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黃昏時候,熟悉的敲門聲傳了進來。


    香蘭一開大門,霍婆子閃進來,回身將門關好上閂,一句話不說就往裏走。香蘭覺得她的神情跟往常大不一樣,好像遇到了什麽很重要的新奇事兒,那臉上的神色似是興奮,又似是神秘。霍婆子也注意到香蘭一肚子難猜難解的神情,越發不急於說出那事兒,便問道:


    “秀才先兒在不在家?”


    “他餓死也不管,還是一天到晚看書;不在家裏,他能到哪裏去?”


    霍婆子機密地說:“你大姐,快告訴咱們秀才先兒,我馬上就去跟你們說幾句體己話。”


    “大嬸兒,你遇到了什麽事兒?我從來很少見你這個樣。”


    霍婆子笑了一笑,說:“你別管。你回去等著,我馬上就來。”


    說罷,她就往王鐵口住的南屋走去。香蘭站在二門口,一直好奇地注意著她的動靜,隻見她進到南屋,就同王鐵口說起話來,後來聲音變得很低。香蘭就不再聽下去,回到自家屋裏,對丈夫說:


    “霍大嬸采青剛回,神色跟往日大不同,好像遇到了什麽大喜事,又好像不是喜事,真奇怪!她待會兒要來跟咱們說的。”


    過了一陣,霍婆子捧著一包野菜來到了內院西屋,將野菜扔在地上,說:


    “這是今天采的一點野菜,你們先吃著吧,明天我還要出城采青。”


    香蘭說:“俺們自己不出城,累大嬸兒天天跑很遠出城挖野菜,還要分給俺們,實在叫人感激不盡。”


    成仁也說:“大嬸兒,你這是雪中送炭!”


    霍婆子說:“何必說這話?說了倒覺得你們把大嬸兒見外了。十幾年的老鄰居,有困難互相關顧,這是正理。你們猜一猜,我今天碰見誰了?”


    成仁和香蘭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感覺這題目沒頭沒腦,不知從哪兒去猜。張成仁忽然想起,以前聽霍婆子談過,她娘家有一個哥哥,是她唯一的親人,十年前從家鄉洛陽出外逃荒,以後就杳無消息,於是問道:


    “你可是遇到你那位失散的哥哥了?”


    “不是的。你再猜。”


    這時,王鐵口笑眯眯地走進房來。看他的神氣,好像他什麽都清楚。張成仁趕快問道:


    “剛才霍大嬸叫我們猜她今天遇到了什麽人。我猜她遇到了多年不見的哥哥,她卻說不是的。鐵口,這別人的心事你是最有辦法的,你猜猜吧。”


    王鐵口撚著胡須,輕鬆地微笑著,那神氣是說,他不需要猜,已經全知道。香蘭也耐不住了,說:


    “王大哥,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大嬸兒遇著誰了?你要知道,趕快告訴我們,別讓我們瞎猜啦。”


    王鐵口笑道:“很新鮮,霍大嬸已經對我說了。”


    張成仁忙問:“誰呀?”


    王鐵口這才湊近身子,極其機密地說道:“霍大嬸遇見了李闖王和宋獻策!”


    張成仁夫婦簡直驚呆了,張嘴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尤其秀才,把眼睛瞪得老大,望望王鐵口,又望望霍婆子,簡直不敢相信。他向霍婆子問道:


    “大嬸兒,你是老遠地望見他們?”


    霍婆子說:“老遠地望見還值得說?清清楚楚,三對六麵!”


    香蘭說:“我的天呀,你跟他們三對六麵,不害怕麽?怎麽會遇到的?”


    霍婆子小聲說:“我采青到了大堤上麵,忽然從大堤西麵上來一群騎兵,中間兩匹大馬,騎著一高一矮兩個頭目。那匹青灰色戰馬上騎的是一個大個子。那匹棗紅馬上騎著一個矮子,我一看就覺得十分麵熟,好像是在哪裏見過的,後來我忽然明白,啊,這不是從前在相國寺賣卦的宋矮子麽?現在他是李闖王的軍師了,我的天!人一混闊,神氣大不一樣!唉呀,我明白啦,那個左眼下有傷疤的大個子就是李闖王!決沒有錯!”


    香蘭忙問:“大嬸兒,你害怕麽?是不是嚇癱了?”


    霍大嬸笑著說:“不害怕才怪哩!像咱這樣的小百姓,看見芝麻子兒大的官都害怕,何況是在大名鼎鼎的李闖王麵前!你大嬸兒是碰上啦,想躲也躲不及,隻好豁上啦。我趕快跪下磕頭,說:‘闖王大人,軍師大人,我這個窮老婆子給你們磕頭行禮……’”


    張成仁問道:“他們同你說話麽?”


    霍大嬸說:“他們可一點兒不拿架子。宋矮子在馬上哈哈大笑,說:‘你這位大嫂,怎麽一眼就看出來他是闖王、我是軍師呢?’聽見他的笑聲,還有那樣口氣,我不再害怕了,抬起頭來說:‘我在開封城中住了半輩子,見人多了。你老不認識我,我可看見過你老。’宋矮子又笑起來,說道:‘對,對。我從前隱於鵓鴿市,在江湖上小有名氣。你……’”


    王鐵口忽然醒悟,截斷霍大嬸的話頭說:“啊,大嬸,你聽錯了。獻策不是說隱於鵓鴿市,是說他‘隱於卜筮’。”


    “他不是在鵓鴿市住過麽?”


    “他是在鵓鴿市住過,在鼓樓街也住過,第四巷也住過,可是‘隱於卜筮’是一句自占身份的話,不是說在鵓鴿市隱居過。如今宋獻策大闊啦,再提起從前賣卜算命的事,自然不能說那是混飯吃,像我王鐵口一樣沒出息。他將自己說成是‘隱於卜筮’,那身份就顯然不同了。”


    霍大嬸笑著說:“喲,我的螞蚱爺!你們喝過墨汁兒的人,說起話來竟有那多的講究!”


    成仁說:“大嬸兒、鐵口哥,你們都不要說那些不幹緊要的題外話,請大嬸兒快將遇見他們兩人的事兒說清楚!”


    霍大嬸神色嚴重地囑咐說:“我隻對你們說一說,任誰別想從我嘴裏掏出一句話。你們見了別人,千萬要口風緊,說出一個字就會有殺身之禍!”


    大家同時點頭,說:“絕不能走漏消息!”


    於是,霍大嬸接著剛才的話頭,說出下邊的故事。


    “不瞞大嫂,我從前等待風雲際會,暗訪英雄,故意在大相國寺前院西廊房租了半間門麵,開個卜卦的鋪子。”聽霍婆子說好像見過他,宋獻策快活地縱聲大笑,又轉回頭對李自成說,“大元帥,我雖然足跡半天下,可是在開封的時間最久,熟人最多。提起我宋孩兒,上自官府,下至市井細民,知道的人可多啦!就是我記不得人家。”


    “三教九流中認識你的人當然很多,你不會都記得。”李自成點頭,又望著霍婆子說,“大嫂,你莫害怕,快站起來隨便說話。雖然我們的軍師在開封熟人很多,可是如今正在圍城,想碰到熟人可不容易。今天遇到大嫂子,也算有緣。”


    隨即宋獻策問了她姓什麽,家中有什麽人,做何營生,然後又問:“大嫂子,你出城一趟不容易,是住在周王府的西邊麽?”


    霍婆子搖搖頭說:“遠啦!”


    “布政使衙門附近?”


    “還遠呢!”


    “那你在什麽地方住呢?”


    “在南土街西邊不遠。”


    “大嫂子,你為什麽非要穿過大半個開封城,出新鄭門來采青?”


    “實不瞞你老說,我怕出宋門、曹門或南門會遇見別的人馬,不像你們闖王的人馬,憐憫百姓,不欺侮婦女。我們城裏人確知闖王的老營又紮在閻李寨啦。”


    宋獻策和李自成互相望一眼,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一笑。隨即宋獻策說:


    “你放心吧,現在五門外駐軍的軍紀都很好。闖王有嚴令,不許一兵一卒進入大堤以內。如有人擅自進入大堤,輕則二十軍棍,重則一百皮鞭。倘若調戲采青婦女,立即斬首。我們還派有騎兵,分成小隊,經常在大堤上巡邏,一則防備城中兵丁混在采青百姓中出來搗亂,二則禁止弟兄們在婦女采青時走入大堤以內。”


    霍婆子說到這裏,不肯再說下去了。張成仁忍不住問道:


    “大嬸兒,他們還對你說了什麽?”


    霍婆子又猶豫片刻,望著王鐵口,笑著說道:


    “我看宋獻策是一個很講交情的人,就大著膽子問他:我們院裏住著一位王鐵口,軍師大人可認識他?那宋矮子一聽就笑起來,說:‘他是我江湖上的朋友,我當然認識。啊,大嫂子,原來王鐵口跟你住在一起啊!你回去告訴鐵口,就說我問候他,也請他轉告相熟的朋友們,都不要害怕。破城以後,沒有他們的事兒。要是他們能夠設法出城,不妨到閻李寨找我。如今我們闖王這裏,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凡來的人,厚禮相待;凡有一技之長,量才任用,絕不埋沒英雄。’”


    王鐵口感慨地說:“唉,你們都不清楚,獻策兄這個人,十分不凡。他有學問,有抱負,有肝膽,有義氣,平常總是救人之難,遠非一般江湖中人可比。如今被李闖王拜為軍師,言聽計從,將來準定是開國……”說到這裏,王鐵口馬上意識到這話說出來很危險,就突然住口了,但大家心中都明白,一齊點頭。


    霍婆子又說:“他還提了一些江湖上人的名字。有些是我知道的,像陳半仙、賽諸葛、賽伯溫等,他們都在相國寺擺攤子。他又問起,‘鐵口的日子還好過麽?’我說:‘鐵口的日子比別人還難過,老婆半身不遂’。”


    王鐵口說:“隻要我不餓死,城破之後,我見到獻策兄,說不定還有出頭之日。”


    霍婆子聽王鐵口這麽一說,忽然想起他老婆的事,就說:“鐵口,你家大嫂這兩天常常發呆,呆一陣就流眼淚。我問她有什麽不舒服,她就大哭起來,說她是個沒有用的人,多了一張嘴;要是少她這一張嘴,你說不定還能熬過這一劫。我聽她這話很不妙,鐵口,你可要留心啊!”


    王鐵口心情很沉重,歎口氣說:“是的,我也知道她有那個心思,所以常常出去後記掛著家裏。今天下午沒有出去擺攤子,就是因為我很不放心。”


    成仁又問:“霍大嬸,這闖王可知道我們城中人在受苦麽?”


    “秀才,你是隻知道讀書,不知道別的。要是李闖王不知道城中的苦情,他怎麽會出告示,讓城裏人出去采青?闖王可是很仁義的,他見我是個窮婆子,就命親兵掏出二兩銀子給我。”


    說到這,她望望王鐵口,決定不把宋獻策的事說出來。原來當時宋獻策也掏出了四兩銀子,叫她帶二兩給王鐵口,帶二兩給他鵓鴿市的舊房東,另外也給了她幾錢碎銀子,她就壓在籃子底下帶回來了,剛才去南屋時已將二兩銀子交給王鐵口。她知道這事萬一走漏風聲,王鐵口會不得了,鵓鴿市的那家人家也會不得了,所以,她對此事隻字不提。王鐵口見她一絲不露,也就放心了,說道:“霍大嬸,你們再談談吧,我還要回去看看。”說罷就走出房去。


    趁著王鐵口不在麵前,霍婆子趕快從懷中掏出來一塊銀子,遞給香蘭。說道:“李姑娘,這是李闖王賞賜我的銀子,我分一半給你們。你們的船重,銀子在你們的手中比在我的手中更有用。快拿住吧,咱們有錢大家花,說什麽也得撐過這一劫。”


    看見香蘭夫婦堅不肯收,霍大嬸發了急,差不多是用懇求的口氣說:


    “你們別固執啦,咱們都是在難中,分什麽你的我的!我霍大嬸兒的秉性難道你們不清楚?我是為救小寶呀,這一兩銀子你們非收下不可!可惜你們大嬸兒錯生成一個女人。倘若我是男子漢,我也會為朋友兩肋插刀,為朋友賣去黃驃馬……”


    大門上傳進來敲門聲。還聽見德耀的叫聲:“嫂子,開門!”霍婆子不容香蘭再拒絕,將銀子往她的針線筐中一扔,站了起來,說:“你們莫動,我回屋去,順便給德耀開門。”成仁夫婦感動得滾出眼淚,不知說什麽話好。香蘭緊緊地抓住霍大嬸的寬袖子,來不及先得到丈夫同意,聲音打顫地悄悄說:


    “既然闖王的人馬這麽好,不擾害百姓,好嬸子,明天你帶我一起出城采青去……”


    霍婆子望著張成仁。張成仁點點頭:“既然大嬸兒沒有遇到亂兵,也沒有遇到闖王的人馬不講理,去就去吧,不過要小心在意。”


    霍婆子同香蘭約好了明日動身的時間,然後去替德耀開大門。她還要趁著天不黑,趕往鵓鴿市給宋獻策的舊房東張家送銀子。


    德耀大步流星地走進二門內的西屋,說:“哥,嫂子,我師傅明天也要出城采青。他剛才對我說,他要能回來就回來,萬一回不來,要我好好照顧師娘,不要讓師娘傷心。你們說他這話奇怪不奇怪?”


    張成仁和香蘭也覺得奇怪,他們都知道,孫師傅的老婆腿有點瘸,走路不方便,所以不能出城,隻得讓孫師傅出城去。可是他為什麽要說這種話呢,難道他不打算回來了麽?香蘭望著德耀問:


    “老二,孫師傅是不是出去以後不想回來啦?”


    “師娘在城內,他怎麽能不回來呢?”


    “可是他的話中分明有不回來的意思。”


    德耀心中其實有許多疑問,但不敢說出。他離開西屋,又到上房去看看伯父、伯母,坐了一陣,仍回鐵匠鋪去了。


    第二天早晨,香蘭很早就起來了。德秀昨晚已說好要隨嫂嫂出城,這時她故意穿上一件很髒的衣服,頭也不梳,臉也不洗,同香蘭一人    一個籃子,跟著霍婆子一起動身。


    霍婆子帶著香蘭和德秀走到山貨店街,從這裏往西去接著徐府街。就在徐府街的東口,站著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婦女。當霍婆子同香蘭姑嫂來到她麵前時,她並沒有多說什麽話,好像隻是偶然相逢,就隨在她們身後一起往西門走去。香蘭覺得奇怪:這位路遇的大嫂是誰呢?她為什麽不說話?八成也是昨晚約好的。


    出西關以後,霍婆子囑咐香蘭和德秀就在附近一帶采青,不要往遠處去,並說稍過午時,她就回來同她們一道進城。這樣囑咐以後,她就隨著大家一起往遠處走去。在徐府街東口遇著的那個婦女,一言不發,跟著她一道去了。


    香蘭和德秀被留在西關附近。她們平日沒有機會出城,今天第一次走出城外,來到這個生疏地方,身邊有那麽多婦女,還有老頭子,都彎著腰,或蹲在地上,采著野菜。她們既感到膽怯,又感到新鮮。香蘭在心裏說:“要是不打仗,太平年景,多好啊!”她們牢牢地記著霍婆子的囑咐,不敢離城門太遠,以防萬一有什麽動靜,可以趕緊逃回城內。


    霍婆子和那個中年婦女一邊采青,一邊往前走,越走越遠,並且離開了大路。霍婆子見周圍已無別人,便對那個婦女說道:


    “李大嫂,那堤上有棵小樹,我們就往那裏去吧。”


    李大嫂有些害怕,躊躇不前。


    霍婆子說:“你不要害怕,昨天我同宋矮子都說好了,他聽我說了你的事,立刻對我說:‘你把她帶出來,明天我派兩個騎兵在那裏等候,一定把她護送回新鄭家去,和自己的丈夫、孩子們團圓’。”


    原來,這個李大嫂的娘家住在鵓鴿市,與宋獻策是舊鄰居,她是開封圍城前回來走親戚的,後來聽說開封又被圍,就想趕緊出城,誰知城門已經閉了。這些日子來,經常哭哭啼啼,擔心自己從此再也見不到丈夫和孩子們。霍婆子知道了這件事,就一直放在心上,昨天恰好宋獻策問起原來的房東,她就把李大嫂的事情順便說了。昨天去鵓鴿市送銀子時,便與李大嫂約好了在徐府街東口會麵,然後一起出城。


    等她們爬過大堤,果然看見有幾個騎兵牽著馬在那邊等候。霍婆子認出那為頭的是宋軍師的一個親兵。那親兵立即迎了上來,笑著說:


    “你們到底來了。我們在這裏等了好久,還以為你們變卦了呢。”


    霍婆子也笑著說:“她就是李大嫂。她的鄰居是你們軍師的房東。我把她交給你們,請你們行行善,想法子送她回家,讓她活著同全家團圓。”


    “大嬸兒你放心。軍師已有吩咐下來,讓我們先帶她去老營。到了老營,自然會有人送她回家。你放心好了。”


    李大嫂心裏非常感動,拉著霍婆子的手說不出話來,隻是流淚。


    正在這時,有一個年輕的小夥子,長得五官端正,向前走了兩步,對霍婆子拱手一揖,賠笑說道:


    “大嬸兒,昨天我聽軍師的親兵們回去談了同你見麵的事兒,我今日特意來等候你,要向你打聽一個人,不知你認不認識。”


    “我是一個賣婆,一年到頭,走街串巷,隻要有名有姓的人,你不妨說出來,讓我想想。”


    小夥子說:“我聽說你是住在南土街西邊,鼓樓往北,紅河沿南邊,離定秤胡同不遠。我打聽的並不是什麽有名氣的人家,隻是住在那一帶的尋常人家,男的是個秀才,名叫張德厚,字成仁。你聽見過這一位張秀才麽?”


    霍婆子笑起來說:“嘿,真是無巧不成書,你可打聽到點子上啦!那張家跟我同院住,好得像一家人。我住在前院東屋,他家住在後院,前院西屋是張秀才教蒙學的地方。如今蒙學不教了。喲,你真是打聽得巧。你怎麽知道這張家呢?”


    小夥子的兩頰有點泛紅,說:“我跟他家小時候就認識。我離開開封的時候,成仁還沒有中秀才。我想打聽一下他家裏的情況,還都平安麽?”


    霍婆子問道:“你是哪裏人?”


    “我是汝寧人。我姓王,原來在開封住家。後來因為家中很窮,父親又死了,母親就帶我們回到家鄉去。”


    霍婆子將他打量一陣,忽然喜出望外地拉住他叫道:“哎呀,我的天!你可是王相公?你叫從周?雖然沒有同你見過麵,可是我常聽他們家談起你。啊,原來你在這兒,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山不轉路轉,多巧!”


    小夥子名叫王從周,窘得滿臉通紅,不好意思地問道:


    “大嬸兒,你知道我們是親戚?”


    “怎麽不知道呢,那張秀才就這一個妹妹,今年十六歲,長得很好。常常聽她父母說,你們是從小訂的親,這些年來兵荒馬亂,也不知道你在哪裏。不管離得多遠,到底是一家人,她們家到現在還總在提這件事。”


    “她家裏還有糧食麽?”


    “唉,一提糧食,怎麽好說呢?開封被圍,家家都是有一頓,沒一頓。張家又沒有錢,又沒有多的親戚。就是一個秀才,靠教蒙學過活,現在蒙學也不教了,哪裏有錢去買許多糧食?這幾天,城裏人都出來采野菜。今天,她姑嫂兩個,就是你嫂子和秀姑娘,也都出城采青來了。她們不敢到堤上來,就在城門附近采些野菜。”霍婆子又從上到下看了王從周一眼,說,“你們好端端的兩家親戚,如今卻不能成親,隻好等著闖王爺把開封攻打下來,到那時候再辦喜事了。”


    王從周被她說得不好意思,但這是一家他最連心的親戚,遇到今天這機緣不能不認真打聽清楚,於是隻得厚著臉皮問:


    “大嬸兒,我那家親戚今日也出來采青啦?”


    “我不是剛說了麽?秀才娘子、秀姑娘,平日連大門也少出,今日救命要緊,萬般無奈,隻好跟隨我出城采青。她們姑嫂,就在城門附近,離西關不遠。來,來,你跟我來,我指給你望一望。”說著,霍婆子拉著王從周的袖子,朝堤上走了幾步,然後用手指著城門附近,說:“你看!你看!”


    王從周看了一陣,雖然看見那裏有許多婦女在采青,但究竟誰是張成仁的娘子和妹妹,卻看不清楚。他白望了一陣,仍然走下堤來,對霍婆子說:


    “大嬸兒,我托你一件事,不知道行不行?”


    “王相公,看你說哪裏話!我跟張家是多年鄰居,像一家人一樣。我自己是半邊人,年輕守節到現在,無兒無女,把那姑娘看得像自家閨女一樣。我有個頭痛發熱,她都來伺候我。你說要托我為她家辦事,不管辦什麽事都行。”


    王從周很感動地說:“昨兒一聽我們軍師的親兵在老營談起,說遇到你怎麽怎麽,知道你是好人。我就想到,我們的親戚家離你的住處也許不遠,還沒想到就在一個院裏住。在我們老營,有個管軍馬的頭兒,人們都叫他王大叔,也叫他長順大叔,聽說了我的事,就從自己積攢的錢中拿出五兩銀子給我,說:‘好,送給你的親戚去。’他後來對高夫人一說,高夫人也給了五兩。以後闖王也聽說了,又加了十兩。我自己一兩銀子也沒有,這二十兩銀子都是闖王、高夫人和王大叔給的,今天我都帶到堤上來了。不管怎麽樣,請大嬸兒替我把銀子交給張秀才家。”


    霍婆子一聽,連說:“中,中,可是行!王相公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把銀子帶給他家。如今張家老的老,小的小,坐困城中,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你老丈人病倒在床,你丈母娘也在領粥時被踩傷。如今也不能說家裏完全沒有糧食,多少還是有一點兒,可是能對付吃幾天?今天愁不到明天!這銀子對他們實在有用,是救命的錢!”


    王從周將二十兩一包的銀子交給霍婆子,又拿出幾錢碎銀子給她作為酬謝,霍婆子高低不要,十分堅決。王從周說:


    “大嬸兒,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你不要可不行!既然你跟他們像一家人一樣,我也應當孝敬你老人家。你若不收,你老就虧了我做侄兒的心啦。”


    霍婆子說:“你定要給我銀子,我就走了。我這個人說話做事,一向說一不二,說不要就不要。我一個老婆子,要這幹什麽?等到你們小夫妻成了家,我要能見著,也就很高興了。”


    她說得那麽動感情,那麽真誠,旁邊的親兵聽了都很感動,說:“真是個好媽媽,做事有情有義。”


    王從周又問:“不知道進城的時候,要不要搜查。萬一搜出來,那就不得了。”


    霍婆子說:“恐怕要搜。昨天出城進城的時候都搜了的。不過我可以把銀子放在籃子底下,上麵用野菜蓋好,就沒人看得出來了。”


    左右的親兵說:“可不能露出來啊!”


    霍婆子說:“不會露出來。萬一露出馬腳,我寧肯自己死,絕不會連累張秀才一家人。你放心吧。”


    霍婆子翻過大堤,向城邊走去。王從周向她目送一段路,同宋軍師的兩個親兵讓那位李大嫂騎上一匹騾子,一起回閻李寨老營去了。


    霍婆子在離西城門一裏多遠的野地裏找到了香蘭姑嫂。她倆的籃子還沒有裝滿,不想馬上就回。霍婆子笑道:


    “我這裏采得很多,回去分給你們一點就有了。”


    這樣,香蘭和德秀就同著霍婆子一起往城門方向走去。一路上,霍婆子是多麽想把剛才的巧遇和王從周托帶二十兩銀子給她們的事告訴這姑嫂兩個啊!但是她終於忍住了沒有說出來,一則她怕德秀聽了會十分害羞,二則同路的人很多,她怕被別人聽見會惹出大禍。她將這天大的好事藏在心中,打算等回到家中再說。她一麵走一麵不住地打量德秀,心內想道:三五年內闖王坐了天下,王從周準有一官半職,那時德秀也該有享福的日子,真是好命!德秀不知道霍婆子今天為什麽這樣幾次打量她,感到不好意思,低下頭隻管走路。香蘭卻覺察出在徐府街東口遇到的那位大嫂沒有同霍婆子一起回來,感到有些蹊蹺,但是因為同許多人在一起,她不敢向霍婆子詢問一句。


    快到城門時,香蘭姑嫂走在前邊,霍婆子走在後邊。城門口有許多兵勇,凶神惡煞般地站成兩行,正在盤問和搜查回城的人。香蘭和德秀十分害怕,腿有些發軟。香蘭緊緊地拉著德秀,害怕這些兵勇會對她們無禮,特別怕他們調戲德秀。她驚慌地回頭看一眼霍大嬸,怕同她離得太遠。霍大嬸一麵故意慢走一步,一麵在後麵輕聲說道:


    “莫怕,快走!”


    香蘭緊拉著妹妹剛走進城門不遠,回頭就看見一個武官正在盤問霍婆子:“你籃子裏藏的什麽東西?”


    霍婆子臉色一變,馬上答道:“野菜。”


    “搜!翻開來!”


    隨即有個兵勇一把奪過霍婆子的籃子,就勢一倒,野菜撒了一地,露出來一包銀子。武官當即命令把香蘭等幾個走在霍婆子前麵的婦女都攔了回來,然後向霍婆子喝問道:


    “你的同伴是誰?”


    “我孤身一人出城,沒有同伴。”


    “沒有同伴?胡說!”


    “要說同伴,這出城采青的婦女都是俺的同伴。”


    那武官用手向香蘭、德秀一指,問:“她倆是你的同伴麽?”


    霍婆子擺頭,說:“不認識,剛才在進城門時遇到的。”


    “是同一個街坊的麽?”


    “是同一個開封城裏的。”


    “你為什麽對她們說:‘莫怕,快走’?”


    “我看她們一個是黃花少女,一個是年輕媳婦,平日不出三門四戶,看見兵勇們害怕,所以叫她們別怕,快走。她們快走,我們後麵的人也可以跟著快走,不會都擠在城門口。”


    武官轉頭問香蘭道:“你認識這女人麽?”


    香蘭聽了霍婆子剛才的答話,又看見她的眼色,便回答說:“不認識。”


    武官揮手讓香蘭和德秀走掉。姑嫂倆走了三四丈遠,回頭一望,看見霍婆子已被五花大綁,又聽那個武官問道:


    “你家住何處?”


    “我孤身一人,沒有家。”


    “你說實話!”


    “我知道你們不會放過我。要殺就殺,休想問出我住在何處。”


    香蘭不敢再聽,拉著德秀飛快往城裏逃去。已經逃出很遠,她們還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麽事情。姑嫂倆都是臉色灰白,腿發軟,心頭狂跳。想起霍婆子被五花大綁的樣子,她們想哭,又不敢哭。香蘭用打顫的小聲說:


    “妹妹,別怕,咱們趕快回去。”


    香蘭姑嫂二人隻是心中驚慌,並不曉得饑餓,趕了一會兒路,方才感到口中幹渴,雙腳也感到疼痛。但她們還是不停地走,越走越慌,越慌越走,好不容易奔到自家大門外。聽見從內宅傳出母親的哭聲,隻當家中出了事,香蘭和德秀趕快左右張望一陣,發現並無兵勇在門口看守,心中才略覺安穩,趕快上前敲門。過了片刻,張成仁出來把大門打開,她們一眼就看出張成仁的臉色十分難看。香蘭不覺驚問:


    “家中出事兒了?”


    成仁見她們姑嫂兩個神色慌張,也驚問道:“你們出事兒了?”


    片刻之間,誰也回答不出。德秀趁這個時候,從哥哥身邊擦過,哭著往內院奔去,因為她要馬上見到母親,而且她還疑心是不是老父在這半天內已經病故。


    香蘭進院後,見她丈夫既不回答她的話,又不把大門關好,一副癡癡呆呆的樣子,便說:


    “快把大門關好,你遲疑什麽?”


    成仁問:“霍大嬸不在後邊?”


    香蘭說:“她出事兒了,真嚇死人。你快快關門!”


    關好大門後,香蘭隨著丈夫進了上房。母親見她和德秀平安回家,心中稍寬,就把家中出的事情告訴她們:原來,鐵匠鋪的孫師傅今天早上出城采青,正要走出宋門,被守城的兵勇攔住,搜查他的籃子,查出在一件破汗褂下邊有新打就的一二百個箭頭,頓時就把他綁了,下到理刑廳班房,已經審問過一次,受了重刑。隨後兵勇又到鐵匠鋪抄家,將孫師母帶走,又到城上將德耀抓走。下午有同德耀一起守城的熟人回來傳了消息,一家人驚慌失措。張成仁隻得馬上去找張民表,懇求他出麵搭救。張民表答應給理刑廳的黃老爺寫封書子,請他將德耀釋放,隻是不知德耀是否牽連得很深。另外,王鐵口得訊後,也馬上去理刑廳衙門找熟人打聽消息,至今未回。


    聽完母親的敘述,香蘭也將霍婆子的事說了一遍。母親嚷著:“我的天呀!銀子是從哪裏來的?那個婦道人家被她送到哪兒去了?沒想到霍婆子這麽一個行得端、立得正的人會做出這樣蹊蹺的事來!”


    老頭子在病床上說:“難說呀!難說呀!”


    黃昏時候,王鐵口回來,把他打聽來的消息對成仁一家人說了。他剛才在理刑廳衙門裏頭找到了熟人,知道孫鐵匠確已受了重刑,但是寧死不吐出跟誰串通一氣,出城投“賊”,也一口咬死他的徒弟張德耀毫不知情。不管他有沒有咬到別人,他本人已經定了斬刑。


    關於霍婆子的事,他也打聽了。大家都說,她的罪特別重,因為她拐賣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婦女。另外有人還說,“流賊”要她把周王府的宮女拐賣出去,賣一個宮女給她一千兩銀子,她已經答應。但霍婆子對拐賣的事死不承認,咬死說那個女人隻是在采青時偶然同她走在一起,她並不認識那個女人,更不知道她姓啥名誰,後來就分了手。她不曉得,這幾天城上天天有兵勇在望風,清清楚楚地看見她領著那個年輕貌美的婦女翻過大堤,過了很久一陣,她獨自回來,那個女的卻沒有再露麵。這些情形都被站在城上瞭望的兵勇看清了,所以進城時不查別人,偏偏就查她的籃子,把她捉住。王鐵口又說,霍婆子已經受了酷刑。因為她什麽都不肯招,所以被打得死去兩次,都被冷水噴醒。聽說晚上還要審問,明天就要處決。


    聽了這些話,一家人都覺納悶。他們既可憐霍婆子,好端端地惹了這場大禍,受了這麽大的苦,還要斷送性命,又對那女人的來蹤去影和那二十兩銀子的事猜解不透,不知那銀子到底是怎麽來的。他們都知道霍婆子絕不是拐賣婦女的人,絕不會為了二十兩銀子將一個年輕貌美的良家婦女拐去。特別是香蘭和德秀都見過那個女人,知道並不年輕,也不貌美,而是一個四十歲以上的中年婦女,臉上還有稀疏的幾點麻子。再說,拐賣婦女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人家怎麽肯隨便跟著她走過大堤?她又怎麽知道在堤那邊有闖王的人等著呢?後來,關於銀子事,王鐵口猜道:


    “我看還是宋獻策忘不下相國寺中相熟的一些朋友,托霍婆子帶回來二十多兩銀子分給大家。霍婆子不曉得這事情會擔多大風險,一片好心帶著銀子回來,這也是她的義氣。”


    大家覺得這話說得有道理,紛紛點頭,更惋惜霍婆子這條命送得冤枉。


    王鐵口回自己屋裏去了。約莫停了一頓飯的工夫,他重新來到後院,小聲地叫張成仁。成仁從西屋出來,兩個人就站在窗外小聲談話。王鐵口告訴張成仁:他今夜要到外邊躲一躲,怕的是官府要抓與宋獻策熟識的江湖上人。倘若無事,明日上午他就回來。他沒有敢把他同老婆的全部談話告訴成仁。其實,他回去後跟老婆商量了很久,老婆知道昨天宋獻策托霍婆子帶給他二兩銀子的事,勸他千萬逃走,怕的是萬一霍婆子熬刑不住,將這件事說出來,那就要大禍臨頭。他老婆甚至說:“雖說我們夫妻一場,你不忍離開我,怕我自盡,可也不能因為我就拖累你。你走吧!你不走,我反而心中不安。你走吧,你走吧,我以後絕不會拖累你,何必我們兩個餓死在一起呢?你多活一天,不更好麽?”他知道老婆此話說得很不祥。但因為對於霍婆子帶給他二兩銀子的事不好露出來,所以他也不便將老婆的話全部對成仁說明。他隻是拜托成仁,如果他明天上午回不來,到中午的時候,請成仁夫婦給他老婆送點水喝。說罷,他就匆匆離家了。


    第二天巳時過後,王鐵口確知自己無事,回到家來,一推開門,發現老婆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上吊死了。他大叫一聲,跑出去將成仁叫來,幫他把死屍解下,放在床上。他一頭撲上去,伏屍痛哭。香蘭、德秀聽說王大嫂吊死了,又是害怕,又是傷心,姑嫂兩個一麵哭,一麵向二門外頭走。母親趕緊叫住德秀,自己也從床上掙紮著起來,由德秀攙扶著,一起來到二門外邊。到了王鐵口住的南屋前,德秀不敢往前走,但母親一定要進去看一眼。看過之後,退出來,嚎啕大哭。香蘭、德秀也都大哭起來。


    天氣炎熱,屍首不能久放屋中。王鐵口從左鄰右舍請來幾個人,幫他將老婆用席子卷了,抬往亂葬場中。張成仁也陪著王鐵口送葬到亂葬場,挖坑掩埋,焚化了阡紙,然後一起回來。在路上,他們聽到街巷哄傳,今日正午要斬決孫鐵匠,淩遲霍婆子。回家後,成仁對大家說了,母親和香蘭又哭起來,德秀也欷歔落淚,都在想著:霍婆子年輕起就守寡,雖然走東串西,靠賣零碎東西度日,可是立身端正,從來沒有人說過她一句閑話。真沒想到,這麽一個熱心快腸的好人,竟落到這樣可憐的下場!


    將近中午時候,孫鐵匠和霍婆子被押了出來。往日斬人都在西門外,現在西門關閉了,五門都關閉了,再也不許人出外采青。為了讓霍婆子和孫鐵匠被斬的事,在全開封引起震動,故意把刑場設在撫台衙門前。從撫台衙門到行刑的地方,中間有一塊較大的空地,已經滿滿地圍著看的人。


    霍婆子經過各種酷刑,脊背上已被打得皮破肉綻,腿骨被壓杠壓得差不多斷了,最痛苦的是每個指頭都被用竹簽深深地插進指甲內,這是一種叫人撕心裂肺的毒刑。她對於死已經絲毫也不在意,但求速死,免得受罪。把她帶到刑場,放在地上後,她沒有倒下去,勉強坐著,心裏想起了許多事。使她感到問心無愧的是,從昨天下午到夜晚,不管是多麽痛苦的刑罰,都沒有能使她亂說一句話,連累一個人;直到現在,官府都不知道鵓鴿市那家人家和張成仁一家跟她有什麽關係。在審問時,她曾經同黃澍當麵爭辯,毫無懼色。當時黃澍拍著驚堂木問她:為什麽她要答應給“流賊”拐出來周王府的宮女,一個宮女賣一千兩銀子?她聽了以後,冷冷一笑說:


    “你血口噴人!周王府的宮女自來不能走出宮門,如何能夠拐賣?再說如今開封城內,大閨女隻花幾兩銀子就可以買到,周王府的宮女怎麽能值一千兩銀子?”


    後來,黃澍讓她在一張紙上畫押。她照著那張紙唾了一口,但後來一想:反正畫是死,不畫也是死,不如畫了,死得快一點,免得活受罪。這樣,她就在紙上畫了個“十”字。


    現在,她把前後經過又想了一遍,覺得自己死也死得幹淨、硬朗,沒有一絲愧意。轉眼看見孫鐵匠在她旁邊坐著,也已經受過重刑。她朝他微微點頭,說:


    “孫師傅,沒想到咱們同路。”


    黃澍出來了,坐在監斬官的位子上,前邊還放了一張案桌,後邊有人替他打著傘。左右站著許多衙役、兵丁,真是夠威武的了。


    孫師傅先被拖到場當中。他猛然發現,劊子手是個熟人,名叫陳老大,幾個月前還請他打過一把刀。陳老大站在他左邊,拔掉了他脖子後邊的亡命旗。他望一眼陳老大,說:“老大,你用的刀是我打的,請你把活兒做好一點。”


    陳老大沒有作聲,一刀下去,那頭與屍身同時倒地,喉嚨已斷,但在脖頸後留下來一點皮兒,使頭與屍身沒有脫離。觀眾一看暗暗驚叫起來,讚歎陳老大這個活兒做得出色。


    隨即霍婆子被從地上拉了起來,綁到幾丈外的一根事先豎好的木樁上。她的上衣早就被脫光了,兩個劊子手拿著尖刀,從她的胸部兩旁、兩肋、乳房,一刀一刀地割去。血,流滿了全身。她起初不想哀叫,死死咬住牙關;後來實在疼痛難忍,時而發出很低的叫聲,時而咒罵官府。人們發出驚呼的聲音:“咦!咦!……嘖嘖!嘖嘖!”有的人不忍看下去,從人堆中擠出去走了。但淩遲婦女的事是極其罕見的,所以看的人還是不斷地擁進來。霍婆子慢慢地沒有聲音了,慢慢地血流得很少,最後血也不流了,顯然已經死了。可是劊子手沒有聽到黃澍的喝令,還是一刀一刀地割,一刀一刀地割……


    下午,香蘭聽從婆婆的吩咐,在院中望著西方燒化一堆錢紙,磕了頭,哭著祈禱說:


    “霍大嬸兒,你到陰間享福去吧!在這人間縱然活下去也沒有意思,好生去吧,閻王爺會明白你是一個好人!”


    又過了幾天,孫師母和德耀被釋放了。但孫師母走到半路,遇到街旁有一眼苦水井[1],趁著跟隨的衙役沒有留意,她突然跳進井中死了。德耀回到家中。跟來的兩個衙役勒索“酒錢”。德耀雖然受了重刑,但畢竟是小夥子脾氣,把眼一瞪,說:“哥,不要為我作難。他們要錢,沒有;要人,我再回班房去!”說罷,開門就走。


    一個衙役罵道:“好,拉他再去坐班房!”


    另一個街役把德耀拉回來,說:“老弟,你就不要二百五了。班房容易進,不容易出,出來以後,再進去也不是那麽容易。”轉過頭來又問成仁,“你沒錢也可以,有糧食麽?”


    張成仁說:“我們一家人早就沒有吃的了。你看,小孩,大人,都餓成這個樣子,哪有糧食給你們?”


    但是不管成仁怎麽苦苦哀求,衙役就是不走,說道:“從來衙門好進不好出。雖說官府讓你兄弟回來,可是我們也操了一場心,不能白白地放你兄弟回家。你別想我們空手離去,什麽時候有錢我們什麽時候走。”


    正在這時,王鐵口回來,見這種情況,他曉得衙役們最難對付,不給錢是沒有辦法的,可是他也知道張成仁現在一文不名。他回到自己屋裏,將霍婆子帶給他的二兩銀子中用剩的,取出幾錢來,說好說歹,塞給衙役,把他們打發走了。


    張成仁歎了口氣說:“你看這世道,還有一點天理沒有?莫怪李闖王會得人心!”


    王鐵口點點頭,不讓他說下去。  <hr/>


    [1]苦水井——開封土質硝堿嚴重,很多井水味苦,不能飲用,稱為苦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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