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有不少蹚將在茨園玩耍,和老百姓合成一氣,打得安漿糊的人馬不敢近寨。安漿糊的隊伍也隻是對李水沫示威一下,原不想真正開火,看見茨園寨也有準備,裝腔作勢地攻一陣,等薛正禮們的救兵一到,就在蒼茫的暮色中撤走了。


    薛正禮和二駕帶著一杆人出茨圍追趕了一兩裏路,看看天已昏黑,恐怕吃虧,便占住地勢放了一排槍,罵了一陣,收兵進寨。薛七少提著手槍從寨上下來,把二駕和薛正禮們一部分蹚將請到他自己家裏,另一部分安排在別家院裏,大酒大肉地招待起來。吃過飯,已經有更把天氣,二駕叫薛正禮帶著劉老義們二十幾個人留在茨園,他同瓤子九帶著其餘的轉回薛崗。為提防夜裏萬一有山高水低,薛七少從村中的小主戶和佃戶中派出去一些人拿著土槍,快槍,燈籠和梆子,到寨上守寨。薛正禮也吩咐他的手下人小心在意,輪流著到寨上走走。七少把他的前院西屋騰出來,又把東屋和南屋叫夥計們打掃幹淨,在地上生好火,又預備了幾個大煙盤子和幾種賭具,讓杆子住在裏邊。把弟兄們的住處安排停當後,他端著煙燈把薛正禮和菊生帶進內宅,讓他們住在兩間小巧溫暖的書房裏邊。


    “菊生,”七少說,“你要是現在瞌睡,就睡在那張小床上;要是不瞌睡,就在這兒烤著火玩。二哥,你躺下去,我替你燒一口解解乏。”


    薛正禮坐在一張有頂棚的大床上,把盒子槍向床上一撩,彎下腰在火上烤起手來。七少走到靠山牆的茶幾邊,從包壺裏倒出來兩杯釅茶放在大煙盤子上,然後往床沿上一坐,脫掉兩隻雙梁兒繡花絨靴,用皮袍後襟將雙腳包好,向卷作枕頭的被子上躺了下去。他湊在燈苗上吸著了一支紙煙,拿起煙釺子向鑲銀箍的牛角煙缸中蘸了一下,忽然停住手,抬起頭來向薛正禮小聲咕噥:


    “這樣弄下去,不是要跟馬文德鬧生澀麽?”


    “到眼下也講說不著啦。”薛正禮向床上躺了下去,惋惜地說:“馬文德既然給安漿糊一個團長名義,李管家的就心裏不服,非要當旅長不成,可是馬文德地自己還隻是一們見成旅旅長哩。”


    “可是安漿糊的實力不比咱弱啊。”七少重新蘸了一下釺於說。


    “那,究竟他的出身嫩,單憑槍支多也不能叫人心服。”


    七少把頭放到卷作枕頭的被子上,一麵燒煙一麵問:“收撫安漿糊,老馬事前沒派人來同水沫商量?”


    “老馬知道咱北鄉杆子跟南鄉杆子不對,所以事前不肯讓水沫知道,隻聽到些風言風語。”


    薛正禮和七少從南鄉杆子的收撫談到馬文德要跟徐壽椿作戰的謠言,後來又談到初一五更派趙獅子幹的那件事。據七少說,打死的那家人的本族到現在還沒有進城報案,大概是不敢響了。他們嘀嘀咕咕地繼續談著話,陶菊生無聊地走到靠窗的抽屜桌邊,從窗台上拿起一本書,拍去灰塵,看見暗灰的書皮上工整地寫著《古文觀止》四個字。他把書隨便地翻了一下,又去翻別的書。窗台上堆的書有“四書”、“五經”、《唐詩合解》、《千家詩》,還有詳注本《七家試帖詩》。這些書全不能供菊生排遣無聊,於是他就悄悄地從書房裏走了出來。


    走出二門,聽見東屋和南屋裏冷清清的,隻有抽大煙的吃吃聲音,大部分蹚將都在西屋擲色子,大聲地叫著,笑著,罵著,骰子也唰啦唰啦地在碗中響著。他任何賭博都不懂,也自小對賭博不感興趣,就遲疑地停留在西屋門口,偷偷地看一看王成山是不是也在裏邊。那色子碗放在地上,旁邊播一支蠟燭在蘿卜頭上,人們水泄不通地圍了一圈:最前邊有一排在地上蹲著,後邊有三四排彎腰站著,輪到後邊人擲時就向前擠一擠,俯下身子,從別人的肩頭上探出胳膊。後邊的人不住地向前擠壓,前邊的人不住地用脊背和肩膀向後反抗,使這個小小的人堆沒一刻不在動著。菊生好容易發現王成山也夾在人縫中間,既不在前一排,也不在最後一排,身子隨著人堆在動來動去。菊生走進屋裏去在王成山的撅著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又把王成山的破棉襖的後襟用力一拉。王成山從人堆中直起身子,轉過頭來。一看是菊生在背後拉他,王成山趕快拉住了菊生的手,問:


    “你怎麽還沒有睡?”


    “我沒有瞌睡。你贏了麽?”


    “我是閑看的。”王成山笑了一下說。


    菊生想起來王成山沒錢賭博,就把王成山拖到門口說:“不知誰在東屋吸大煙,咱們去烤火玩去。”


    “不,我要到寨牆上瞅瞅去。你踉我一道去寨牆上玩一會兒嗎?”


    “好。”菊生點頭說,十分高興。


    王成山拿著步槍;帶著菊生,走出大門。外麵的夜色黑洞洞的,伸出手望不見指頭。幸而不遠的寨牆上晃動著幾點暗弱的燈火,他們就手拉手朝著燈火摸去。爬上寨牆,菊生不由地打個冷戰,鼻尖和耳朵立刻都麻木起來。東北風像刀尖一樣地割著臉頰。他趕快把頭上包的大毛巾向下拉一拉,把雙手深深地插進袖筒。燈籠邊攤著一條稿薦1,上邊蹲著兩個農民,共同披著一條破被子,不住地輕輕打顫。一個農民懷裏抱著一支土槍,低著頭正在打盹;另一個有一把撲刀放在腳邊,嘴裏噙著一根旱煙管,煙鍋中的火星兒差不多快要熄了。看見王成山和菊生走到麵前,那位抽煙的農民慢慢地抬起頭來,一麵就地上磕著煙灰,一麵說:


    1指編織的草墊子


    “啊,辛苦啦,吸袋煙吧?”


    “我們都不吸,”王成山回答說。“今夜黑兒可是真冷呢!”


    “冷?穿著皮袍子坐在屋裏烤火倒不冷,隻是咱沒有那樣好命。”


    王成山聽著這人說話的口氣不順,想不出什麽話來。那個打盹的農民抬起頭來,睜開眼向王成山和菊生打量一下,望望天空,說:


    “要下雪了。”


    王成山也說:“要下雪了。”


    菊生抬頭向天上望去,看見天空像一團墨似的黑,向遠遠的曠野望去也是一樣。上下周圍都是漆黑,隻有掛在寨垛上的這些零零落落的紙燈籠在無邊無涯的漆黑中發出來昏黃的光亮。寨牆上有人在敲著梆子,厭倦而無力地信口叫著:“天黑夜緊,把守好啊!”寨裏寨外,偶爾有幾聲狗叫,和這單調的人叫聲互相呼應。菊生原以為守寨是滿有趣的,等到在寨牆上站一會兒,所有在心中想象的詩意都完了。他用肘彎將王成山推了一下,兩個人又繼續往前走去。


    菊生和王成山又走了十幾步遠,看見前邊有三個人影,瑟瑟縮縮地擠在一起,還聽見這三個人在小聲說話。等他們走近時,有一個守寨人咳嗽一聲,陡然沒有人再做聲了。但幾秒鍾過後,一個守寨人把梆子敲了幾下,用有節奏的大聲叫喊:


    “天黑夜緊,小心把守,都看清啊!”


    “看清了,準備著哩。”另一個用有節奏的聲調回答。


    梆子又敲了幾下,但第二次叫喊還沒有發出,菊生和王成山已經到跟前了。三個守寨人有一個老頭子坐著沒動,其餘的一個披著破棉袍,另一個披著狗皮,拿著梆子,從一堆麥秸上打著顫站立起來。他們從燈影中打量著菊生和王成山,讓他們坐下吸煙。菊生和王成山同守寨人打個招呼,沒有停留,小心地擦著倒塌的寨垛子走過去了。又走了十幾步遠,他們聽見三個人又說起話來,便不約而同地把腳步停了片刻。


    一個聲音:“咱替誰拚命?咱還怕誰來搶走咱一根屌毛?我一共隻剩了一畝半地,背了一身債,過年下斷米斷麵,沒有誰周濟分文,x他娘守寨的時候用著老子!”


    “弦子放低一點,”另一個聲音說。“我要是沒有老婆孩子一大堆,早就蹚了。你是種自己的地窮得不能過,我是種人家的地窮得不能過。眼看著就交荒春,到那時山窮水盡,揭1借無門,我看不下水蹚也不行了。”


    1揭是一種很可怕的高利貸。


    一個老頭子的聲音說:“蹚啦好,蹚啦好。趁你們還年輕,痛痛快快地幹幾天,也不枉托生人一場。”


    第一個聲音又說:“二爺你等著吧。終有一天咱幹一個樣子讓你們瞧瞧!x他娘先放一把火……”


    “喂,弦子放低!”


    “(屍求),大丈夫敢作敢為,咱就是要說出來叫好主們聽聽!”


    “你怎麽喝醉酒了?”


    “怕啥子?當不了屌毛灰!”


    第一個聲音的口氣雖然硬,骨子裏並不是毫無顧忌,所以終究沒有把“放一把火”的話補說出來。第二個年輕農民顯然很小心,趕忙重重地把梆子敲了幾下,用有節奏的大聲喊著:


    “天黑夜緊,眼睛放亮,把守好啊!”


    王成山和菊生互相地看了一眼。雖然他們誰也望不見對方麵孔,但他們都感覺著和對方交換了一個會意的微笑。於是他們又向前走了起來。


    寨牆上實在寒冷,菊生的腳漸漸地失去知覺,直麻木到膝.tianyashuku蓋下邊。又巡視了一會兒,他拉著王成山摸索著下了寨牆,一腳高一腳低地向七少的宅子摸去。剛走到麥場旁邊,前邊出現了兩個人影,也朝向七少的宅子走去,一邊走一邊嘁嘁喳喳地小聲說話。起初他們以為前邊的這兩位也是蹚將,但跟了一段路,仔細地聽了聽,他們判定這兩位就是本村的莊稼人,跟杆子沒有關係。走到七少的大門口時,兩個人影向左邊一閃,看不見了。菊生和王成山覺得很奇怪,在大門口立了片刻,再也找不到一點蹤影,也聽不出二點動靜。他們正在狐疑著,一個打更的提著一盞昏昏不明的小紙燈籠,敲著破鑼從右邊走來。打更的縮著脖頸,夾著膀子,將一頂破氈帽嵌到眼窩,沉重地呼吸著,瑟縮地顫抖著,低著頭從七少的門口走過。燈光一閃一閃地轉過了一棵大樹,在一個牆角邊突然消失,破鑼聲響著響著,漸漸遠了。


    “找找去,”王成山提議說,“我不信那兩個貨能夠入地!”


    王成山同菊生走過了那棵大樹,發現一座孤零的矮小的草屋中露出燈光,裏邊鬧攘攘的有許多人小聲說話。他們躡腳躡手地走到門口,把眼睛貼著門縫,看見有十幾個青年農民擠在小屋中,強娃和勝娃也在裏邊。小屋的後牆上掛著一幅關公像,神桌上蠟燭輝煌,滿爐焚香。有幾個青年等得不耐地紛紛催促:


    “他來不了咱們就不等了。快點磕頭吧,不要等了。”


    一個青年說:“稍等一下吧,他說他馬上就到。我們趁這個時候請大哥先說幾句話讓咱們聽聽。大哥,”他轉向一位瘦子說,“你先說一說,說一說!”


    眾人附和說:“對,對,老大哥先說幾句話!”


    “要說的大家剛才都,都說了,我還有啥子說的?”


    “不,不,你一定得說幾句!”


    “你隨便說幾句,新娃哥再不來咱們就不等了。”


    “我x娘新娃哥到這時候還沒有騰出身子,真是急人!”


    “別管他,那麽老大哥你就快說吧!”


    在眾人紛紛催促之下,那位被呼做老大哥的瘦瘦的青年農民略微地有一點不好意思,磕去煙灰,把煙袋往胳膊上一掛,站起來訥訥地說:


    “大家叫我說,說幾句,我有(屍求)話,說來說去還不是那個意思?咱薛二虎是吃過糧的,回來住了一冬天,沒有啥意思,馬上咱還要出去穿他娘的二尺半。各位兄弟也都有大,大,大誌氣,不願意在家裏打,打牛腿,好極!在外邊混事跟在家做莊稼可不一樣:在外邊全指望朋,朋友,他娘的朋友們你幫我,我幫你,講個義氣。今晚大家結義之後,有,有福同享,有禍同當……”


    屋裏靜得連灰星兒落地上都有聲音。但他正說著話,菊生和王成山聽見背後有匆匆的腳步聲走來,趕快踮著腳尖兒離開門口,貼著牆躲在黑影裏。走來的青年把門一推,走進屋去,隨即又返回身探頭門外,用眼睛向左右黑影裏搜尋,懷疑地問:


    “那誰呀?有人麽?”


    王成山心虛地把菊生抗了一下,從黑影裏站出來,不好意思地說:


    “沒有人,是我,查寨的。”


    “不來屋裏烤烤火抽袋煙嗎?”


    “不啦,不啦,俺們該回去啦。”


    好幾個人已經伸著脖子把頭探出門外來,很客氣地讓王成山和菊生進裏邊烤火吸煙。王成山和菊生不敢再打攪人家,趕快一麵推辭著一麵走開。轉過大樹,菊生悄聲問:


    “剛來的這個不是給七少家做飯的新娃麽?”


    “哎!他們是在這裏拜把子哩。”


    “你看,他們都不願再做活了。”


    王成山沒有再說話,感慨地咂一下嘴唇。他們走進七少的院子裏,萌生同王成山到西屋望一望。王成山留下燒火。菊生自己回到書房去。菊生剛剛在床上躺下,七少奶提著銅火罐,抱著水煙袋,叮噹叮噹地走了進來。


    “二哥你想想,”七少奶倚著靠窗的書桌說,“咱們為的啥?你下水有一半是為了你七兄弟,他還不是為著茨園寨這些有錢有地的自家屋的1?其實咱已經打瓦啦,咱怕啥?人家長門跟二門正發正旺,拚命放帳,拚命置地,方圓幾十裏誰能敢比?要不是你七兄弟在鄉下結交蹚將,替他們遮風擋寒,哼,你看他們還能夠發財不能!”


    1自家屋,即本族,尤指近族。


    “哎,你真真囉嗦!說這話有啥意思呢?”


    “啥意思?我不能讓你一個人不要命地混,叫長門跟二門白撿天大便宜!”


    七少不勝其厭煩地說:“走吧!走吧!我就不愛聽你說這些話!女人家見識淺,偏偏要多管閑事!”


    七少奶憤怒地把銅火罐往桌上一放,騰出右手來向七少惡狠狠地搗幾指頭:


    “哼,算我見識淺,終有你哭不出眼淚的時候!”


    薛正禮勸解說:“不要生氣,隻要全村子能夠平平安安的,我跟七少也不枉糊一身青泥。”


    七少說:“二哥你不要勸她,她就是好囉嗦,不管該說不該說的話她都要說。”


    “好,咱兩個打手擊掌,從今後我再說你一句話叫我的嘴上長療!”


    七少奶憤憤地走出書房,回到上房裏大聲地喊幾句新娃,得不到答應,自言自語地說:


    “新娃這東西也越來越可惡,這麽早就去睡了!”


    菊生的身上冷得打顫,連忙把被子向上拉一拉,蒙住了頭。但他胡思亂想著,很久很久才入睡多。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凶夢,夢見到處都是大火,他東逃西奔,逃不出火的海洋,眼看著許多人燒傷了,燒死了,許多人跟他一樣的在火海中哭叫著東奔西逃,沒有出路。到了雞子開始叫明的時候,他出了一身冷汗,從夢中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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