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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