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放下相機,朝李景熙點了點頭:“除了你,大家都已經認識我了,我叫圖文林,澤洋的舅公,二十年前來莫斯廷,一直致力於振興‘中華美食’事業。”


    他的聲音洪亮、說話字正腔圓,舉止得體優雅,雖說有些長者的派頭,言語間又透露出對她這個小輩的尊重。


    李景熙想也沒想,鄭重地回:“振興中華美食,這是一件很偉大的事。”


    圖爺爺愣了一下,而後笑了起來,耳邊陸續響起輕微的笑聲。


    她終於意會出自己剛才聽了一個玩笑,垂下頭,笑了笑。


    傅正卿偏頭看她一眼,也輕輕笑了一下。


    “舅公,”秦澤洋站起身,摟住圖文林的肩膀:“你的幽默,我們年輕人不懂,坐下來吃吧。”


    圖文林作勢要走:“跟你們已經有代溝了,我得去旁邊單開一桌。”


    “行了,行了,不就想讓我來請你入座麽。”秦澤洋輕輕按住他的肩膀。


    等圖文林落座,他鬆開手,朝眾人招呼,“吃飯吃飯,別等菜涼了。”


    於是,筷子淩亂晃動,中間轉盤不斷旋動,各式菜肴落入各人前麵的碗碟中。


    李景熙一邊專心致誌地吃東西,一邊聽他們的閑聊。


    聊天氣氛很融洽,並沒有因為加入一個長輩變得拘謹,也許是因為他們本來就很熟,又或許,是因為圖文林說話的方式沒有半點長輩的樣子。


    菜過五味,她摸了摸肚子,感覺吃得差不多了。


    “要不要再來點?”傅正卿小聲詢問。


    “不要了,再吃肚子要炸了。”李景熙輕聲,“過去我媽媽說過……”


    聲音戛然而止。


    她怎麽忽然在這裏提到‘媽媽’?她根本沒有跟媽媽相處過的經驗。


    “好奇怪。”她小聲呢喃一句,轉過頭,恰好和正卿對視。


    兩個人相視一笑。


    “要不要出去走走?”傅正卿忽然提議。


    “行是行。”李景熙點頭,“會不會不太好?”


    如果都是他們這些人還好,但因為圖文林在場,這局就不太一樣了。


    傅正卿絲毫沒有在意,他站起身,朝眾人說:“你們先吃著,我們去附近走走。”


    李景熙也站起身,朝大家笑了笑。


    “吃了就跑,不留下來收拾碗筷?”顧安和調侃。


    眾人輕聲笑了起來。


    秦明輝握著筷子,沒有抬頭,翟子安剛好和他鄰座,給他倒了一杯飲料。


    知道顧醫生在開玩笑,李景熙笑了笑。


    傅正卿勾唇淺笑,沒有出聲。


    安碩替他接上:“你們放心去吧,我會收拾的,多收拾兩份。”


    圖文林忽然說:“從這個後門出去,過一條街就是我家,你們順便幫我帶份飯菜,我妻子在家裏。”


    李景熙有些吃驚:“她怎麽不過來吃?”


    “她說不想叨擾小輩,現在想想,她說的挺對,你們聊的話題,我已經很難駕馭了,”圖文林站起身,邊說邊往後廚走,感慨道,“說話是一件費腦子的事兒,特別麵對新東西的時候,要重新思考,捋順思路才能說出口。”


    李景熙深有感觸:“是呀。”


    不經過大腦思考的話,要麽成為廢話,要麽不小心得罪人。


    大概一分鍾後,圖文林拎著一個保溫壺出來:“妻子舌頭有點遲鈍,分不清冷熱,所以我都是等菜溫了叫她吃,你們從第五街走過去,到十字路口往右拐,第三個門就到了,現在過去時間剛好差不多。”


    傅正卿伸手接過。


    圖文林看著李景熙,見她有些吃驚的樣子,問:“有哪些地方沒記住,我要不要再說一遍?”


    “沒有,我記住了。”李景熙如實說,“我第一次聽到,口語裏用‘妻子’這個稱呼,感覺很新奇。”


    “我以前做文書翻譯工作的,習慣了這個用法。”圖文林解釋道,“退休後就留在了莫斯廷,剛好有一個朋友是廚師,願意帶我走這一行,然後我們兩個人合作開中餐館,餐館離這裏有點遠,要不然請你們過去坐坐。”


    李景熙點了點頭。


    “有機會的,”傅正卿說,“我們先走了。”


    到門口時,迎麵吹來一陣風,對麵修剪成橢圓形的灌木樹一動也不動,車子從門前經過,其中有一輛塗著卡通顏色,副駕駛座上坐著一隻卡通棕熊。


    “天氣有點涼了,”傅正卿偏頭看著她,“你帶衣服了嗎?”


    “沒有。”李景熙看著傅正卿。


    “穿我的毛衣吧。”傅正卿從衣架上拿下一個袋子,拿出一件毛衣,“袖子可能有點長。”


    李景熙套上毛衣,手臂從鬆鬆垮垮的毛料裏伸出來,袖口卷了三四次,總算變得合適了。


    兩個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


    她問:“你見過杜奶奶嗎?會不會很嚴肅?”


    “沒見過。”傅正卿輕鬆地說,“一會兒隨機應變就行了。”


    李景熙笑了笑。


    在陌生的國度走親訪友,任何過往經驗都沒有用,一開始心裏有些緊張,但看著正卿隨意的樣子,她又覺得沒什麽可在意的。


    根據圖爺爺所說的路線走了大概五分鍾,眼前出現一座舊公寓。


    棕色大門前站著一個女人,上身波點襯衫配黑色西裝,下身棕色褲子,寬版皮帶打了一個很特別的三角結,看起來十分俏皮。


    二樓窗戶裏隱隱透出鼓點聲,而後,梵音式的女聲出現,緊接著熟悉的黃梅戲唱腔從縫隙裏飄出來,配樂和歌詞卻又十分陌生,搭在一起,竟有一種古怪的協調感。


    “梅花零落白又粉,我站樹前百十年……”


    這時,音樂聲停,一個略微粗重的女聲傳出來:“又聽這種東西。”


    李景熙垂落眼睫,沉思片刻。


    “景熙,正卿?”杜蘭馨上前招呼。


    傅正卿笑著點頭:“你好,杜阿姨,這是圖叔叫我們帶的。”


    杜蘭馨爽朗一笑,接過保溫壺。


    李景熙遲疑了一下:“杜……”


    又停了下來。


    “叫我杜奶奶就行,”杜蘭馨以為她在糾結稱呼,“七十二了,偶爾裝裝嫩。”


    “七十二?”李景熙著實驚訝,“完全看不出來。”


    杜蘭馨被她的樣子逗樂了:“能得到小朋友的認同,我非常高興。”


    她的說話方式很像把英文翻譯成中文,語言和環境果然容易影響人。


    李景熙沉思著,問:“我可以問個比較私人的問題嗎?”


    “可以啊,”杜蘭馨說,“站在這不太妥當,上去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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