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王三少十天以來,如今是陶菊生第二次往票房去探看他的二哥。近來杆子大起來,票也多了,時常在白天移動,晚上盤住。在白天移動時,菊生總是遠遠地望著票群,直到能看見二哥和別的同伴為止。他的二哥芹生也一麵走一麵拿眼睛偷偷地尋找他,希望他走近票群,好趁機會說幾句話。芹生們這幾位“遠方朋友”已經不再像初來時受優待,除張明才跟著二駕1做小伕子之外,留下的都被看票的用繩子綁了胳膊,和別的票一道吃,一道睡,早晨連臉也不讓洗了。因為這種情形,菊生很少向他的二哥走近,害怕看芹生那一副愁苦的麵容和絕望的神情。他畢竟還是個孩子,隻要看不見受罪的芹生,他就會忘掉憂愁,同王成山玩耍得很快活。一見芹生,他的心立刻主充滿痛苦,為以後的日子發愁。好些次他想去票房看二哥,都因為這原故沒有去成。三天前還是芹生托瓤子九派人叫他,他才和王成山去了一趟,回來後背著人流下了幾滴眼淚。


    1“二駕”又稱“二管家的”,即杆子的副首領。


    如今陶菊生拚命地向票房跑去,雖然心裏充滿了恐怖和悲哀,卻噙著淚流不出來。愈跑近票房,他的心愈跳得厲害,腦海愈混亂得不能夠考慮問題。劉老義叫他趕快替二哥講情,但怎樣講情,拿什麽資格講情,他完全沒有考慮。聽見院裏傳出的皮鞭聲,哀哭求饒聲,刹那間他覺得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頭頂。他的膽突然一軟,踉蹌兩步,險些兒栽倒地上。幸而他抓住一株小樹,停下來定了定神。他打算聽一聽是不是二哥的聲音,但因為他的耳膜上轟轟亂響,終究沒力量分辨清楚。就在這當兒,他才想起來他自己也是一個票,根本沒資格替二哥講情,縱然講情也不會有效。他有點躊躇了,後悔著沒有懇求劉老義或王成山同他一道來。但一陣更慘的哭叫聲刺透了他的心,他把手中的小樹猛力一推,不顧一切地繼續又跑,同時眼前閃變著血與死的幻影。


    跳進大門,看見大廳柱子上綁的是另外一個人,陶菊生就一直向廳裏跑去。在大廳上給票們苦刑受的是獨眼的李二紅和車軸漢趙獅子。菊生近來和他們混得很熟。趙獅子一看見菊生跑進來就停下鞭子攔住他,說:


    “你是不是來替你二哥講情的?你來晚了一步,他們已經把他拉出去槍斃了!”


    “是呀!你早來一步就好啦!”二紅跟著說,很同情地注視著他的眼睛。“這是管家的下的命令,任憑天老爺講情也是瞎子打燈寵。可是你要是早來一步,弟兄倆還可以見一見麵!”


    “你二哥臨走出院子時,嘴裏還不斷地叫著:‘菊啊!菊啊!菊啊!……你們讓我再看菊生一眼吧!’”趙獅子摹仿著哭求的聲調說過後,又加上一句:“我聽著他臨死還叫著你的名字,心裏也怪難受的!”


    “誰心裏不酸辣辣的?”二紅望一眼獅子說。“娃兒,你快點到南坡去看一看,問老百姓找一條箔子把屍首卷起來埋到地下,下早點下手就要給皮子1吃光了。”


    1土匪中把狗叫做“皮子”。


    菊生一直像木頭一樣地立著不動,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到這時候,他已經不再感到特別難過,也不感到害怕,隻是覺得腿軟,手指打顫。他的含淚的大眼睛向兩個蹚將的臉孔上遲鈍地轉來轉去,卻看得極不清楚。忽而他看見的是他們的臉孔,忽而是一個槍斃人的場麵,又忽而是二哥的屍首躺在荒涼的田野上,旁邊有一條瘦狗和幾隻烏鴉。但他的腦海是那麽混亂,就在這同一片刻,他竟忽而又覺得這不過是一場噩夢,一會兒就會醒了。


    “你自己去怎麽能成?”趙獅子推著菊生的肩膀說。“你快去求求瓤子九,叫他帶你去,或叫他派個人跟你一道。”


    “走,娃兒,”二紅拉住菊生的胳膊說,“你大概不相信你二哥給送回老家了,我帶你到票房看看。”


    票房設在同院西屋,票住兩頭,看票的住在中間。一進票房,二紅就大聲說:


    “看吧!我說你二哥給槍斃了你不信,你要能找著他,老子趴地下讓你騎上!”


    瓤子九正躺在煙燈旁邊睡覺,口水沿嘴角淌到下頦上,黃胡子掛著鼻涕,安靜地扯著鼾聲。顯然的,剛才廳中的鞭子聲,哭號聲,以及趙獅子和二紅的叫罵聲,對這位快活人物的睡覺都沒起絲毫影響。看票的有的對菊生露一下笑容,有的很淡漠,有的帶著又像同情又像玩笑的口吻說:


    “唉呀,你別想再看見你二哥了!”


    當李二紅拉他向裏院來時,陶菊生曾忽然生出來一線希望:可能趙獅子和二紅是故意嚇他玩的,二哥隻不過被他們打傷罷了。他的心口狂跳,呼吸急促。把兩個房間匆匆地看了一遍,他一線希望霎時消滅,再也不能不相信這一個早就料到的不幸結局。因為腿顫抖得非常厲害,他用勁扶著門框,望著胡玉瑩,艱難地哽咽著問:


    “他……到哪裏去了?”


    胡玉瑩向站在菊生背後的李二紅膽怯地望一眼,半吞半吐地回答說:“剛才管家的派人把他叫了去,不知道有啥事。”


    “(屍求)事情!”二紅把獨眼一瞪說。“送他回老家的事情!”


    趁二紅走向瓤子九的煙榻旁點燃紙煙的機會,胡玉瑩趕忙對菊生擠擠眼睛。另一個坐在門後的老頭子也偷偷地搖搖手,安慰說:


    “別怕,剛才撕的是另外一個票。”


    “這是我舅,”胡玉瑩看著說話的老頭子對菊生說,“他昨天來探聽我的下落,也給他們留住啦。”


    急於要弄清楚二哥的生死問題,菊生沒工夫向老頭子打聽他自己的家庭消息,緊跟著追問一句:


    “我二哥還會回來麽?”


    獨眼的二紅走過來,冷笑一聲:“哼!你等著他的魂靈回來!”


    菊生雖然是一個帶有英雄色彩的孩子,但到了此刻,他再也不能在蹚將們麵前保持著勉強的鎮靜了。他也不去叫醒瓤子九,也不向看票的蹚將們打個招呼,一轉身向外就跑。跑過大廳時沒看見趙獅子,卻瞟見那個挨打者已經被懸空吊了起來,垂著頭有氣無力地細聲.tianyashuku呻吟。跑出大門沒有多遠,他聽見李二紅從後邊趕來,一麵喚他,一麵大笑。知道他自己跑出村莊會使蹚將們生出疑心,於是他回頭向二紅看一眼,轉向他自己的住處跑去。他一麵跑一麵盤算著叫王成山陪他去收埋屍首的許多問題,顧不得哭一聲,也沒有掉下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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