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龍寺是一座大廟,廟東邊和北邊有幾座佃戶們住的草房。一道土打的高牆將大廟和草房圍住,土牆上挖有炮眼,並帶有小的碉樓。河從廟的西南角半裏遠處折向東來,在廟門前形成了一個深潭。河南岸幾裏外就是山地,愈往南山勢愈壯,深灰色的高峰上積著白雪。廟裏的和尚和廟旁的住戶已經逃空,連牲畜和糧食都攜帶走了。杆子一進回龍寺,就被軍隊和紅槍會包圍起來。西邊和北邊的許多村落都駐滿軍隊;河南岸一直到小山上也都有軍隊布防;向東望,無邊無涯,到處有紅槍會。最糟的是,回龍寺的地勢露底,從河南岸向廟裏看,一切都清清楚楚。蹚將們雖然明知道中了計,但也不得不死守著這座空落落的大廟喘喘氣,等待著突圍的機會。


    薛正禮的一支人盤在廟後的三間草房裏,從西北角到東北角的圍牆歸他防守。他把人布置好以後,帶著菊生沿著土牆將地勢察看一遍。他很沉默,隻向他的幹兒子囑咐一句:“這廟露底,走著小心啊!”看過後,他走進廟裏,去看管家的有沒有什麽吩咐。菊生隨他的幹老子去找到了他的小朋友張明才,這孩子是隨著瓤子九一批人最先到回龍寺的。這兩個孩子對打仗的興趣都很高,隻可惜他們自己得不到放槍機會。菊生帶著張明才跑進大殿,跳上神壇,各處尋找,終於在高大的神像後找到了一串鞭炮。他們高興得不得了,決定將鞭炮綁在一根竹竿上,拿到西北角的碉樓裏,放給牆外的軍隊們聽。那小碉樓裏隻有劉老義、陳老五和王成山在擔任防守。外邊的攻擊已經停止,所以他們也很少發槍,隻對河岸上樹林中的軍隊取監視態度。軍隊曾經吃過他們幾次虧,也不敢隨便地露出頭來。當菊生和張明才跑來時,劉老義正將步槍架在炮眼上,俏皮地向外罵著,亮著牌子、菊生爬上梯子,點著鞭炮,將竹竿探出牆外。鞭炮響著,菊生和張明才向圍牆外大聲叫著:


    “操你姐,看老子們的機關槍啊!……”


    一半是由於興奮,一半是要表現他自己是英雄好漢,陶菊生幾次從碉樓的垛子間露出頭來。每一次他露出頭來,馬上就有幾顆子彈從樹林中射過來,打他的旁邊掠過。張明才沒有敢這樣冒險。他又好奇又膽怯地扒在王成山的胳膊上,從炮眼向外張望;每次子彈打過來,他總是不由地縮一下脖頸。鞭炮響完時,菊生又露出頭來,學著劉老義的調子亮牌子。他驕傲的,勇敢的,用尖嫩地童音喊著:


    “聽著啊!你爺爺家住在北山南裏,南山北裏,有樹的營兒,狗咬的莊兒。跟著白狼……”


    突的,一顆槍彈打中在垛子上,嘭一聲迸起來一陣碎土。菊生的身子驚得猛一縮,向大家伸伸舌頭,隨即拍著頭上的灰土說:


    “乖乖兒,怪不客氣哩!”


    劉老義從炮眼中拔出步槍,用槍托在菊生的屁股上打了一下,放聲大笑。陳老五用雙手搓一下他的多毛的粗糙臉孔,警告菊生說:


    “快下來,小心他們打中你了!”


    陶菊生和張明才在碉樓中玩了一會兒,黃昏慢慢地落了下來。他們開始操心到晚飯問題,便到那些草房中到處搜尋。很幸運的,他們在一個不容易被人注意的柴草堆下發現了一個紅薯窖,足可以供全杆子支持一天。他們將這個發現告訴給蹚將們,立刻就有人下窖去把紅薯全拾上來。薛正禮這一股也分到兩大筐子。陶菊生幫助那位新來的、說書出身的甩手子老張,將紅薯蒸在鍋裏以後,他又在房間中的土地上燒起一堆火,在火堆邊用麥秸安排好一個地鋪,以備幹老子和別的蹚將們在夜間輪流睡覺。張明才回到二駕那裏打一轉又跑了來,同菊生膀靠膀坐在火邊。外邊的槍聲很稀疏,也很少有人說話,但時常有匆匆的腳步聲從門外走過。兩個孩於從這種奇怪的寂靜中感到了事態的嚴重,不約而同地想到那可能發生的危險結果。菊生望著火堆想了想,忽然向他的小朋友笑著問:


    “你猜,要是軍隊進來了,咱倆要緊不要緊?”


    “你說要緊不要緊?”張明才沒有主意地反問說。


    “咱們不要緊。要是軍隊打進來,咱們就在屋裏大聲喊:‘俺們是票啊!俺們是票啊!’……”


    薛正禮不聲不響地走進屋來,站在他們的背後突然插嘴說:“好家夥,你們倒想的得勁!”


    兩個小孩子駭了一跳,趕快扭轉頭來。但當他們看見薛正禮和藹地微微笑著,他們就放下心了,互相地望一眼,碰一碰胳膊,天真地笑了起來。薛正禮沒有再責備一個字,拍一拍張明才的頭頂說:


    “你快點回去吧,二駕找不到你的時候會生氣哩。”


    張明才仰起頭來問:“薛二伯,你說軍隊會不會打進來呢?”


    “他們打進來個屁!”薛正禮很自信地說。“馬文德帶出去的大炮都在山海關繳給奉軍了,留在老窩裏的大炮還要防備徐壽椿,單用步槍他對咱有啥子辦法?”


    菊生問:“咱們今晚上不出水?”


    “管家的說要守住這兒打一打,反正是已經粘在一起了。”


    張明才從火邊站起來,跳出屋於,用舌尖打著梆子跑走了。薛正禮在一個草墩上坐下去,將兩隻手放到火上烤著。過了一會兒,他用手把臉孔慢慢地抹了一把,望著菊生問:


    “娃兒,要是你回家了,你想我不想?”


    “想,”菊生說,“也想老義叔,獅子叔,跟成山哥。”


    “不想陳老五?”


    菊生笑著搖搖頭:“不想。”


    “為啥子?”


    “我不知道。”


    “你這孩子!”薛正禮慈愛地責備說,也笑了。“陳老五也是個好人,”他又說。“他原是個掌鞭的1,後來得了一份絕門業,有四五畝地,買個女人,自種自收,獨立門戶。去年一荒亂,田地不能種,他隻好膛了。別看他好占小便宜,可是他的心底兒倒是蠻好的。”


    1“掌鞭的”,即專管使牛耕田和拉車的農民。


    “我知道他是個好人。他沒有膛的時候,一定是常常受人欺負。”


    “他蹚以後也沒有報過仇,隻恐怕結的孽多了沒法洗手。”


    談話停止了。薛正禮又用手將臉孔抹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向門外望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走出去了。陶菊生一個人留在火邊,周圍被夜色包圍著,灰茫茫的。他感到很孤寂,而且害怕。但他沒有動一動,因為外邊太冷了,他也餓了。甩手子老張在廚房中一邊蒸紅薯,一邊唱著,調子很哀婉動人。菊生靜靜地聽著,想起來他的父親、母親、大哥和二哥,一切的親人,許許多多的往事,和不能捉摸的未來,心坎中充滿了酸楚。後來,又想到他親眼看見的那些被打死的人,特別是在劉胡莊被他用杠子打了一下的那一個快要斷氣的可憐老漢,他大大地恐怖起來,仿佛渾身的汗毛和頭發都一齊直豎起來。


    被恐怖驅趕著,菊生慌慌張張地跑到廚房,悄悄地在甩手子老張的身邊坐下。老張向他望一眼,繼續唱著,眼睛卻轉過去望著灶門。菊生看見老張的眼睛裏似乎有淚水浮著;他不願再聽他唱下去,趕忙拉住他的胳膊說:


    “老張,別唱啦,我心裏難過!”


    老張很聽話地不唱了,回過頭望著他問:“菊生,你害怕打仗麽?”


    “不。不知道我為啥子心裏難過。”看見老張在觀察他的臉色,菊生又趕忙接著說:“老張,從前我以為當蹚將的都是壞人,現在我才知道當蹚將的差不多都是好人。”


    “誰是好人?你說的話我不明白……”


    “要是我回家了,我會永遠想念你們。”


    老張搖著頭茫然地笑了一下,眼睛睜得很大,仿佛在心裏說:“哼,俺們是殺人放火的蹚將,你怎麽會想念俺們!”


    菊生等不著老張回話,急著解釋說:“你們都是被逼下水的,並不是天生的壞人。比如你,比如我的幹老子,我覺得你們都好。”


    “你這話可是真的?”


    “真的,老張!”菊生熱情地抱緊了老張的胳膊,叫著說:“你是一個好人,一個可憐人。你是被逼下水的!”


    老張望著他,用感動的低聲說:“你相信我是好人?”


    菊生說:“我相信你是好人!本來你可以賣唱過活,可是你忍受不了那種欺侮,所以才來杆子上當一個甩手子!……甩手子叫人家瞧不起呀!……老張,你真是可憐!”


    老張靜靜地看著菊生,淚珠從臉上滾了下來,低低地歎息一聲。


    “老張,”菊生又噙著眼淚說,“我知道你很聰明,比我還聰明。要是你有錢讀書,你一準很有前途,也許你會是一個了不起的音樂家,也許你會是一個了不起的詩人!”


    “那麽你以後真是想我?”


    “真是想你!你教給我唱的小曲兒我都會永遠記得!”


    老張微笑著搖頭說:“不會的。你一回家就把我忘掉了。”


    “不會的!不會的!我不會忘記你,也不會忘記幹老子他們!”


    薛正禮突然走進廚房來,把他們的話頭打斷。他吩咐甩手子老張趕快將蒸好的紅薯拾到筐子裏,給守圍子的弟兄們送去。他同菊生都十分餓了,就站在鍋台旁邊,各人抱著一根熱紅薯大口地吃起來,一麵吃一麵哈氣。吃下去一根大紅薯,他不再冷得哆嗦,於是像想起來一件要緊的事情似的,他催促菊生說:


    “娃兒,票子們都在餓著,快拾幾根給你的二哥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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