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仇心情激蕩,他也曾經想象過吳戈與謝如鬆交戰,究竟誰會勝出。自己確實難以蠡測吳戈的深淺,但他是見過謝如鬆練武的。謝如鬆能在馬上盤舞八十餘斤的大刀,單手能舉起一張柏木八仙桌做胡旋舞。軍中傳言,他曾在大都督府與諸武將比武,連敗十四名勇士。斬殺火眼尉遲,他甚至隻用了一招。


    謝如鬆的七星劈風刀在空中裹起一道雪光,直卷向吳戈。


    吳戈知道敵手與平野人不同,謝如鬆力大無窮,功力老到,或者招數不及平野人精巧,但簡捷樸野,隻有更可怖。他的刀一粘,引開了謝如鬆的寶刀。


    謝如鬆也是一凜。這種粘勁,是他平生未遇的刀法。


    兩柄寶刀一使開,在庭中便如滾著兩團雪,寒光耀目,凜然逼人。兩人翻翻滾滾地鬥了十餘合,傅仇知道,他們一個神力驚人,另一個卻刀術通玄,一時間也分辨不出誰更占優。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刻,他竟然分不清自己在為哪一方擔心。


    謝如鬆忽地大吼一聲,七星刀一招孟婆灌湯,如銀河飛瀉,當頭斬來。這一刀實在聲勢太大,吳戈再沒有辦法用巧勁卸開,隻得揮刀回砍。畢竟還是謝如鬆力大,七星寶刀也更好,隻聽鏘的一聲,吳戈的那柄飛雪寶刀被斬成兩截。


    謝如鬆心中一寬,正待進招,誰知形勢卻急轉直下。吳戈轉身之間,不待那斷下的半尺刀頭落地,手中斷刀輕輕巧巧一挑,那截斷刃嗡地一聲就直射向謝如鬆麵門。


    謝如鬆的武藝是用於戰陣之上的,這種變化實在出乎意料。但他的反應也是奇快,立刻身體後仰,一招老君摔杯,那截斷刃嗖地從鼻尖飛過;同時反客為主,飛腿踹向吳戈。但吳戈已是好整以暇,也是踢出一腿,他的腿長,竟然後發先至,先蹬在了謝如鬆支撐腿一邊的胯上。謝如鬆的身體被踢得向後直飛而去,這一刻他卻猛喝道:著!


    那七星劈風刀再次脫手而出。寶刀卷起一個雪輪,像秋月,更像流星,迅猛無匹地砸向吳戈。


    兩丈開外的吳戈不躲不閃,雙眼死死盯住那席卷而來的刀鋒。


    在他的眼瞳裏,這柄飛轉的寶刀似乎慢了下來,他清楚地看到寶刀的每一次旋轉,慢得竟如一枚在風中飄來的羽毛。


    就在寶刀飛到之際,他身體一側,右手輕輕伸出。伸進了那飛旋的雪輪之中。


    隻聽噗地一聲柔響。那雪輪消失了。


    七星寶刀被吳戈牢牢地攥在手中。


    謝如鬆正要站起,才發覺胯上一陣透骨的劇痛。就在這一瞬,七星寶刀已經揮到了他的麵前。謝如鬆眼一閉,心中卻是一涼。


    隻聽當的一聲,那刀沒有砍下。一支短纓如雪的綠沉槍架開了來刀。是傅仇。


    然而吳戈這一刀,卻隻是用刀背砍來的。


    傅仇的長槍一出,接著的招數就連綿不絕,勢如狂風奔雷,又如霹靂蛟龍,一口氣把三十六式家傳的九天寒雨一招招刺了出去。此前他一直沒有敢跟吳戈正麵交手,這一次終於把家傳的槍法淋漓盡致地使了出來。


    可是吳戈麵對長槍,卻一步不退。他手揮七星寶刀,仍然像他在碼頭上賣藝耍飛刀一般從容。他的刀在身前舞成了一麵銀色的屏風,傅仇的槍就是刺不進去。無論長槍從哪個方位刺來,對手的刀卻總是無所不在地出現,將槍封出門外。傅仇完全沒有料到對手竟然如此熟悉自己的每一記絕招。他一咬牙,進手一招寸手槍奪命鑽風刺,直奔吳戈心口。


    吳戈的刀立刻出現了。傅仇看到對手的刀貼上了槍尖,沿著槍尖一壓,雪白的槍纓被割得在空中飄散飛舞,如同一團雪霧,遮住了自己的視線。


    然後他就看見,吳戈的刀從這團雪霧中突圍而出,沿著自己槍杆滑了過來。他右手五指一麻,長槍哐啷一聲脫了手。


    他以為自己的手指一定已經沒有了,卻看到隻是一片青瘀。吳戈的刀在最後一瞬翻了過來,仍隻是用的刀背。


    你為什麽用刀背?你為什麽不殺我?他嘶聲吼道。


    吳戈沉著臉道:天地之大德曰生。我相信寬恕的力量。


    忽聽得謝如鬆大吼一聲:小傅讓開!


    傅仇心中一動,一閃跳開。卻見謝如鬆手持一杆火銃,正對著吳戈,那火銃的火繩已燃到了盡頭。


    隻聽砰的轟天價一聲巨響。吳戈暗叫不好,向一側猛地撲開。


    火光一閃,煙霧之中,一片慘叫之聲。吳戈身後至少三四人被霰彈所傷,好在距離已遠,無一致命,但哀號聲卻此起彼伏。一股燒焦了皮肉的糊味彌漫開來。


    而吳戈也摔倒在地。他側身閃躲得極快,又用七星寶刀擋了一下,右肩和上臂仍被火銃射出的鐵砂打傷,一大片皮肉被炸得血肉模糊。七星寶刀也被熏得焦黑。


    這一下傷得不輕,他在嗆鼻的煙霧之中,一個滾翻,滾到牆角,扶著一大堆油布蓋著的貨物,掙紮著用七星刀拄著站了起來。


    謝如鬆從身邊的親兵手中又換了一杆銃,晃著火折子,對準了吳戈。


    這時候,何二小姐驚呼了起來:不!


    荻小姐覺得心口一熱,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她甚至沒有何小姐的勇氣。她渾身都在抖,卻又沒有半點氣力。她想邁出一步,自己的腳卻再也挪不動。她想站出來,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謝如鬆緩緩地向吳戈走近一步,他還有些忌憚吳戈手中的七星刀。


    吳戈呻吟了一聲,手伸到懷裏,也取出了一個火折子。


    謝如鬆沒有多想,點著了火繩。


    吳戈忽然將他扶著的那堆貨物上的油布掀開,隻見下麵是七八個木箱。眾人不解地看著他。


    傅仇忽然明白過來,他聞到了刺鼻的火藥味:這是鍾漢儒用來炸堤的火藥!


    吳戈的火折子就舉在一線引出來的火藥旁邊。


    謝如鬆,還有所有的人,漸漸都明白過來這是什麽了。


    謝如鬆火銃上的火繩在嗞嗞地燃燒著。吳戈並沒有點火,他在等著謝如鬆。


    人們驚恐萬狀,紛紛開始逃生。


    突然整個大廳回響起尖銳卻帶著幾分嘶啞的奇異的叫聲:不!


    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衝了出來,擋在謝如鬆的火銃前。是骨骨。


    他竟然開口說話了:不、許、你、殺、他!


    謝如鬆愣了一下,說:小孩,讓開!


    不、許、你、殺、他!骨骨的聲音嗡嗡的,有些含糊,音調奇怪還帶著一股哨聲,但仍然那樣響亮而堅決。


    吳戈忽然鼻子一熱。他伸出手,想推開骨骨。


    他、是、好、人!骨骨死死抱住吳戈的手,眼睛毫不畏懼地看著謝如鬆手中的銃。


    骨骨回來!荻小姐終於忍不住了,她不顧那火銃,也不顧拋頭露麵,她甚至不顧生命,衝到了吳戈身邊,拉著骨骨,卻不走開,與他們站在一起。


    你們幹什麽?眾士兵的吼叫聲中,隻見一直跪擠在廣場上的五百降眾,紛紛站了起來。他們此刻忽然爆發了。雖然他們被捆綁著,手無寸鐵,可是五百餘人的咆哮聲,是非常令人震撼的。


    謝如鬆心中一動:你不會讓他們跟你一起死的。但在這一刻,火繩已經燃到了盡頭,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在這一瞬,隻聽哐地一聲,幾乎同時又是砰地一聲巨響!


    謝如鬆手中的火銃射向了空中。火銃噴射出的鉛彈鐵屑,把庭中一株大樹的枝葉打得簌簌而落。


    一杆綠沉槍將謝如鬆的火銃挑飛了。


    是傅仇。


    傅仇年輕而蒼白的臉上湧起了一股紅色。


    吳戈晃熄了手中的火折子。他這樣的人,永遠不會用無辜的人做人質的。


    傅仇對吳戈說:我的槍上已經沾過你的血。我不報仇了。我與你並肩作戰。


    層層疊疊的將士手執刀槍,將四個人團團圍住。


    刀槍密如蝟,亮如雪,寒如夜。


    荻小姐拉著骨骨的手,眼卻望著吳戈。少年傅仇背靠著吳戈,心裏卻忽然湧起一種奇異的感覺。像是與父親共同作戰。這是自己從小一直盼望的。他不再恐慌了,但還有些猶疑。


    我們能帶著這孩子衝出去麽?


    吳戈安然一笑,並不回答。他舉起刀,看著圍逼而來的敵人,神情淡然。那些士兵的無數雙年輕的眼睛,也都在閃爍著,也一樣猶疑著,不安地看著圈子中央這個從容的敵人。


    吳戈道,你們來吧。


    謝如鬆眯起了雙眼。他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人。


    他又看向圈子中的那個孩子,那個小小孩子的臉孔上竟也是一副從容淡定。他想起一個自己曾經覺得無比可笑的詞,視死如歸。


    而那廣場中五百名被綁的俘虜,正怒吼著一齊向這裏擠來,全然不顧圍困他們的鋒利的刀槍。圍著他們的士兵開始後退。他們的吼聲更加的洶湧。


    謝如鬆其實最擔心的是荻小姐的安危。***個腿!這個不知輕重的死小娘,他在心裏暗罵。他回過頭,看到芸少爺也走了過來,何二小姐也走了過來。


    謝如鬆從他們的臉上看得出,他們想對自己說什麽。荻小姐的安全更重要,他在心裏對自己說。如果趕盡殺絕,那五百反賊會不會狗急跳牆呢?難道向這個挑夫認輸?真不追查害死如柏的真凶了?謝如鬆的臉上陰晴不定。


    他望向吳戈,他忽然無比妒忌這個地位卑賤的人。他沒有殺自己,他又熄滅了火折子。這個笨蛋!他饒了自己兩次。他還妄想救廣場裏那五百個反賊。


    這是自己向往的一種挺身而出。謝如鬆知道,自己其實也想做吳戈這樣的人。


    眾將士的刀槍舉了起來。每一抹鋒利的刃上都閃爍著無情的寒光。


    但每一個人都清楚地聽到,遊擊將軍謝如鬆靜靜地說道:他娘的腿都給我站住。我接受你的條件。反賊投降,我受降。


    謝如鬆被擢升為大同副總兵。提兵塞上,戍守九邊,這是他多年以來就盼望的事。那天黃昏,離開山陽縣時,他帶著自己的黑甲鐵騎路過了餘家渡。在碼頭上,他看到挑夫長腳又在賣藝。


    他正在說一個段子:從前有一個將軍圍觀的人們在哈哈大笑。接著還是老一套,耍飛刀、高蹺、貧嘴,拉個忠厚觀眾問人要荷包,還是在跟麗芳樓的幾個歌女打情罵俏。


    娘的腿還是這老一套。謝如鬆笑罵著。他也看出來,長腳的這一套人們仍然很受用很喜歡,尤其是大大小小的孩子們。看著長腳耍飛刀時,每個孩子的臉上都放著光,那麽的入神和開心。


    謝如鬆遠遠地看了一會兒,向部下抬了抬下巴,示意可以走了。他一路用鞭子輕輕敲著靴筒,忽然想起來,聽說的那個鍾秀才對自己的評語:有白起之風,恨量小狹。他不禁笑罵起來,他娘的腿,老子寬宏大量得都沒有邊了。


    至於這個吳戈,他也隻能說,這廝實在是娘的個腿


    堤上的棚區依然與過去一樣,除了路口添了三座墳塋。華知縣用了芸少爺之計,給淮安王推薦了一個風水先生,說是堤上前有照,後無靠,並不吉利,又為王爺另覓了塊地建他的別院。至於那座橋,已經開始修了。修橋的,基本都是堤上的流民;還有鍾漢儒那五百多受撫的餘部,他們也住在了堤上。這些人幹著最髒最累的活,拿著最低最賤的工錢。但是終於,他們可以抬著頭做人。


    其實那天是吳戈最後一次在碼頭賣藝了。骨骨終於同意跟隨荻小姐上京,現在他已能開口說不少話。於是吳戈覺得到自己離開這裏的時候了。那一天大家都來送他,甚至何麗華何二小姐也悄悄出現了一會兒。


    骨骨說:你,要,記得,來,看我。


    吳戈扮了個鬼臉,打了個手勢,意思是說,要大家提防,骨骨放屁很臭。骨骨不好意思地笑了。


    芸少爺歎了口氣,說:你這家夥,以前那麽抑鬱的一個人,倒真是變了很多啊


    我倒覺得他一點兒沒變。


    荻小姐不同意:還有,何麗華也不是庸脂俗粉。


    吳戈笑了,點頭,說,對,她不是。


    芸官又道:還是來京城吧。


    吳戈搖頭。


    芸官嘿了一聲,說:所謂雲中白鶴,非燕雀之網所能羅也。


    荻小姐說,你要來看骨骨。


    吳戈點點頭。


    荻小姐在最後一刻,終於鼓足勇氣問,你是要去找那個首飾盒的主人麽?


    吳戈寬容地衝她笑了,一如十二年前那個黃昏。


    吳戈說,也許吧。他揮揮手,背上了一個破舊的包裹,上了路。夕陽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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