瓤子九走後不久,劉老義跑了來,像接受遺產似地把菊生帶走。菊生的新義父名叫薛正禮,一班人都稱他薛二哥,那是因為他有一個值得大家尊敬的忠厚性格。他在杆子中是一個重要頭目,為人很和平謹慎,不多言多語,沒任何不良嗜好,連一根紙煙也不肯抽。菊生從前曾經見過他,知道劉老義和趙獅子都是他的部下,但同他並不很熟。當劉老義把菊生帶到他的麵前時,他不讓菊生磕頭,拉著他的手親切地說:“好吧,你以後就跟著我吧。”菊生現在才曉得在官路上追趕他們的那群土匪全是他的部下;不過沒人再提起那件事,連菊生也沒有絲毫懷恨之意,隻覺得有點兒滑稽。


    跟隨著薛正禮,菊生的精神上的痛苦減輕了不少。一兩天過後,他同薛正禮部下每個人都混熟了,人們都喜歡帶著他一道溜達。這個團體雖然比王三少的團體大幾倍,卻沒有小伕子,陶菊生就替他們作一點瑣細事情。行軍的時候,菊生的身上掛一個灰布包,裏邊裝著紙煙、火柴,和一套煙家夥1。雖然這個團體中沒有“癮君子”,但有時他們也躺下去搔2著玩兒,尤其有時必須拿大煙招待朋友。薛正禮給菊生一條新的白毛巾,使他包在頭上,連耳朵也蓋了起來。他腳上的鞋子破了,劉老義替他問老百姓要來一雙新的。人們對他的監視也不像從前緊,隨時他可以一個人在村裏跑來跑去。


    1一套煙家夥包括煙燈,煙槍,釺子,挖刀,一切必需的工具。


    2小孩子亂摸亂拿他們所不該玩的東西,河南的口語說是“搔”,大人抽大煙也叫“搔”,是引伸了“搔”的原義。


    就在菊生來到薛正禮這兒的五天頭上,票房裏發生了一件大事:胡玉瑩在晚間逃走了。自從杆子成立以來,從沒有發生過這樣事情。胡玉瑩的舅父幾乎被獨眼龍李二紅用皮鞭打死,其餘的票子也都換了打。聽到這個消息,陶菊生立刻跑到票房去看他的二哥。芹生瑟縮地蹲在麥秸窩中,偷偷地告訴菊生,當胡玉瑩逃走時他本來也可以跟著走,但為怕菊生吃苦,他猶豫一下就留下了。“打的怎麽樣?”菊生問,望著芹生的蓬亂而肮髒的頭發。“不要緊。”芹生悄聲說,“二紅剛打了兩三下,恰巧趙獅子跑來玩耍,他把鞭子要了去,打得很輕。”菊生從他二哥的耳朵棱上捏下來一個肥大的黑虱子,離了票房。


    這天下午,人們有的出去玩耍,有的睡覺,薛正禮坐在火邊,好像在想著心事。他的對麵坐著陳老五,正在擦搶。陳老五是菊生比較不很歡喜的人。當菊生們一群剛被捉到時,在官路旁的幹溝中把菊生的灰大衫穿在身上的就是他。他大約有三十五歲年紀,臉上的皺紋又多又深,胡子占去臉部的二分之一。他每到一個地方,總設法找剃頭匠給他刮臉;如果有兩天遇不見剃頭匠,他就會變做猩猩。每逢刮臉,像割草一樣地喳喳響。他的手十分奇怪,連背麵指關節也有硬皮,像手掌上的繭子一樣。裏裏外外的衣服都做得過分瘦窄,扣子極密,料子是一種發亮的黑洋布,隻有那時候的鄉下土財主才覺得這布料和式樣好看。每次洗臉後,他總是要在他的比棗樹皮光不多少的臉孔上抹一些雪花膏,免得臉皮被寒風吹裂。如今他正用心用意地用他的笨拙的手指給槍栓上的零件擦油,沒有說話。陶菊生坐在薛和陳之間,低著頭在磨盤上研墨,臉蛋映著火光發紅。墨研好後,他向他的幹老子問:


    “二伯,怎麽寫?”


    “寫厲害一點,”薛正禮抬起頭說。“要二百兩煙土,一千塊大洋。”


    菊生把筆尖放到火上烤一烤,俯在磨盤上寫起信來。信寫好,他轉過身來字字分明地念給他的幹老子聽:


    王莊的村民知悉:


    茲因缺錢使用,要你們在三天以外,五天以裏,送來煙土二百兩,大洋一千元。若不照辦,燒你們的房子,打死你們的人,雞犬不留,玉石俱焚!


    薛正禮啟


    薛正禮一麵聽一麵微微地笑著點頭。聽完後,他很感興趣地把信紙接過去,仔細地端量了一會兒,說:


    “你寫的很好,很好。”他又研究片刻,抬起頭來笑著問:“你沒有把我的名字寫錯?”


    “沒有。”菊生笑了,心裏說:“怎麽能夠寫錯呢?”


    “這是‘薛’字,這是‘正’字……”薛正禮用指頭指點著認下去,終於忍不住奇怪地問:“這裏怎麽多了一個字?”


    “‘啟’字……”菊生窘得臉紅,因為自來先生們沒有講說過這個字的真正意義。“這是寫信的規矩,不要它也可以。”


    這回答已經使薛正禮感到滿足,他把信放在磨盤上,在火上搓著手,和藹地問:


    “菊生,你說實話,你想跑不想?”


    菊生天真地搖搖頭說:“不想。”


    “真不想?”


    “真不想。”


    “你願意跑就跑,反正沒有人看著你。我怕你跑不了就糟啦,要是給抓了回來,會連你二哥一起幹掉的。再說,如今到處是蹚將,跑出去給霸爺1抓了去,你就不會像在這兒一樣享福了。”


    1零星土匪被稱做“霸爺”,比大股土匪要殘酷許多倍。大股土匪也討厭他們。


    “我知道。”菊生很聽話地回答說。


    幹燥的雪子兒開始落下來,在瓦紮簷1上和院裏的黃土地上跳著,滾著,發出一種好聽的細小聲音。陳老五已經把槍栓安好,向門外望一望,烤著手喃喃地自言自語說:


    1草房用瓦鑲邊叫做“瓦紮簷”。


    “好雪,可惜下的晚了一點。要是早下二十天,麥苗就得力了。”他從口袋裏掏出來一根充象牙1的煙嘴兒,安上紙煙,就火上吸著後,看著菊生的臉孔說:“你們上洋學堂的,一出學堂就能做官。菊生,你日後做了官,我同你幹老子找你去,你大小給個差事就成。你叫你幹老子做啥子差事?”


    1充象牙是假象牙、人工象牙。


    陶菊生嘻嘻笑著,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看,”薛正禮說,“我頂好給菊生做衛隊連連長。”


    “對,我們都給他做衛隊去!”陳老五同意地叫著說。“菊生,隻要你做個縣知事,俺們就去找你,你可不要不收留俺們。”


    “到那時候,”薛正禮笑著說,“他一準會把咱們忘到九霄雲外了。”


    這句話剛剛落地,從隔壁廟中突然發出來一陣皮鞭聲和一個老年人的慘叫聲,十分刺耳,同時又聽見趙獅子的憤恨的謾罵聲。陳老五從火邊跳起來,興奮地說:


    “媽的趙獅子,到底把他的親舅騙來啦!”


    薛正禮皺緊眉頭,聽了會兒,低下頭默默地在火上烤手。


    “我去幫趙獅子打幾下。”陳老五興致勃勃地說,提著槍向外就走。


    “喂,老五,”薛正禮抬起頭來說,“叫獅子給他個‘快性’1,好歹總算是親舅!”


    1“快性”是要人快死,免得多受罪,和“慢性”對待相反。在講義氣的土匪中慢性的殺害人也被認為不人道的。


    陳老五走後,陶菊生同他的幹老子都不說話,望著院裏飄飛的微雪帶著雪子兒,傾聽著隔壁廟中的打人聲音。菊生不明白為什麽趙獅子這樣地對待親舅,心中充滿了恐怖和難過。過了一會兒,他再也忍耐不住,向他的幹老子懇求說:


    “二伯,你去勸一勸獅子叔吧!”


    “不要管他!”薛正禮搖一下頭說,從嘴角流出來一絲無可奈何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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