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楊鎮口中的院落,已經是夜裏亥時,鄺子掌燈引著他們入內,又一一點亮院裏的燈籠,一個小巧精致的百姓小院落入施音禾眼中。


    “好地方!”


    施音禾忍不住讚歎,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進家的感覺了,一個客棧接一個客棧的落腳,在外漂泊的滋味並不好受。


    “東邊那間房是主臥,也最亮敞,起初是我住的,後來我大多時間在書房辦公,有時忙到半夜,懶得來回走動,便連鋪蓋也拿來書房,把書房當寢室了。現在那間房是空的,也最幹淨,你就湊合著住下,明兒若想換再換……”


    楊鎮小心翼翼的說著,更像是征求她的意見。


    施音禾笑笑:“還換?哪有這麽多講究?有個空地給我睡個懶覺就成。”


    楊鎮心頭一疼,她這滿不在乎一身灰塵撲撲的樣子,看來真的一個人漂泊很久了。


    趕緊喊鄺子準備熱水,他去準備床褥。在外巡鹽務,他圖方便,隻帶一個隨身小廝,很多事,都是自己打理。


    施音禾也不客氣,等他們關門離開,她便舒舒服服把自己泡進浴桶的熱水裏,狠狠洗個熱水澡,擰幹頭發,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楊鎮一直坐在小院的小涼亭內,看著她的房間熄燈,四周陷入黑暗,他才一身落寞回了書房。


    他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想幹什麽,隻有一個想法,就這樣跟她在海邊過日子,其實也挺好的。


    施音禾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懵懵懂懂醒過來時,發現四周昏暗,她以為天還沒亮,翻了個身,想繼續睡,但大腦跟眼睛出奇的清醒,像是睡足了覺,渾身清爽。


    翻滾兩下,再也躺不下去,直接踢翻被子,爬起來,換上衣服走出房間,伸了伸懶腰。發現門外的屋簷下掛著一盞亮著的燈籠,燈籠下方,安安靜靜躺著一個木盒,她好奇打開,竟是楊鎮給自己準備的女兒裝。


    她不禁自己打量自己,路上隻帶兩身換洗衣服,還是比較中性的男裝,一路奔波,早就舊得不成樣。還好算幹淨,若是髒的,遠遠一看,人家還指不定當她流浪漢呢。


    可不就是流浪漢麽?


    她自嘲的搖頭一笑,端起木盒,在裏頭翻了翻,粉紅嫩綠鵝黃,每套衣服各有各的好看,倒是有心了。


    想了想,衣服換掉也好,就當換個心情吧。


    她抱著盒子轉身回屋。


    不出半刻功夫,一身鵝黃粉嫩,頭發粗略的在頭上一綰,拿跟筷子一插,清清爽爽出現在門口。


    “出來吧,送衣服就大大方方的送,遮遮掩掩做什麽?我也喊了你幾年哥哥,算起來,你可不就是我哥麽?哥哥送妹妹衣服,有這麽扭捏麽?”她朝小院不遠的暗處喊話。以她的眼力耳力,他躲在院裏任何角落,都躲不掉。


    楊鎮磨磨蹭蹭從暗中探出腦袋,笨手笨腳的撓撓頭,想看她,卻又不敢直直盯著,隻別扭的看向隨便什麽地方,眼神躲閃,不好意思的問道:“還……合身麽?”


    施音禾輕盈盈的轉了一圈:“眼光不錯,我就是奇怪了,大半夜的,你去哪裏整的這幾身新衣服?莫不是這院裏……”


    她想說,他不會是拿自己金屋藏嬌的女人的衣服給她穿吧?


    “不不不,院裏什麽都沒有。”他想解釋,突然又想起什麽,詫異問她:“什麽大半夜的?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麽?我可是大白天出去幫你買回來的。”


    施音禾一愣:“我睡了多久?”


    楊鎮看她一臉傻萌,忍不住想捏一把她俏麗的小臉,但他不敢,隻笑著伸出兩個手指頭:“兩天一夜,現在,已經是第二日晚上了。”


    施音禾驚呼:“怪不得肚子這麽空。”


    “咕嚕嚕……”


    她肚子一聲叫喚,不合時宜的打斷兩人的對話。


    她臉一紅,楊鎮樂不可支。


    “好酒好菜備著,施大姑娘請吧。”


    楊鎮兩手同時往右側一擺,指著餐廳方向。


    “這還差不多。”施音禾兩手一提,把裙擺往上扯了扯,越過楊鎮,邁腿快步往餐廳走,看起來,是真餓壞了。


    楊鎮看著她毫不拘束的動作,心裏一暖,她在他麵前,竟沒見外,還這樣肆無忌憚,完全沒有女孩兒的拘謹。


    其實,施音禾不是不見外,是不在乎。她對誰都不在乎,對誰,她都在乎不起。


    楊鎮來不及多想,趕緊跟上。


    還沒進屋,就聞到一股飯菜香,施音禾幾乎是撲進餐廳裏去的。


    楊鎮踏進去時,已經看到她左手抓著一個雞腿在啃,右手還拿著筷子往跟前自己的碗夾菜。嘴裏還邊吃邊咕噥:“鬆鼠桂魚、鴨胗、爆鵝肝、白玉糕,天啊,這破地方什麽會有這些?都是我喜歡吃的……”


    “不用這麽夾,都是你的,沒人跟你搶……”


    楊鎮哭笑不得。


    他以前怎麽沒發現,施音禾竟這麽可愛呢?


    他心裏暗暗鬆了一口氣,在城裏一家一家酒樓的找,終於湊到了她愛吃的,果然她喜歡。


    但他很快就又愣住了,他是什麽時候留意她的吃食的?還是?他一直都在乎她的喜好?他努力想了想,竟想不起廖婉寧平時都喜歡吃些什麽,甚至,他幾乎都要想不起她的樣子了。


    但施音禾一出現,他竟都知道她的,包括吃的穿的。


    楊鎮突然看不懂自己。


    酒足飯飽,施音禾托著腮幫,看向門口隨風搖晃的燈籠,眼神黯淡又惆悵。落寞淒美的側顏讓楊鎮看著心疼。


    她變了。


    不但變得更美麗,還有一種遙不可及的飄渺。


    經曆讓她沉穩,美到極致的容顏在沉穩中收斂得毫無違和,還隱隱透出不可褻瀆的安寧高貴。


    楊鎮知道,此刻的她,離自己很近,但,她的心,飄得更遠了,遠得他隻能遙望。


    “你,還是這麽美!”他忍不住讚歎。


    施音禾回頭看向他,一臉自嘲:“美?美是什麽東西?美就是個物件,我不喜歡被別人這樣物化。若不是我長得美,當初他們會把我撿回去麽?既然撿回去,為何又嫌棄成這樣?連我記憶裏有他們,他們都嫌棄?……”


    晶瑩剔透的淚水從她光滑的臉頰滑落,一滴一滴,落在幹淨的桌布上,卻像一刀一刀砍在楊鎮心上。


    一定是蕭策看上了她的美,當成花瓶玩耍,卻又嫌棄她曾經是楊家童養媳的身份,轉眼將她棄如敝履。


    否則,她不會這樣受傷,這樣孤獨。楊家不要她,王府拋棄她,若她真是廖婉寧猜的那樣,也不一定是施家骨肉,那她,隻能再次飄零。


    “音禾,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咱們……往後看,以後一定會好起來……有我在,不會讓你再受苦……”他磕磕巴巴的試圖說服著什麽。


    其實,他更想說,我會好好待你,楊家那後院小院落,還是你的,隻要你願意回去,我決不會讓廖婉寧欺負你半分。我會珍惜你,視你為珍寶。


    這些話,他當然都沒說出來。


    但施音禾何其聰明?早知道他言下之意。不就還是希望我回去做妾麽?做你的春秋大夢,想要廖婉寧後頭的資源,又想要她施音禾的美貌,他怎不去搶皇位呢?


    楊鎮心裏想什麽由他想去,懶得計較了。


    她撇了撇嘴,岔開話題:“你忙於鹽務,家裏的其他商務,可有過問?都還好麽?”


    自從兩個哥哥跟林貴代替她去打理薛禪的商務,她就沒再過問。此刻,突然看到楊鎮,她又想起來,忍不住問出口。


    楊鎮應道:“說起來,我也是很久沒去過問了,隻是奇怪得很,我在璋洲認識了一個叫薛禪的,很有能力,但後來不久,那薛禪竟是失蹤了一般,很久不出現,隻安排了三個姓林的手下打理,不過,業務是沒受什麽影響,那林姓三兄弟,也算是有能力的。”


    聽他的語氣,久不見薛禪,很是遺憾。


    為方便接管她的業務,又不至於驚動廖家楊家,施南施宇都故意改林姓,跟林貴一起,成林氏三兄弟,這個施音禾當然知道。


    哥哥跟父母親回來,他們是刻意隱藏的。父母在家,藏不了多久,但兩個哥哥,並不在晉城拋頭露臉,沒人知道。


    楊鎮提到薛禪,施音禾靈光一閃,自己不是苦於無所依麽?既然施楊蕭三姓都跟自己無關,那,姓薛,也挺好。


    不如,還是回去當薛禪好了,一來,跟楊鎮做事,沒有心理負擔;二來,有了自己的名字,她不再糾結自己到底該叫施音禾還是蕭音兒,還是別的什麽音。


    直接叫薛禪吧,沒有祖宗,自己當自己的祖宗,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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