杆子在第二天離開薛崗,連著轉移了幾個地方,都是白天走,晚上盤住。一天下午,天色陰沉,刮著北風,好像要下雪的樣子。陶菊生一個人在屋中看門,無聊地玩弄著一支步槍。突然一個蹚將從外邊跑進來,告他說他的二哥正要被拉到村邊槍斃。雖然蹚將們拿這樣惡消息嚇唬他不止一次了,但他卻不能不信以為真,因為打死人在土匪中本來就等於兒戲。他從地上跳起來,跑出大門,又跳過一座牆頭,拚命向村邊跑去。村邊的溝沿上果然站立著幾個蹚將,從溝下麵發出來一響槍聲。菊生跑進人堆中,發現在溝下麵被槍斃的並不是他的二哥,而是胡玉瑩的舅。這老頭子的後腦勺中了一槍,紅花腦漿細細地從傷口流出,玷汙了他的蒼白的頭發和胡須。但他還沒有死,依然在地上掙紮,用雙手抓緊草根,吃力地向前爬動。獨眼龍李二紅站立在老頭子背後,一隻手提著手槍,一隻手卡著腰,露著黃牙微笑,欣賞著被殺害者在他的眼前受苦。溝沿上的蹚將中有人動了惻隱心,向老頭子的背上打了一槍。老頭子登時把兩腿伸直,不再動了。


    胡玉瑩的舅剛斷氣,從村中發出來一陣哨聲。蹚將們都向那哨聲跑去,沒誰向老頭子再看一眼。菊生噙著眼淚,臉色灰白,呆呆地跟著土匪們跑進村子,一句話也沒有說出口來。在走過他們盤的那家大門口時,正遇見趙獅子和陳老五們一群人從裏邊匆匆出來,把他叫住。從獅子手裏接過來灰色飯囊,他跟著他們往村子的中心集合,眼前一直在飄動著老頭子被打死時的淒慘場麵,同時心裏重複著一句譴責的話:“胡玉瑩不該逃走!”趙獅子和陳老五都同他說話,獅子還拍了拍他的頭頂,但他卻一句話也沒有聽清,隻故意裝做聽清楚了的樣子微微一笑,從鼻孔發出來嗯嗯的答應聲音。在票群中發現了他的二哥。他沒敢走近二哥,而且回避著他的眼光。當杆子出發的時候,菊生從票群的旁邊跑過。芹生悄悄地用眼色呼喚他走到身邊,告他說:“菊,胡玉瑩的舅剛才給槍斃了。”他點一下頭,用鼻孔“嗯”一聲,趕快走開了。在路上,他時常從遠處偷偷地望二哥,心上飄浮著可怕的幻影:儼然二哥也像那老頭子一樣,死在他的眼前,在地上掙紮著,顫栗著,流著腦汁和鮮血。


    天色愈來愈陰沉,沉重的雲塊壓著村莊裏幹枯的樹梢。杆子在荒涼的原野上走了半天,翻過了不少崗坡,踏過了幾條結冰的小河,卻很少看見人煙。眼亂1時候,杆子到一座寨外停下,大部分的蹚將和全體肉票都坐在離寨門半裏遠的大路溝中避風,隻管家的帶領著少數蹚將走到寨門外的打麥場上。寨門緊閉著。幾位老百姓從寨牆上露出來半截身子,等著和走近來的蹚將說話。從蹚將群中走出來兩位善於言辭的人,站在寨牆下,很客氣地向守寨的人們交涉,希望不費力騙開寨門。“我們是李水沫的杆子,”他們向寨上招手說,“跟你們圍子裏都是朋友。請你們把圍子門開開,讓我們在圍子裏盤一夜,保險在圍子裏一根草也不會動一動,動你們一根草算我們不夠朋友。”守寨的老百姓很客氣地拒絕開門,說圍子裏沒有地方住,圍子門也用土封起來了。他們請蹚將朋友們盤在別的村莊裏,不管要什麽他們都盡力照辦。這樣,寨上和寨下,你一言,我一語,交涉了好久,漸漸地成了僵局。寨牆上露出了很多人頭,膽大的俯在寨垛上向下觀看。蹚將們也有不少人走到寨牆下,窺伺著爬寨的機會。最後劉老義忍不住向守寨人罵了起來,守寨人一麵還罵,一麵趕快向左右散開。劉老義首先向寨上開一槍,戰爭就跟著開始了。


    1“眼亂”,河南土話,指黃昏較濃的時候。


    守寨人躲在寨垛後,用土炮和磚石瓦塊向外打,使土匪們不能夠接近寨牆。蹚將們一部分躲在寨邊的土地廟內和麥秸垛後,向寨上呐喊射擊,一部分向左右抄過去,把整個寨包圍起來。寨牆上每有一次土炮響,總是先有強烈的紅光一閃。那些圍近寨牆的蹚將們看見紅光時即刻向地上伏下或向麥秸垛背後一躲,等炮聲響過後又露出頭來射擊和叫罵。陶菊生起初還感到微微的恐怖,但隨即就被這戰爭的場麵所誘惑,隻覺得緊張和有趣。他直著身子站立在大路旁邊,一點也沒想到會有危險。瓤子九蹲在他的旁邊觀戰,在他的腿上打一巴掌,罵他說:


    “快下去,媽的槍子兒打到你頭上會打個疙疸哩!”


    “菊,下來吧,你站在那裏,寨上的人會看見你的!”芹生跟著用小聲叫他。“來,快蹲到我這裏!”


    “沒關係,”菊生搖頭說,“土炮打不到這兒來。”


    芹生焦急地說:“誰說!土炮也能打裏把路哩!你怎麽這樣不聽話?”


    “快跟你二哥蹲到一起去!”瓤子九命令說。“圍子裏也有快槍呢。”


    陶菊生隻好跳下大路溝中來,站立在二哥前邊,讓頭部伸出溝岸。雖然夜色已經很濃,看不見那些在寨邊活動的蹚將們的影子了,但菊生可以從槍聲和罵聲辨認出劉老義、趙獅子和陳老五們的活動方位。蹚將們用最粗野的話向寨裏罵,好像是玩耍一樣。他們常常對同伴們的最難聽的話感到興趣,快活地大笑起來。正在罵著,笑著,會忽然有人打破這鬆懈的空氣,連著放幾槍,大聲地呐喊:“灌呀1!灌呀!快點灌呀!”於是立刻發出一片同樣的叫聲,使人感覺得滿曠野殺氣騰騰。在這一片驚心動魄的叫聲中,時常從寨裏和寨外起一陣集體的,曲折而高昂的喔吼聲2,使大地為之震動。當叫聲和喔吼聲停止時,槍聲和炮聲也隨著稀了。菊生聽見劉老義用有節奏的調子唱著:


    1向寨牆裏攻進去,土匪謂之“灌”,比如向瓶子裏灌水一樣。


    2河南西部和西南部的農民們,每在緊張的集體勞動時,打獵時,打仗時,就發出一種雄壯而好聽的喔吼聲。


    “圍子裏邊的人們聽清啊!限你們三更以前,送出來十八個油青臉、倒跟腳1、雙眼皮的大閨女!”


    1有這些特征的,都是鄉下愛俏皮的風流女人。這樣兩句話反映了當時一種文化層次很低的對女人的審美標準。有些女人,不一定顏色不美,但因為長期使用廉價的鋁粉,日子久了,出現了鋁中毒的現象,本來還算白嫩的臉色變成了油青臉。在婦女纏足的時代,貧家小戶的女子,在童年時候,不能將腳纏好,長到十幾歲以後,不願自己有一雙大腳,故意將鞋做小,避免一雙腳越長越大。這樣,違反了自然,隻能使腳跟踏著鞋跟(布鞋),形成了倒跟腳。


    “圍子裏都是帶屬的,”守寨人回答說,“想要大閨女回你自己的家去吧,你妹妹在等著你哩。”


    劉老義向寨上的聲音放一槍,接著唱:“你們要不送出來十八個大閨女,老子打進圍子去,把你們的房子全燒了,男的全敲1了,老的跟小的全宰了,剩下的女人不管醜,不管俏,一齊拉出來輪流睏覺。


    1“敲”就是槍斃。


    “你鱉兒不要燒1,有種就報出你的名字來!”


    1在河南,“燒”字含義很複雜,在此處指“得意忘形”。


    “爺爺的名字叫劉老義,家住在北山南裏,南山北裏,有樹的營兒,狗咬的莊兒。十八歲爺爺就下水跟白狼打過甘肅,到過新疆。”


    劉老義剛剛住聲,寨牆上火光一閃,向他所在的地方打了一炮。一陣炮彈側啦散開後,劉老義故作吃驚地大聲說:


    “乖乖,小心呐,這是罐兒炮1!”隨即他用孩子似地哭聲說:“獅子,我的一樣東西給打掉了。”


    1“罐兒炮”即歸清傳下來的子母炮,在北伐前還為河南農民的作戰利器。


    “啥子東西?”


    “一根汗毛!”


    劉老義的悠閑情調被一陣緊急的戰鬥衝散,喔吼聲和喊殺聲響成一片。攻擊繼續了半個鍾頭,仍沒有灌進圍子。瓤子九因為拚命地呐喊助戰,喉嚨略微地顯得啞了。他走下大路溝,擤把鼻涕,從口袋裏掏出來一個洋鐵盒,打開來拿一個煙泡兒填進嘴裏。把煙泡咬碎吞下肚子後,他嘻嘻地笑著說:


    “媽媽的,這麽冷,讓咱們盡在野地裏篩糠1,圍子裏邊的人怪不講交情呢。”


    1農人用篩子篩糠時渾身搖晃,故冷得打顫或怕得打顫,都叫做“篩糠”。


    李二紅憤憤地說:“我不信這圍子會這麽難撕1!”


    1“破寨”,土匪叫做“撕圍子”。這“撕”字極富於形象性。“破”字可作自動詞用,“撕”字隻能作他動詞用,所以也較有力量。


    “急啥子?還怕他們連圍子搬走不成?圍子裏有十幾條罐兒炮,說不定還有一兩支快槍哩。”


    管家的傳下命令,叫票房頭和一部分蹚將盤到三裏外的小街上,留下一部分包圍圍子。瓤子九拍拍屁股,用袖頭擦去胡子上掛的鼻涕,對著看票的和票們說:


    “快起!這圍子裏邊的人不講朋友,咱們隻好多走幾步路,到街上填瓤子。……票子報數!”


    在濃重的夜色中,陶菊生跟隨著票房頭離開了寨邊,沿著大路往南去。槍聲稀疏了,但特別顯得清脆。和被圍的這座寨形成三角形的另外兩座寨,相距都不過三四裏遠。從那兩座小寨的中間穿過時,菊生才聽到人們在講說左邊的叫做棗莊,右邊的叫做林莊,而被圍的叫做劉胡莊。棗莊和林莊的人們都沒有援救劉胡莊,坐視他們的鄰居獨受攻擊。從寨裏傳出來膽怯的狗叫聲和梆子聲,散人寒冷的茫茫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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