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下魯提轄扭過身來看時,拖扯的不是別人,卻是渭州酒樓上救了的金老。


    那老兒直拖魯達到僻靜處,說道:“恩人!你好大膽!見今明明地張掛榜文,出一千貫賞錢捉你,你緣何卻去看榜?若不是老漢遇見時,卻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見寫著你年甲,貌相,貫址!”


    魯達道:“酒家不瞞你說,因為你事,就那日回到狀元橋下,正迎著鄭屠那廝,被酒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處撞了四五十日,不想來到這裏。你緣何不回東京去,也來到這裏?”


    金老道:“恩人在上;自從得恩人救了老漢,尋得一輛車子,本欲要回東京去;又怕這廝趕來,亦無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東京去。隨路望北來,撞見一個京師古鄰來這裏做買賣,就帶老漢父女兩口兒到這裏。虧殺了他,就與老漢女做媒,結交此間一個大財主趙員外,養做外宅,衣食豐足,皆出於恩人。我女兒常常對他孤老說提轄大恩,那個員外也愛刺槍使棒。嚐說道:“怎地恩人相會一麵,也好。”


    想念如何能彀得見?且請恩人到家過幾日,卻再商議。”


    魯提轄便和金老行。


    不得半裏到門首,隻見老兒揭起簾子,叫道:“我兒,大恩人在此。”


    那女孩兒濃市豔飾。


    從裏麵出來,請魯達居中坐了,插燭也似拜了六拜,說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彀有今日!”


    拜罷,便請魯提轄道:“恩人,上樓去請坐。”


    魯達道:“不須生受,酒家便要去。”


    金老便道:“恩人既到這裏,如何肯放你便去!”


    老兒接了杆棒包裹,請到樓上坐定。


    老兒分付道:“我兒,陪侍恩人坐坐,我去安排飯來。”


    魯達道:“不消多事,隨分便好。”


    老兒道:“提轄恩念,殺身難報;量些粗食薄z??a何足掛齒!”


    女子留住魯達在樓上坐地。


    金老下來叫了家中新討的小廝,分付那個婭一麵燒著火。


    老兒和這小廝上街來買了些鮮魚,嫩雞,釀鵝,肥,時新果子之類歸來。


    一麵開酒,收拾菜蔬,都早擺了。


    搬上樓來,春台上放下三個盞子,三雙筷子,鋪下菜蔬果子飯等物。


    婭將銀酒燙上酒來。


    父女二人輪番把盞,金老倒地便拜。


    魯提轄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禮?折殺俺也!”


    金老說道:“恩人聽稟,前日老漢初到這裏,寫個紅紙牌兒,旦夕一柱香,父女兩個兀自拜哩;今日恩人親身到此,如何不拜!”


    魯達道:“卻也難得你這片心,”三人慢慢地飲酒。


    將及天晚,隻聽得樓下打將起來。


    魯提轄開看時,隻見樓下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口裏都叫:“拿將下來!”


    人叢裏,一個官人騎在馬上,口裏大喝道:“休叫走了這賊!”


    魯達見不是頭,拿起凳子,從樓上打將下來。


    金老連忙搖手,叫道:“都不要動手!”


    那老兒搶下樓去,直叫那騎馬的官人身邊說了幾句言語。


    那官人笑起來,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馬,入到裏麵。


    老兒請下魯提轄來。


    那官人撲翻身便拜,道:““聞名不如見麵,見麵勝似聞名!”義士提轄受禮。”


    魯達便問那金老道:“這官人是誰?素不相識,緣何便拜酒家?”


    老兒道:“這個便是我兒的官人趙員外。卻才隻道老漢引甚麽郎君子弟在樓上吃因此引莊客來廝打。老漢說知,方才喝散了。”


    魯達道:“原來如此,怪員外不得。”


    趙員外再請魯提轄上樓坐定,金老重整杯盤,再備酒食相待。


    趙員外讓魯達上首坐地。


    魯達道:“酒家怎敢。”


    員外道:“聊表相敬之禮。小子多聞提轄如此豪傑,今日天賜相見,實為萬幸。”魯達道:“酒家是個鹵漢子,又犯了該死的罪過;若蒙員外不棄貧賤,結為相識,但有用酒家處,便與你去。”


    趙員外大喜,動問打死鄭屠一事,說z9隉a較量些槍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趙員外道:“此處恐不穩便,欲請提轄到敝莊住幾時。”


    魯達問道:“貴莊在何處?”


    員外道:“離此間十裏多路,地名七寶村,便是。”


    魯達道:“最好。”


    員外先使人去莊上再牽一疋馬來。


    未及晌午,馬已到來,員外便請魯提轄上馬,叫莊客擔了行李。


    魯達相辭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趙員外上了馬。


    兩個並馬行程,於路說z9隉a投七寶村來。


    不多時,早到莊前下馬。


    趙員外攜住魯達的手,直至草堂上,分賓而坐;一麵叫殺羊置酒相待,晚間收拾客房安歇。


    次日又備酒食管待。


    魯達道:“員外錯愛酒家,如何報答!”


    趙員外便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如何言報答之事。”


    卑休絮煩。


    魯達自此之後在這趙員外莊上住了五七日。


    蚌一日,兩個正在書院裏閑坐說話,隻見金老急急奔來莊上,逕到書院裏見了趙員外並魯提轄;見沒人,便對魯達道:“恩人,不是老漢多心。是恩人前日老漢請在樓上吃酒,員外誤聽人報,引領莊客來鬧了街坊,後卻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說開去,昨日有三四個做公的來鄰舍街坊打聽得緊,隻怕要來村裏緝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


    魯達道:“恁地時,酒家自去便了。”


    趙員外道:“若是留提轄在此,恐誠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轄怨恨,若不留提轄來,許多麵皮都不好看。趙某卻有個道理,教提轄萬無一失,足可安身避難;隻怕提轄不肯。”


    魯達道:“酒家是個該死的人,但得一處安身便了,做甚麽不肯!”


    趙員外道:“若如此,最好。離此間三十餘裏,有座山,喚做五台山。山上有一個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薩道場。寺裏有五七百僧人,為頭智真長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錢在寺裏,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許下剃度一僧在寺裏,已買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隻不曾有個心腹之人了條願心。如是提轄肯時,一應費用都是趙某備辦。委實肯落發做和尚麽?”


    魯達尋思道:“如今便要去時,那裏投奔人...不如就了這條路罷。”


    便道:“既蒙員外做主,酒家情願做和尚。專靠員外照管。”


    當時說定了,連夜收拾衣服盤纏段疋禮物。


    次日早起來,叫莊客挑了,兩個取路望五台山來。


    辰牌已後早到那山下。


    趙員外與魯提轄兩乘轎子抬上山來,一麵使莊客前去通報。


    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監寺,出來迎接。


    兩個下了轎子,去山門外亭子上坐定。


    寺內智長老得知,引著首座,侍者,出山門外來迎接。


    趙員外和魯達向前施禮。


    智真長老打了問訊。


    說道:“施主遠出不易。”


    趙員外答道:“有些小事,特來上刹相浼。”


    智真長老便道:“且請員外方丈吃茶。”


    趙員外前行,魯達跟在背後。


    當時同到方丈。


    長老邀員外向客席而坐。


    魯達便去下首坐禪椅上。


    員外叫魯達附耳低言:“你來這裏出家,如何便對長老坐地?”


    魯達道:“酒家不省得。”


    起身立在員外肩下。


    麵前首座,維那,侍者,監寺,知客,書記,依次排立東西兩班。


    莊客把轎子安頓了,一齊將盒子搬入方丈來,擺在麵前。


    長老道:“何故又將禮物來?寺中多有相瀆檀越處。”


    趙員外道:“些小薄禮,何足稱謝。”道人,行童,收拾去了。


    趙員外起身道:“一事啟堂頭大和尚∶趙某舊有一條願心,許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詞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旦這個表弟姓魯,是關內漢出身;因見塵世艱辛,情願棄俗出家。望長老收錄,大慈大悲,看趙某薄麵,披剃為僧。一應所用,弟子自當準備。萬望長老玉成,幸甚!”


    長老見說,答道:“這個因緣是光輝老僧山門,容易,容易,且請拜茶。”


    隻見行童托出茶來。


    茶罷,收了盞托,真長老便喚首座,維那,商議剃度這人;分付監寺,都寺,安排齋食。


    隻見首座與眾僧自去商議道:“這個人不似出家的模樣。一雙眼卻恁凶險!”眾僧道:“知客,你去邀請客人坐地,我們與長老計較。”


    知客出來請趙員外,魯達,到客館裏坐地。


    道座眾僧長老,說道:“卻才這個要出家的人,形容醜惡,相貌凶頑,不可剃度他,恐久後累及山門。”


    長老道:“他是趙員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撤得他的麵皮?你等眾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


    焚起一柱信香,長老上禪椅盤膝而坐,口誦咒語,入定去了;一炷香過,卻好回來,對眾僧說道:“隻顧剃度他。此人上應天星,心地剛直。雖然時下凶頑,命中駁雜,久後卻得清淨。證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記吾言,勿得推阻。”


    首座道:“長老隻是護短,我等隻得從他。不諫不是,諫他不從便了!”


    長老叫備齊食請趙員外等方丈會齋。


    齋罷,監寺打了單帳。


    趙員外取出銀兩,教人買辦物料;一麵在寺裏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


    一兩,日都已完備。


    長老選了吉日良時,教鳴鍾擊鼓,就法堂內會大眾。


    整整齊齊五六百僧人,盡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禮,分作兩班。


    趙員外取出銀錠,表裏,信香,向法座前禮拜了。


    表白宣疏已罷,行童引魯達到法座下。


    維那教魯達除下巾幘,把頭發分做九路綰了,捆揲起來。


    淨發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卻待剃髭須。


    魯達道:“留下這些兒還酒家也好。”


    眾僧忍笑不住。


    真長老在法座上道:“大眾聽偈。”


    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淨;與汝剃除,免得爭競。”


    長老念罷偈言,喝一聲“咄!盡皆剃去!”


    剃發人隻一刀,盡皆剃了。


    首座呈將度牒上法座前請長老賜法名。


    長老拿著空頭度牒而說偈曰:“靈光一點,價值千金;佛法廣大,賜名智深。”


    長老賜名已罷,把度牒轉將下來。


    書記僧填寫了度牒,付與魯智深收受。


    長老又賜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


    監寺引上法座前,長老與他摩頂受記,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皈奉正法,三要皈敬師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不要殺生,二不要偷盜,三不要邪瀅,四不要貪酒,五不要妄語。”


    智深不曉得戒壇答應“能”“否”二字,卻便道:“酒家記得。”


    眾僧都笑。


    受記已罷,趙員外請眾僧到雲堂裏坐下,焚香設齋供獻。


    大小職事僧人,各有上賀禮物。


    都寺引魯智深參拜了眾師兄,師弟;又引去僧堂背後選佛場坐地。


    當夜無事。


    次日,趙員外要回,告辭長老,留連不住。


    早齋已罷,並眾僧都送出山門。


    趙員外合掌道:“長老在上,眾師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鹵直人,早晚禮數不到,言語冒瀆,誤犯清規,萬望覷趙某薄麵,恕免,恕免。”


    長老道:“員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經誦咒,辦道參禪。”


    員外道:“日後自得報答。”


    人叢裏,喚智深到鬆樹下,低低分付道:“賢弟,你從今日難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倘有不然,難以相見。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來。”


    智深道:“不索哥哥說,酒家都依了。”


    當時趙員外相辭了長老,再別了眾人上轎,引了莊客,托了一乘空轎,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


    當下長老自引了眾僧回寺。


    卑說魯智深回到叢林選佛場中禪床上撲倒頭便睡。


    上下肩兩個禪和子推他起來,說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學坐禪?”智深道:“酒家自睡,幹你甚事?”


    禪和子道:“善哉!”


    智深喝道:“團魚酒家也吃,甚麽“鱔哉?””禪和子道:“卻是苦也!”


    智深便道:“團魚大腹,又肥甜好吃,那得苦也?”


    上下肩禪和子都不睬他,繇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對長老說知智深如此無禮。首座勸道:“長老說道他後來證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隻是護短。你們且沒奈何,休與他一般見識。”


    禪和子自去了。


    智深見沒人說他,每到晚便放翻身體,橫羅十字,倒在禪床上睡;夜間鼻如雷響;要起來淨手,大驚小怪,隻在佛殿後撒尿撒屎,遍地都是。


    侍者稟長老說:“智深好生無禮!全沒些個出家人禮麵!叢林中如何安著得此等之人!”


    長老喝道:“胡說!且看檀越之麵,後來必改。”


    自此無人敢說。


    魯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覺攪了四五個月,時遇初冬天氣,智深久靜思動。


    當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衣直裰,係了鴉青條,換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門來,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鵝頸懶凳上,尋思道:“幹鳥麽!俺往常好肉每日不離口;如今教酒家做了和尚,餓得幹癟了!趙員外這幾日又不使人送些東西來與酒家吃,口中淡出鳥來!這早晚怎地得些酒來吃也好!”


    正想酒哩,隻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著一付擔桶,唱上山來,上蓋著桶蓋。


    那漢子手裏拿著一個鏇子,唱著上來;唱道∶九裏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


    風吹起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


    魯智深觀見那漢子挑擔桶上來,坐在亭子上看。


    這漢子也來亭子上,歇下擔桶。


    智深道:“兀那漢子,你那桶裏甚麽東西?”


    那漢子道:“好酒。”


    智深道:“多少錢一桶?”


    那漢子道:“和尚,你真個也作是耍?”


    智深道:“酒家和你耍甚麽?”


    那漢子道:“我這酒,挑上去隻賣與寺內火工,道人,直廳,轎夫,老郎們,做生活的吃。本寺長老已有法旨∶但賣與和尚們吃了,我們都被長老責罰,追了本錢,趕出屋去。我們見關著本寺的本錢,見住著本寺的屋宇,如敢賣與你吃?”


    智深道:“真個不賣?”


    那漢子道:“殺了我也不賣!”


    智深道:“酒家也不殺你,隻要問你買酒吃!”


    那漢子見不是頭,挑了擔桶便走。


    智深趕下亭子來,雙手拿住扁擔,隻一腳,交襠著。


    那漢子雙手掩著,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


    智深把那兩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鏇子,開了桶蓋,隻顧舀冷酒吃。


    無移時,兩桶酒吃了一桶。


    智深道:“漢子,明日來寺裏討錢。”


    那漢子方才疼止,又怕寺裏長老得,壞了衣飯,忍氣吞聲,那裏討錢,把酒分做兩半桶,挑了,拿了鏇子,飛也似下山去了。


    隻說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卻上來;下得亭子鬆樹根邊又坐了半歇,酒越湧上來。


    智深把皂直裰褪下來,把兩支袖子纏在腰下,露出脊上花繡來,扇著兩個膀子上山來。


    看看來到山門下,兩個門子遠遠地望見,拿著竹篦,來到山門下攔住魯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喝得爛醉了上山來?你須不瞎,也見庫局裏貼著曉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決打四十竹篦,趕出寺去;如門子縱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饒你幾下竹篦!”


    魯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來舊性未改,睜起雙眼,罵道:“直娘賊!你兩個要打酒家,俺便和你廝打!”


    門子見勢頭不好,一個飛也似入來報監寺,一個虛拖竹篦攔他。


    智深用手隔過,張開五指,去那門子臉上隻一掌,打得踉踉蹌蹌,卻待掙紮;智深再複一拳,打倒在山門下,隻是叫苦。


    魯智深道:“酒家饒你這廝!”


    踉踉蹌蹌顛入寺裏來。


    寺得門子報說,叫起老郎,火工,直廳,轎夫,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從西廊下搶出來,卻好迎著智深。


    智深望見,大吼了一聲,卻似嘴邊起個霹靂,大踏步搶入來。


    眾人初時不知他是軍官出身,次後見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裏去,便把亮鬲關了。


    智深搶入階來,一拳,一腳,打開亮鬲。


    二三十人都趕得沒路,奪條棒,從藏殿裏打將出來。


    監寺慌忙報知長老。


    長老聽得,急引了三五個侍者直來廊下,喝道:“智深!不得無禮!”


    智深雖然酒醉,卻認得是長老,撇了棒,向前來打個問訊,指著廊下,對長老道:“智深吃了兩碗酒,又不曾撩撥他們,他眾人又引人來打酒家。”


    長老道:“你看我麵,快去睡了,明日卻說。”


    魯智深道:“俺不看長老麵,酒家直打死你那幾個禿驢!”


    長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禪床上,撲地便倒了,地睡了。


    眾多職事僧人圍定長老,告訴道:“向日徒弟們曾諫長老來,今日如何?本寺那容得這個野貓,亂了清規!”


    長老道:“雖是如今眼下有些羅噪,後來卻成得正果。沒奈何,且看趙員外檀越之麵,容恕他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


    眾僧冷笑道:“好個沒分曉的長老!”


    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齋罷,長老使侍者到僧堂裏坐禪處喚智深時,尚兀自未起。


    待他起來,穿了直裰,赤著腳,一道煙走出僧堂來,侍者吃了一驚,趕出外來尋時,卻走在佛殿後撒屎。


    侍者忍笑不住,等他淨了手,說道:“長老請你說話。”


    智深跟著侍者到方丈。


    長老道:“智深雖是個武夫出身,今趙員外檀越剃度了你,我與你摩頂受記。教你∶一不可殺生,二烈可偷盜,三不可邪瀅,四不可貪酒,五不可妄語∶--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貪酒。你如何夜來吃得大醉,打了門子,傷壞了藏殿上朱紅鬲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聲,如何這般行為!”


    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


    長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亂了清規?我不看你施主趙員外麵,定趕你出寺。再後休犯。”


    智深起來,合掌道:“不敢,不敢。”


    長老留住在方丈裏,安排早飯與他吃;又用好言勸他;取一領細布直裰,一雙僧鞋,與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但凡飲酒,不可盡倍。


    常言“酒能成事,酒能敗事。”


    便是小膽的人吃了也胡亂做了大膽,何況性高的人!再說這魯智深自從吃酒醉鬧了這一場,一連三四個月不敢出寺門去;忽一日,天氣暴暖,是二月間時令,離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門外立地,看著五台山,喝采一回,猛聽得山下叮叮當當的響聲順風吹上山來。


    智深再回僧堂裏取了些銀兩揣在懷裏,一步步走下山來;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樓來看時,原來卻是一個市井,約有五七百戶人家。


    智深看那市鎮上時,也有賣肉的,也有賣菜的,也有酒店,麵店。


    智深尋思道:“幹幹麽!俺早知有這個去處,不奪他那桶酒吃,也早下來買些吃。這幾日熬的清水流,且過去看有甚東西買些吃。”


    聽得那響處卻是打鐵的在那裏打鐵。


    間壁十家門上寫著“父子客店。”


    智深走到鐵匠鋪門前看時,見三個人打鐵。


    智深便問道:“兀,那待詔,有好鋼鐵麽?”


    那打鐵的看魯智深腮邊新剃,暴長發須,戧戧地好慘瀨人,先有五分怕他。


    那待詔住了手,道:“師父,請坐。要打甚麽生活?”


    智深道:“酒家要打條禪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麽?”


    待詔道:“小人這裏正有些好鐵。不知師父要打多少重的禪杖,戒刀?但憑分付。”


    智深道:“酒家隻要打一條一百斤重的。”


    待詔笑道:“重了。師父,小人打怕不打了。隻恐師父如何使得動?便是關王刀,也隻有八十一斤。”


    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關王!他也隻是個人!”


    那待詔道:“小人據說,隻可打條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


    智深道:“便你不說,比關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


    待詔道:“師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著小人,好生打一條六十二斤水磨禪杖與師父。使不動時,休怪小人。戒刀已說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鐵打造在此。”


    智深道:“兩件家生要幾兩銀子?”


    待詔道:“不討價,實要五兩銀子。”


    智深道:“俺便依你五兩銀子,你若打得好時,再有賞你。”


    那待詔接了銀子,道:“小人便打在此。”


    智深道:“俺有些碎銀子在這裏,和你買碗酒吃。”


    待詔道:“師父穩便。小人趕趁些生活,不及相陪。”智深離了鐵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見一個酒望子挑出在房簷上。


    智深掀起簾子,入到裏麵坐下,敲著桌子,叫道:“將酒來。”


    賣酒的主人家說道:“師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裏的,長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們賣酒與寺裏僧人吃了,便要追小人們的本錢,又趕出屋。因此,隻得休怪。”


    智深道:“胡亂賣些與酒家吃,俺須不說是你家便了。”


    那店主人道:“胡亂不得,師父別處去吃,休怪,休怪。”


    智深隻得起身,便道:“酒家別處吃得,卻來和你說話!”


    出得店門,行了幾步,又望見一家酒旗兒直挑出在門前。


    智深一直走進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賣與俺吃。”


    店主人道:“師父,你好不曉事!長老已有法旨,你須也知,卻來壞我們衣飯!”


    智深不肯動身。


    三回五次,那裏肯賣。


    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連走了三五家,都不肯賣,智深尋思一計,“不生個道理,如何能彀酒吃?...”遠遠地杏花深處,市梢盡頭,一家挑出個草帚兒來。


    智深走到那裏看時,卻是個傍村小酒店。


    智深走入店裏來,靠窗y中u,便叫道:“主人家,過往僧人買碗酒吃。”


    莊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裏來?”智深道:“俺是行腳僧人,遊方到此經過,要賣碗酒吃。”


    莊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裏師父,我卻不敢賣與你吃。”


    智深道:“酒家不是。你快將酒賣來。”


    莊家看見魯智深這般模樣,聲音各別,便道:“你要打多少酒?”


    智深道:“休問多少,大碗隻顧篩來。”


    約莫也吃了十來碗,智深問道:“有甚肉?把一盤來吃。”


    莊家道:“早來有些牛肉,都賣沒了。”


    智深猛聞得一陣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時,隻見牆邊砂鍋裏煮著一支狗在那裏。智深道:“你家見有狗肉,如何不賣與俺吃?”


    莊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來問你。”


    智深道:“酒家的銀子有在這裏!”


    便摸銀子遞與莊家,道:“你且賣半支與俺。”


    那莊家連忙取半支熟狗肉,搗些蒜泥,將來放在智深麵前。


    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著蒜泥吃∶一連又吃了十來碗酒。


    吃得口滑,那裏肯住。


    莊家到都呆了,叫道:“和尚,隻恁地罷!”


    智深睜起眼道:“酒家又不白你的!管俺怎地?”


    莊家道:“再要多少?”


    智深道:“再打一桶來。”


    莊家隻得又舀一桶來。


    智深無移時又吃了這桶酒,剩下一腳狗腿,把來揣在懷裏;臨出門,又道:“多的銀子,明日又來吃。”


    嚇得莊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他卻向那五台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下一回,酒卻湧上來;跳起身,口裏道:“俺好些時不曾拽拳使腳,覺道身體都困倦了。酒家且使幾路看!”


    下得亭子,把兩支袖子搦在手裏,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發,隻一膀子扇在亭子柱上,隻聽得刮刺刺一聲響亮,把亭子柱打折了,攤了亭子半邊,門子聽得半山裏響,高處看時,隻見魯智深一步一顛搶上山來。


    兩個門子叫道:“苦也!這畜生今番又醉得可不小!”


    便把山門關上,把拴拴了。


    隻在門縫裏張時,見智深搶到山門下,見關了門,把拳頭擂鼓也似敲門。


    兩個門子那裏敢開。


    智深敲了一回,扭過身來,看了左邊的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個鳥大漢,不替俺敲門,卻拿著拳頭嚇酒家!俺須不怕你!”


    跳上台基,把柵刺子隻一扳,卻似撅蔥般扳開了;拿起一折木頭,去那金剛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顏色都脫下來。


    門子張見,道:“苦也!”


    隻得報知長老。


    智深等了一會,調轉身來,看著右邊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廝張開大口,也來笑酒家!”


    便跳過右邊台基上,把那金剛腳上打了兩下。


    隻聽得一聲震天價響,那金剛從台基上倒撞下來。


    智深提著折木頭大笑。


    兩個門子去報長老。


    長老道:“休要惹他,你們自去。”


    隻見這首座,監寺,都寺,並一應職事僧人都到方丈稟說:“這野貓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門下金剛,都打壞了!如何是好?”


    長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漢,”何況老僧乎?若是打壞了金剛,請他的施主趙員外來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蓋。--這個且繇他。”


    眾僧道:“金剛乃是山門之主,如何把他換過?”


    長老道:“休說壞了金剛,便是打壞了殿上三世佛,也沒奈何,隻得回避他。你們見前日的行凶麽?”


    眾僧出得方丈,都道:“好個囫圇竹的長老!--門子,你且休開門,隻在裏麵聽。”


    深在外麵大叫道:“直娘的禿驢們!不放酒家入寺時,山門外討把火來燒了這個鳥寺!”


    眾僧聽得,隻得叫門子:“拽了大拴,繇那畜生入來!若不開時,真個做出來!”


    門子隻得撚腳撚手拽了拴,飛也似閃入房裏躲了,眾僧也各自回避。


    隻說z瑣|智深雙手把山門盡力一推,撲地顛將入來,吃了一交;爬將起來,把頭摸一摸,直奔僧堂來。


    到得選佛場中。


    禪和子正打坐間,看見智深揭起簾子,鑽將入來,都吃一驚,盡低了頭。


    智深到得禪床邊,喉嚨裏咯咯地響,看著地下便吐。


    眾僧都聞不得那臭,個個道:“善哉!”


    齊掩了口鼻。


    智深吐了一回,爬上禪床,解下條,把直裰,帶子,都剝剝扯斷了,脫下那腳狗腿來。


    智深道:“好!懊!正肚饑哩!”


    扯來便吃。


    眾僧看見,把袖子遮了臉。


    上下肩兩個禪和子遠遠地躲開。


    智深見他躲開,便扯一塊狗肉,看著上首的道:“你也到口!”


    上首的那和尚把兩支袖子死掩了臉。


    智深道:“你不吃?”


    把肉望下首的禪和子嘴邊塞將去。


    那和尚躲不迭,卻待下禪床。


    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將肉便塞。


    對床四五個禪和子跳過來勸時,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碩,去那光腦袋上剝剝隻顧鑿。


    滿堂僧眾大喊起來,都去櫃中取了衣缽要走。


    --此亂,喚做“卷堂大散。”


    首座那裏禁約得住。


    智深一味地打將出來。


    大半禪客都躲出廊下來。


    監寺,都寺,不與長老說知,叫起一班職事僧人,點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廳,轎夫,約有一二百人,都執杖叉棍棒,盡使手巾盤頭,一齊打入僧堂來。


    智深見了,大吼一聲;別無器械,搶入僧堂裏,佛麵前推翻供桌。


    撅了兩條桌腳,從堂裏打將出來。


    眾多僧行見他來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


    深智兩條桌腳著地卷將起來。


    眾僧早兩下合攏來。


    智深大怒,指東打西,指南打北;隻饒了兩頭的。


    當時智深直打到法堂下,隻見長老喝道:“智深!不得無禮!眾僧也休動手!”兩邊眾人被打傷了數十個,見長老來,各自退去。


    智深見眾人退散,撇了桌腳,叫道:“長老與酒家做主!”


    此時酒已七八分醒了。


    長老道:“智深,你連累殺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攪擾了一場,我教你兄趙員外得知,他寫書來與眾僧陪話;今番你又如此大醉無禮,亂了清規,打攤了亭子,又打壞了金剛,--這個且繇他,你攪得眾僧卷堂而走,這個罪業非小!我這裏五台山文殊菩薩道場,千百年清淨香火去處。”


    智深隨長老到方丈去。


    長老一麵叫職事僧人留住眾禪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禪,打傷了和尚,自去將息。


    長老領智深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長老與首座商議,收拾了些銀兩齎發他,教他別處去,可先說與趙員外知道。


    長老隨即修書一封,使兩個直廳道人逕到趙員外莊上說知就裏,立等回報。


    趙員外看了來書,好生不然,回書來拜覆長老,說道:“壞了金剛,亭子,趙某隨即備價來來修。智深任從長老發遣。”


    長老得了回書,便叫侍者取領皂巾直裰,一雙僧鞋,十兩白銀,房中喚過智深。


    長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鬧了僧堂,便是誤犯;今次又大醉,打壞了金剛,攤了亭子,卷堂鬧了選佛場,你這罪業非輕,又把眾禪客打傷了。我這裏出家,是個清淨去處。你這等做作,甚是不好。看你趙檀越麵皮,與你這封書,投一個去處安身。我這裏決然安你不得了。我夜來看你,贈汝四句偈言,終身受用。”智深道:“師父,教弟子那裏去安身立命?願聽俺師四句偈言。”


    真長老指著魯智深,說出這幾句言語,去這個去處,有分教;這人笑揮禪仗,戰天下英雄好漢;怒掣刀,砍世上逆子讒臣。


    畢竟真長老與智深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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