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小街上集合以後,蹚將帶著舊票和新票,以及各種搶掠的東西,浩浩蕩蕩地向東方出發。約摸走了二十幾裏路,偏午時候,杆子在相鄰的兩個村莊裏盤了。


    薛正禮這一小隊盤在一個破落的小院裏:兩邊的偏房已經燒毀,他們占據著依然完好的三間上房。這上房坐東朝西,南頭的一間有界牆隔開,裏邊還留有一張大床和一張抽屜桌沒有被主人運走。弟兄們讓薛正禮和陶菊生占了那僅有的一張大床,劉老義在床前靠山牆攤一個地鋪,其餘的蹚將們住在外間。雖然昨晚整夜沒睡覺,又走了一個上午,但因為打了勝仗,搶掠了不少牲口和東西,還拉來兩個小媳婦和一個姑娘,他們一個個精神飽滿,快活非常。隻有薛正禮一個人流露出微微疲倦的樣子,又像另外有什麽心事,當別人快活的吵鬧時,他倚在床裏邊默默微笑。


    那位小姑娘是劉老義搶來的,他想要她做妻子。她已經哭了一路。如今薛正禮靠在床裏邊休息,劉老義叫她坐在床沿上。她低著頭靜靜兒抽噎,令人看著難過。她飯也不吃,茶也不喝,一句話也不肯說,看樣兒她隻想死去。幾次三番,劉老義站立到她的麵前,輕輕地拉一拉她的袖子,用粗嗓門發著從來不曾有過的低聲懇求:


    “別再哭了吧,姑娘!隻要你肯嫁給我,我明兒就把你送到一個地方,讓你安安生生地過日子,吃的好,穿的也好。你別哭,你說句話,我的好姑娘,你隻說一句話。你說,你願不願當我的老婆?”


    小姑娘把胳膊一抽,掙脫了老義的手。她把頭垂得更低,不吐一個字,也不望老義一眼。劉老義越發彎下腰去,從下邊仰望著她的臉孔:


    “你想想,要不是遇見我,你不是被別人輪流糟蹋,就是被別人打死。為人要知好歹,是我救了你一條命……”


    小姑娘不等他說完,把臉向旁邊一轉,滾下兩串子大顆淚珠。劉老義抬起身子,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隨即他俏皮地說:


    “你,你是不是嫌我臉上的麻子太多?可是你別看我的臉醜,我的心比誰都好!”


    這句話把薛正禮和陶菊生都引笑了。劉老義感到了一點兒不好意思,但他也跟著放聲大笑,笑聲震動得從屋梁上撲簌簌落下輕塵。笑過之後,他忽然抓起來靠在牆上的套筒步槍,向小姑娘拍拍槍筒,說:


    “要是你高低不聽勸,今夜黑老子一槍送你‘回家去’!”


    小姑娘不因劉老義的威嚇改變她的沉默和倔強態度,這情形使劉老義大大地感到狼狽。他退後幾步,抱著槍向牆根一圪蹴,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咂一下發幹的嘴唇,說:


    “你真是豆腐掉地上,吹的吹不得,打的打不得!”隨即他掏出紙煙,一邊擦火一邊轉向薛正禮,懇求說:“二哥,你替我勸勸她。”薛笑一笑,不肯說話。老義點著紙煙後,又轉向陶菊生,大聲說:


    “娃兒,老子平日待你那樣好,你也不替老子幫幫言!”


    外間裏,蹚將們和女人們有說有笑,和裏間的情形恰成對照。有好幾次趙獅子跑進來叫劉老義出去玩耍,劉老義無心出去湊別人的熱鬧,隻站在裏間房門口向外間看看罷了。劉老義雖然焦急得歎氣,但隻要他想著那小姑娘必然會被他征服,做他的老婆,他就從心的深處湧起來幸福的快感。他圪蹴在小姑娘的腳前邊,安靜地望著她的臉,同時不住地吐著煙圈,掩飾著焦急情緒,像一個天真的大孩子一樣地嘻嘻笑著。


    薛正禮經劉老義不斷用眼色求他幫助,他也擔心老義的耐心會變成惱怒,隻好用話開導小姑娘,勸她安心地跟劉老義過日子。小姑娘噙著滿眶淚,像一個木頭人兒,除沉默外沒有作任何表情。看著勸不醒,薛正禮使個眼色讓劉老義走到外間去,於是從床上跳下來,站在小姑娘的麵前說:


    “你聽我的話會救你一命。劉老義是一個任性的人,他誠心實意地想要你跟他過日子,你要是不答應,他一旦發了火,連我也沒有法子。你仔細想想,我是為救你才這樣勸你。”


    沉默的小姑娘忍不住抽噎一下,依然沒說話。薛正禮歎了口氣,在靠抽屜桌的一把小凳上坐了下去。平日他幾乎是從不抽煙的,此刻感到十分無聊,從桌子上拿起一根紙煙來,放在嘴裏點著了。菊生立在他的義父的身邊,一雙發光的大眼睛望著小姑娘,心中充滿了憐憫和同情。這位鄉下小姑娘的微黑的健康皮色,清秀的眉目,端正的鼻子,橢圓的臉,和又黑又粗的發辮,使他覺得她十分美麗。他久久地不肯離開她,眼珠滴溜溜地在她的臉上和身上轉動。小姑娘偶然一抬眼,也發現了他在看她,趕忙把臉孔又低了下去。她一定很覺奇怪:為什麽在土匪裏會有這樣的人?讀書人在鄉下已經少見,城裏的洋學生在他們的眼中更覺神秘。雖然菊生在土匪中已近兩月,但除增加了一部分野性而外,他的裝束和神氣都沒有多的改變。在一種好奇心的驅迫之下,小姑娘借故兒用袖頭擦眼淚,大膽地在菊生的臉上溜了一眼。這兩個孩子的眼光不期然地碰在一起。各人都感覺到微微地不好意思。隨即小姑娘把身子移動一下,轉一個半側麵,回避開菊生的眼睛。菊生忍不住小聲問:


    “你幾歲了?”


    “十五歲。”小姑娘回答說,這是她今天第一次開口說話。


    “十五歲!”菊生在心裏叫了一聲,馬上轉回頭看著他的義父說:“二伯,她跟我同歲!”


    薛正禮微笑著點點頭,似乎感到有趣。


    菊生又問小姑娘:“你是幾月生?”


    “十月十五。”小姑娘小聲回答。


    “比我小一個多月。”菊生快活地叫著說:“我是九月九,重陽節!是虛歲十五吧?”


    小姑娘點一下頭,不由自主地用眼角向菊生一溜,沒有再說話,隨即又輕輕地打個哽咽.tianyashuku。劉老義從門口探進頭來,呲著黃牙笑著,向菊生擠擠眼睛,囑咐說:


    “娃兒,好好兒替我勸勸她,功成了老子有賞!”


    菊生對於小姑娘的不屈不撓的態度早已懷著敬意,如今更覺得她非常可愛。雖然他平素很喜歡劉老義,如今卻不知為什麽不願意劉老義將她占有,希望她能夠保持著純潔的身體逃出匪窩。當一霎間從幻想中醒來時,他明白了他自己的地位不可能對她有什麽幫助,便暗暗地有些難過。他突如其來地,轉身來抓著薛正禮的手,感情激動地說:


    “二伯!我真是喜歡大平年頭兒,人人都能夠安居樂業!”


    薛正禮有點兒詫異地笑著說:“誰不歡喜安居樂業呀?你這娃兒說話真奇怪!隻要人們有活做,有飯吃……”


    “可是從我能記事的時候起,不是兵荒,就是匪荒,沒一天安生日子。誰不讓人們安安生生地做活吃飯呢?”


    “這是劫數。不管哪一朝都有個‘末梢年’1。娃兒,咱們眼下也是過的‘末梢年’呐。”


    1末梢年,迷信認為好運氣終結的年頭。


    “為啥有‘末梢年’呀,二伯?我不信劫數,那是迷信!”


    幹老子撫摩著菊生的凍皴的手背說:“這都是書上說的。你沒有聽過唱本兒嗎?從前黃巢亂的時候,殺死了八百萬人;李闖王亂的時候,咱們這兒的人死絕啦,十字路口擱元寶沒有誰拾1。你說,不是劫數是啥子?”


    1民間自古流傳著一些故事、戲曲、唱本兒,站在封建統治者的立場,宣揚封建正統觀念和宿命論,將黃巢和李自成兩次大起義盡情誣蔑。從清朝到民國初年,河南民間戲曲盡力誣蔑李自成,同情和歌頌崇禎皇帝,可能與《鐵冠圖》有源淵關係。


    菊生說:“我還是不信劫數!你說這是劫數,那是劫數,難道劉胡莊死了那麽多的人也是劫數?”


    “都是‘在劫’。‘黃巢殺人八百萬,在劫難逃’。”


    菊生不服氣地說:“要是圍子裏有幾支快槍,咱們灌不進去,不是都不‘在劫’了!”


    幹老子安靜地回答說:“圍子裏有快槍;有三支步槍跟一支盒子。”


    菊生的大眼睛吃驚地一瞪,注視著他的幹老子,問道:“真的?為啥子他們不拿出步槍來守圍子?”


    小姑娘忽然抬起頭,憤恨地回答說:“劉大爺要守他自己的宅子,不把快槍交給百姓們守寨!”


    “那是為啥子?為啥子他要坐視蹚將們撕開圍子?”


    “誰曉得為啥子?反正他家的宅子沒有蹚將去動一根草,人也沒傷害一根頭發!”


    菊生的眼前現出來那一所漂亮住宅,和大門外那些已死的和尚未死去的小孩。但為著在幹老子麵前不表露出他的憤怒,他隻能同情地問:


    “你為啥不躲在劉大爺家裏呢?”


    “他隻讓幾家近族跟自己的佃戶躲進宅子裏,”小姑娘抽噎說,流下淚來。“你們冷清明攻寨時候,我攙著媽,拉著弟弟,跟著一群人跑往劉家大門口,哭著叫門。劉家不但不開門,還叫夥計們站在房脊上往下扔磚頭,怕大家連累了他們。”


    “後來呢?”


    “大家跪在大門外,哭著不離開。後來,大家一看見你們已經打進來,登時亂了,各逃性命。弟弟在劉家門前丟掉了,我攙著媽跑回家去……”


    “你媽後來呢?”


    小姑娘再也支持不下去,大聲地痛哭起來。外間的蹚將們和那兩位年輕媳婦,本來正在淫聲浪氣地打鬧著玩耍,聽見了這哭聲,立刻靜下來。劉老義首先跑進來,在小姑娘的麵前跺著腳說:


    “唉唉,你真是眼淚布袋!既沒有人打你,又沒有人罵你,為啥子哭這樣痛啊!你要再這樣哭,”他大聲威脅說,“老子就給你一槍!”


    “喂,老義,”薛正禮靜靜地說,“不要嚇她,她怪可憐的。你出去,叫那兩個貨來勸勸她。”


    劉老義不肯出去,隔著界牆叫:“喂,兩個臊貨,別你媽的浪了,快進來替我勸一勸這位千金!”


    兩位小媳婦不敢怠慢,拉著手跑了進來。其中一位是高條個兒,瓜子臉,薄嘴唇,有一雙風流眼睛;另一位是矮胖的,動作穩重,年歲也比較稍大。她們都是小姑娘的叔伯嫂子,向小姑娘稱呼“七妹”。高條個兒的小媳婦站立小姑娘右邊,抓著她的肩膀,勸著說:


    “七妹,你聽三嫂的話,快不要再哭啦。事到如今,你就是哭死啦有啥子辦法?這年頭兒,不比太平時候,叫蹚將拉來算不得多大丟人。性命難保,還講失節不失節?到哪步田地說哪句話,你把心放寬點兒!”


    矮胖的女人接住說:“你三嫂說的對,還是性命要緊!”


    三嫂又說:“七妹,我說句粗話你不要惱。女孩家人長樹大,反正得嫁人。這年頭兒,嫁給莊稼人也不會有安生日子過,天天兵來匪往的,今兒不知道明兒死活。倒不如索性兒嫁給蹚將,天天‘吃香的,穿光的1’,又不愁有人欺侮。二嫂,”她轉向矮胖的媳婦問,“你說我這話對呀不對?”


    1這是當時鄉下貧苦人形容土匪生活的兩句歌謠,含有羨慕之意。


    “你的兩片薄嘴唇真是會說!”


    “七妹,別哭,你聽從三嫂的話沒有錯兒。俗語說:‘人到矮簷下,不敢不低頭。’你現在已經被抓來,就是長翅膀也來不及飛出去了。管啥丟人不丟人,隻要能保存性命就好。說不定年兒半載一收撫,你還是官太太哩。”


    “俺家裏……”


    小姑娘勉強說出來半句話,又忍不住痛哭起來。那位矮胖的小媳婦的眼圈兒忽然一紅,悄悄地歎口氣,轉回頭向薛正禮和劉老義喃喃地說:


    “她家裏七口人隻剩下她一個了!”


    陶菊生不知為什麽滿心難過,隻想到沒人的地方放聲哭一場。噙著滿眶淚,最後望一眼可憐的小姑娘,他於是咬緊牙根,默默地從屋裏走了出去、沒有人問他要到什麽地方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到什麽地方去。走出院外,在麥田邊徘徊一陣,隨後又倚著一棵樹,久久地望著遠方的雲天出神。當聽到趙獅子在門屋口呼喚時,他不覺吃了一驚,因為曠野已經是一片蒼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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