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熙拿著槍,跟著往前走了幾步,很快停下。


    顧醫生抓著鋼管,幹淨利落地往上一翻,落到架子上時稍微一蹲。


    女人囁嚅一句:“你想幹嘛?”


    顧安和扶了扶眼鏡,語氣淡漠:“我看看你的手臂。”


    “不用。”女人斷然拒絕。


    李景熙緊張地觀察著他們的狀況。


    女人試圖往後挪身子,垂掛的手臂不小心碰到了鋼管,痛得她嚎叫一聲。


    顧醫生盯著女人,隱藏在鏡片後的眉眼十分冷酷,在女人痛叫的瞬間,眼尾緩緩鬆懈下來,襯著綠網過濾過的柔光,多了幾分柔和。


    他說話的口氣,恢複成就診時的模樣,十分溫和:“你的手臂脫臼了,要是再掙紮下去,隻會吃更多苦頭。”


    女人用那雙盛滿恐慌的眼睛盯著顧醫生,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


    顧安和抓過女人垂在外麵的胳膊,大拇指按住手臂肘部內側,右手往左轉了幾圈,又往右轉了幾圈,最後往裏一摁。


    隨著‘哢嚓’一聲,女人痛苦地發出‘嘶啦’聲。


    接著,按照同樣的步驟,女人的另外一條胳膊也被接上。


    顧安和說:“可以了,你試一下,動一動。”


    女人輕輕甩了兩下胳膊,眼底微微露出一抹喜色,似乎沒有感覺到疼痛,她支著雙臂緩緩坐起來。


    顧安和轉過身,輕輕一躍跳下,邁步走向李景熙,接過手槍。


    腳手架綠網在陽光照耀下,泛著一絲翠色的光。


    女人背光而坐,頭發淩亂,皮膚看起來有些許暗冗,灰色寬鬆衛衣領口沾著些微血跡,衣料不算昂貴,款式卻很時髦。


    李景熙的目光掠過女人微微垂著的頭。


    腦海裏泛起回憶:在某個星光點點的夜晚,自己和正卿去往豐閩村,


    ——衣著樸素的女人站在自己家門口,卻拘謹地像是鄉村電影裏刻意安排的龍套人物。


    她出聲詢問:“你是……袁惜文嗎?”


    正在整理衣服的手僵了僵,袁惜文抬起頭,緩緩把頭發捋到耳後:“你一上來,我就認出你了,但你沒認出我來。”


    “你的臉被頭發遮住了,”李景熙如實說,“還有,你的穿著打扮,跟外麵不太一樣。”


    “你不用解釋太多了,”袁惜文整理好衣服,開始挪動身子往外移,“我們本來就沒有任何關係,記不住就是記不住。”


    李景熙沒再解釋。


    她走過去,伸出手,手掌虛虛地放在半空中。


    蹲在腳手架邊沿的人明顯遲疑了一下,袁惜文用著那種飄忽、陷入回憶般的神情看著李景熙,而後,緩緩伸出手。


    當手掌互相碰觸的瞬間,李景熙衝她一笑。


    這是一個很有魔力的笑容,似乎再高強度的壓力以及再陰沉的情緒,都能被一掃而空,甚至把她一分鍾前的懷疑也清洗幹淨。


    “你們跟那些人不是一夥的嗎?”袁惜文下到地麵,主動問。


    “不是。”李景熙心平氣和地回答,“我們會拿槍,是怕這裏有埋伏。”


    在她們交談的過程中,顧安和拆下了消音器,把槍塞進大衣口袋裏,平整的布料擠的鼓鼓囊囊。


    “其實,你們和那些人是不是一夥的,已經不重要了,”袁惜文歎了一口氣,“反正,毀滅的源頭已經啟動,這個世界離滅亡不遠了。”


    李景熙咀嚼了一下這句話,心裏拂過一絲古怪的感覺。


    眼前的人轉過身,再次茫然地看向外麵,慢慢的,袁惜文的臉上現出了些微生機,有些不敢置信地朝自己看過來。


    “工地恢複了?”


    “恢複了。”李景熙平靜地說。


    “你們恢複的嗎?”袁惜文睜大了眼睛。


    李景熙點頭。


    “能恢複啊,”袁惜文抽噎著擦拭眼睛:“如果能恢複的話,或許還有救……這個世界或許還有救,你們應該也知道……這裏很多人……他們沒有依靠……”


    李景熙伸手進口袋,掏出紙遞過去。


    等待袁惜文心情平複的過程中,她掃了一圈工地,忽然想起和衛英卓相遇的那一天。


    ——孤苦無依的男孩,拿著饅頭就著榨菜,覆蓋在他頭頂的是一片迷惘。


    這裏有很多跟他一樣的人,他們焦慮、痛苦、抑鬱、迷惘……


    耳邊響起顧醫生的聲音。


    “你女兒已經被淘汰了,你進來的目的是什麽?”


    “我進來,是想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麽。”袁惜文放下雙臂,“自從她上了高中,我跟她就沒辦法溝通了。”


    “可是進來之後,我更迷糊了,我沒想到這裏有這麽多像念嬌一樣的孩子,更沒想到連很多成年人也活得稀裏糊塗的。”


    她苦笑一聲,“你們沒有孩子,肯定沒辦法理解做家長的感受。”


    “但我們曾經是孩子,經曆過這個階段,”顧安和說,“我跟張念嬌聊過幾次,從我個人的感受來說,她非常有主見,在學校裏,也能和同學們建立良好的人際關係。”


    “真、真的嗎?”袁惜文錯愕,“為什麽她總是不能跟我好好說話?”


    李景熙回想了一下當時的畫麵,試圖幫她找找原因。


    不等她想到什麽,顧醫生直接點了出來:“因為你對秩序過度敏感,一旦環境不穩定,你就會陷入焦灼狀態。”


    “我不是很明白,”袁惜文一臉茫然,“所以是我的問題嗎?”


    “你和念嬌都沒有問題。”顧安和解釋,“隻不過你們對秩序的要求不一樣。”


    “啊?”袁惜文依舊有些困惑的樣子。


    李景熙想了想,用更形象的方式表達:“顧醫生的意思是,你跟念嬌說話的時候,盡量不要表達你對某種行為的感受,你隻要說當下的事情就可以了。”


    “雖然還是有點不懂,”袁惜文喃喃,“但我回去會領悟一下。”


    李景熙無奈地笑了笑,一瞬間,她想到了剛才感覺古怪的原因。


    ‘毀滅的源頭已經啟動,這個世界離滅亡不遠了。’——這句話,不應該是袁惜文的說話風格。


    她問:“你認識譚紫茗嗎?”


    “認識,”袁惜文說,“2000塊的事,就是她讓我告訴你的,也是她讓我進來的。”


    李景熙緩緩眨了一下眼睛。


    原來是這樣。


    她好像有點明白,為什麽進入這個無相界的,都是些沒有依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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