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時何九叔跌倒在地下,眾火家扶住。王婆便道:“這是中了惡,快將水來!”噴了兩口,何九叔漸漸地動轉,有些蘇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家去卻理會。”


    兩個火家又尋扇舊門,一逕抬何九叔到家裏,大小接著,就在床上睡了。老婆哭道:“笑欣欣出去,卻怎地這般歸來,閑常曾不知中惡!”坐在床邊啼哭。何九叔覷得火家都不在麵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煩惱,我自沒事。卻才去武大家入殮,到得他巷口,迎見縣前開藥鋪的西門慶請我去吃了一席酒,把十兩銀子與我,說道:‘所殮的屍首,凡事遮蓋則個。’我到武大家,見他的老婆是個不良的人,我心裏有八九分疑忌;到那裏揭起千秋幡看時,見武大麵皮紫黑,七竅內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齒痕,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聲張起來,卻怕他沒人作主,惡了西門慶,卻不是去撩蜂剔蠍?待要胡盧提入了棺殮了,武大有個兄弟,便是前日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歸來,此事必然要發。”


    老婆便道:“我也聽得前日有人說道:‘後巷住的喬老兒子鄆哥去紫石街幫武大捉奸,鬧了茶坊。’正是這件事了。你卻慢慢的訪問他。如今這事有甚難處。隻使火家自去殮了,就問他幾時出喪。若是停喪在家,待武二歸來出殯,這個便沒甚麽皂絲麻線。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燒化時,必有蹺蹊。你到臨時,隻做去送喪,張人錯眼,拿了兩塊骨頭,和這十兩銀子收著,便是個老大證見。他若回來不問時,便罷。卻不留了西門慶麵皮,做一碗飯卻不好?”


    何九叔道:“家有賢妻,見得極明!”隨即叫火家分付:“我中了惡,去不得;你們便自去殮了。就問他幾時出喪,快來回報。得的錢帛,你們分了,都要停當。若與我錢帛,不可要。”


    火家聽了,自來武大家入殮。停喪安靈已罷,回報何九叔道:“他家大娘子說道:‘隻三日便出殯,去城外燒化。’”火家各自分錢散了。何九叔對老婆道:“你說這話正是了;我至期隻去偷骨殖便了。”


    且說王婆一力攛掇那婆娘當夜伴靈。第二日,請四僧念些經文。第三日早,眾火家自來扛抬棺材,也有幾家鄰舍街坊相送。那婦人帶上孝,一路上假哭養家人。來到城外化人場上,便叫舉火燒化。隻見何九叔手裏提著一陌紙錢來到場裏。王婆和那婦人接見,道:“九叔,且喜得貴體沒事了。”何九叔道:“小人前日買了大郎一扇籠子母炊餅,不曾還得錢,特地把這陌紙來燒與大郎。”王婆道:“九叔如此誌誠!”


    何九叔把紙錢燒了,就攛掇燒化棺材。王婆和那婦人謝道:“難得何九叔攛掇,回家一發相謝。”何九叔道:“小人到處隻是出熱。娘子和乾娘自穩便,齋堂裏去相待眾鄰舍街坊。小人自替你照顧。”使轉了這婦人和那婆子,把火夾去,揀兩塊骨頭拿去撒骨池內隻一浸,看那骨頭酥黑。何九叔收藏了,也來齋堂裏和哄了一回。棺木過了,殺火收拾骨殖撒在池子裏。眾鄰舍各自分散。


    那何九叔將骨頭歸到家中,把幅紙都寫了年月日期,送喪的人名字,和這銀子一處包了,做一個布袋兒盛著,放在房裏。


    再說那婦人歸到家中,去□【字形左“木”右“鬲”】子前麵設個靈牌,上寫“亡夫武大郎之位”;靈床子前點一盞玻璃燈,裏麵貼些經幡錢垛金銀錠采繪之屬;每日卻自和西門慶在樓上任意取樂,卻不比先前在王婆房裏隻是偷雞盜狗之歡,如今家中又沒人礙眼,任意停眠整宿。這條街上遠近人家無有一人不知此事;卻都懼怕西門慶那廝是個刁徒潑皮,誰肯來多管。


    嚐言道:“樂極生悲,否極泰來。”光陰迅速,前後又早四十餘日。卻說武鬆自從領了知縣言語監送車仗到東京親戚處投下了來書,交割了箱籠,街上閑了幾日,討了回書,領一行人取路回陽穀縣來。前後往回恰好過了兩個月。去時殘冬天氣,回來三月初頭。於路上隻覺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趕回要見哥哥,且先去縣裏交納了回書。知縣見了大喜,看罷回書,已知金銀寶物交得明白,賞了武鬆一錠大銀,酒食管待,不必用說。


    武鬆回到下處房裏,換了衣服鞋襪,戴上個新頭巾,鎖上了房門,一逕投紫石街來。兩邊眾鄰舍看見武鬆回了,都吃一驚。大家捏兩把汗,暗暗的說道:“這番蕭牆禍起了!這個太歲歸來,怎肯幹休!必然弄出事來!”


    且說武鬆到門前揭起簾子,探身入來,見了靈床子,又寫“亡夫武大郎之位”七個字,呆了;睜開雙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叫聲“嫂嫂,武二歸了。”


    那西門慶正和這婆娘在樓上取樂,聽得武鬆叫一聲,驚的屁滾尿流,一直奔後門,從王婆家走了。那婦人應道:“叔叔少坐,奴便來也。”原來這婆娘自從藥死了武大,那裏肯帶孝,每日隻是濃妝豔抹和西門慶做一處取樂;聽得武鬆叫聲“武二歸來了”,慌忙去麵盆裏洗落了脂粉,拔去了首飾釵環,蓬鬆挽了個□【字形以“角”替“髯”之“冉”】兒,脫去了紅裙繡襖,旋穿上孝裙孝衫,方從樓上哽哽咽咽假哭下來。


    武鬆道:“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幾時死了?得甚麽症候?吃誰的藥?”那婦人一頭哭,一頭說道:“你哥哥自從你轉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來;病了八九日,求神問卜,甚麽藥不吃過,醫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


    隔壁王婆聽得,生怕決撒,即便走過來幫他支吾。武鬆又道:“我的哥哥從來不曾有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頭,卻怎地這般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暫時禍福。’誰保得長沒事?”那婦人道:“虧殺了這個乾娘。我又是個沒腳蟹,不是這個乾娘,鄰舍家誰肯來幫我!”武鬆道:“如今埋在那裏?”婦人道:“我又獨自一個,那裏去尋墳地,沒奈何,留了三日,把出去燒化了。”武鬆道:“哥哥死得幾日了?”婦人道:“再兩日,便是斷七。”


    武鬆沉吟了半晌,便出門去,逕投縣裏來,開了鎖,去房裏換了一身素白衣服,便叫土兵打了一條麻絛係在腰裏;身邊藏了把尖長柄短、背厚刀薄的解腕刀,取了些銀兩在身邊;叫一個土兵鎖上了房門,去縣前買了些米麵椒料等物,香燭冥紙。就晚到家敲門。那婦人開了門,武鬆叫土兵去安排羹飯。


    武鬆就靈床子前點起燈燭,鋪設酒肴。到兩個更次,安排得端正,武鬆撲翻身便拜,道:“哥哥陰魂不遠!你在世時軟弱,今日死後,不見分明!你若是負屈銜冤,被人害了,托夢與我,兄弟替你做主報仇!”把酒澆奠了,燒化冥用紙錢,便放聲大哭,哭得那兩邊鄰舍無不淒惶。那婦人也在裏麵假哭。


    武鬆哭罷,將羹飯酒肴和土兵吃了,討兩條席子叫土兵中門傍邊睡。武鬆把條席子就靈床前睡。那婦人自上樓去下了樓門自睡。


    約莫將近三更時候,武鬆翻來覆去睡不著;看那土兵時,□□【兩字重疊;音“侯(陰平)”,字形左“鼻”右“句”,鼻息聲】的卻似死人一般挺著。武鬆爬將起來,看那靈床子前玻璃燈半明半滅;側耳聽那更鼓時,正打三更三點。武鬆歎了一口氣,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語,口裏說道:“我哥哥生時懦弱,死了卻有甚分明!”


    說猶未了,隻見靈床子下卷起一陣冷氣來,盤旋昏暗,燈都遮黑了,壁上紙錢亂飛。那陣冷氣逼得武鬆毛發皆豎,定睛看時,隻見個人從靈床底下鑽將出來,叫聲“兄弟!我死得好苦!”


    武鬆聽不仔細,卻待向前來再看時,並沒有冷氣,亦不見人;自家便一交顛翻在席子上坐地,尋思是夢非夢,回頭看那土兵時正睡著。武鬆想道:“哥哥這一死必然不明!……卻才正要報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氣衝散了他的魂魄!……”放在心裏不題,等天明卻又理會。


    天色漸白了,土兵起來燒湯。武鬆洗漱了。那婦人也下樓來,看著武鬆道:“叔叔,夜來煩惱?”武鬆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麽病死了?”那婦人道:“叔叔,卻怎地忘了?夜來已對叔叔說了,害心疼病死了。”武鬆道:“卻贖誰的藥吃?”那婦人道:“見有藥帖在這裏。”武鬆道:“卻是誰買棺材?”那婦人道:“央及隔壁王乾娘去買。”武鬆道:“誰來扛抬出去?”那婦人道:“是本處團頭何九叔。盡是他維持出去。”


    武鬆道:“原來恁地。且去縣裏畫卯卻來。”便起身帶了土兵,走到紫石街巷口,問土兵道:“你認得團頭何九叔麽?”土兵道:“都頭恁地忘了?前項他也曾來與都頭作慶。他家隻在獅子街巷內住。”武鬆道:“你引我去。”


    土兵引武鬆到何九叔門前,武鬆道:“你自先去。”土兵去了。武鬆卻推開門來,叫聲“何九叔在家麽?”


    這何九叔卻才起來,聽得是武鬆歸了,嚇得手忙腳亂,頭巾也戴不迭,急急取了銀子和骨殖藏在身邊,便出來迎接道:“都頭幾時回來?”武鬆道:“昨日方回。到這裏有句閑話說則個,請那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頭,且請拜茶。”武鬆道:“不必,免賜。”兩個一同出到巷口酒店裏坐下,叫量酒人打兩角酒來。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與都頭接風,何故反擾?”武鬆道:“且坐。”


    何九叔心裏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麵篩酒。武鬆更不開口,且隻顧吃酒。何九叔見他不做聲,倒捏兩把汗,卻把些話來撩他。武鬆也不開言,並不把話來提起。


    酒已數杯,隻見武鬆揭起衣裳,颼的掣出把尖刀來插在桌子上。量酒的驚得呆了,那裏肯近前。看何九叔麵色青黃,不敢吐氣。武鬆捋起雙袖,握著尖刀,指何九叔道:“小子粗疏,還曉得‘冤各有頭,債各有主’!你休驚怕,隻要實說!——對我一一說知哥哥死的緣故,便不幹涉你!我若傷了你,不是好漢!倘若有半句兒差,我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個透明的窟籠!閑言不道,你隻直說我哥哥死的屍首是怎地模樣!”


    武鬆說罷,一雙手按住胳膝,兩隻眼睜得圓彪彪地,看著何九叔。何九叔便去袖子裏取出一個袋兒,放在桌子上,道:“都頭息怒。這個袋兒便是一個大證見。”


    武鬆用手打開,看那袋兒裏時,兩塊酥黑骨頭,一錠十兩銀子;便問道:“怎地見得是老大證見?”何九叔道:“小人並然不知前後因地。忽於正月二十二日,在家,隻見茶坊的王婆來呼喚小人殮武大郎屍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迎見縣前開生藥鋪的西門慶大郎,攔住邀小人同去酒店裏吃了一瓶酒。西門慶取出這十兩銀子付與小人,分付道:‘所殮的屍首,凡百事遮蓋。’小人從來得知道那人是個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吃了酒食,收了這銀子,小人去到大郎家裏,揭起千秋幡,隻見七竅內有瘀血,唇口上有齒痕,係是生前中毒的屍首。小人本待聲張起來,隻是又沒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因此,小人不敢聲張,自咬破舌尖,隻做中了惡,扶歸家來了,隻是火家自去殮了屍首,不曾接受一文。第三日,聽得扛出去燒化,小人買了一陌紙去山頭假做人情;使轉了王婆並令嫂,暗拾了這兩塊骨頭,包在家裏——這骨殖酥黑,係是毒藥身死的證見。這張紙上寫著年月日時並送喪人的姓名,便是小人口詞了。都頭詳察。”武鬆道:“奸夫還是何人?”何九叔道:“卻不知是誰。小人閑聽得說來,有個賣梨兒的鄆哥,那小廝曾和大郎去茶坊裏捉奸。這條街上,誰人不知。都頭要知備細,可問鄆哥。”武鬆道:“是。既然有這個人時,一同去走一遭。”


    武鬆收了刀,藏了骨頭銀子,算還酒錢,便同何九叔望鄆哥家裏來。卻好走到他門前,隻見那小猴子挽著個柳籠栲栳在手裏,糴米歸來。何九叔叫道:“鄆哥,你認得這位都頭麽?”鄆哥道:“解大蟲來時,我便認得了!你兩個尋我做甚麽?”


    鄆哥那小廝也瞧了八分,便說道:“隻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歲沒人養贍,我卻難相伴你們吃官司耍。”武鬆道:“好兄弟。”——便去身邊取五兩來銀子——“你把去與老爹做盤纏,跟我來說話。”鄆哥自心裏想道:“這五兩銀子如何不盤纏得三五個月?便陪待他吃官司也不妨!”將銀子和米把與老兒,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個飯店樓上來。


    武鬆叫過賣造三分飯來,對鄆哥道:“兄弟,你雖年紀幼小,倒有養家孝順之心。卻才與你這些銀子,且做盤纏。我有用著你處,事務了畢時,我再與你十四五兩銀子做本錢。你可備細說與我:你恁地和我哥哥去茶坊裏捉奸?”


    鄆哥道:“我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從今年正月十三日提得一籃兒雪梨要去尋西門慶大郎掛一鉤子,一地裏沒尋他處。問人時,說道:‘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裏,和賣炊餅的武大老婆做一處;如今刮上了他,每日隻在那裏。’我聽得了這話,一逕奔去尋他,叵耐王婆老豬狗攔住,不放我入房裏去。吃我把話來侵他底子,那豬狗便打我一頓栗暴,直叉我出來,將我梨兒都傾在街上。我氣苦了,去尋你大郎,說與他備細,他便要去捉奸。我道:‘你不濟事,西門慶那廝手腳了得!你若捉他不著,反吃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約在巷口取齊,你便少做些炊餅出來。我若張見西門慶入茶坊裏去時,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擔兒等著。隻看我丟出籃兒來,你便搶入來捉奸。’我這日又提了一籃梨兒,逕去茶坊裏,被我罵那老豬狗,那婆子便來打我,吃我先把籃兒撇出街上,一頭頂住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卻搶入去時,婆子要去攔截,卻被我頂住了,隻叫得‘武大來也!’原來倒吃他兩個頂住了門。大郎隻在房門外聲張,卻不提防西門慶那廝開了房門,奔出來,把大郎一腳踢倒了。我見那婦人隨後便出來,扶大郎不動,我慌忙也自走了。過得五七日,說大郎死了。我卻不知怎地死了。”


    武鬆問道:“你這話是實了?你卻不要說謊。”鄆哥道:“便到官府,我也隻是這般說!”武鬆道:“說得是,兄弟。”便討飯來吃了,還了飯錢。


    三個人下樓來。何九叔道:“小人告退。”武鬆道:“且隨我來,正要你們與我證一證。”把兩個一直帶到縣廳上。


    知縣見了,問道:“都頭告甚麽?”武鬆告說:“小人親兄武大被西門慶與嫂通奸,下毒藥謀殺性命。這兩個便是證見。要相公做主則個。”


    知縣先問了何九叔並鄆哥口詞,當日與縣吏商議。原來縣吏都是與西門慶有首尾的,官人自不必說;因此,官吏通同計較道:“這件事難以理問。”知縣道:“武鬆,你也是個本縣都頭,不省得法度?自古道:‘捉奸見雙,捉賊見贓,殺人見傷。’你那哥哥的屍首又沒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隻憑這兩個言語便問他殺人公事,莫非忒偏向麽?你不可造次。須要自己尋思,當行即行。”


    武鬆懷裏去取出兩塊酥黑骨頭,十兩銀子,一張紙,告道:“覆告相公:這個須不是小人捏合出來的。”知縣看了道:“你且起來,待我從長商議。可行時便與你拿問。”何九叔、鄆哥都被武鬆留在房裏。當日西門慶得知,卻使心腹人來縣裏許官吏銀兩。


    次日早晨,武鬆在廳上告稟,催逼知縣拿人。誰想這官人貪圖賄賂,回出骨殖並銀子來,說道:“武鬆,你休聽外人挑撥你和西門慶做對頭;這件事不明白,難以對理。聖人雲:‘經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後之言,豈能全信?’不可一時造次。”獄吏便道:“都頭,但凡人命之事,須要屍、傷、病、物、蹤,——五件俱全,方可推問得。”


    武鬆道:“既然相公不準所告,且卻又理會。”收了銀子和骨殖,再付與何九叔收下了;下廳來到自己房內,叫土兵安排飯食與何九叔同鄆哥吃,“留在房裏相等一等,我去便來也。”又自帶了三兩個土兵,離了縣衙,將了硯瓦筆墨,就買了三五張紙藏在身邊,就叫兩個土兵買了個豬首,一隻鵝,一隻雞,一擔酒,和些果品之類,安排在家裏。約莫也是巳牌時候,帶了個土兵來到家中。那婦人已知告狀不準,放下心不怕他,大著膽看他怎的。


    武鬆叫道:“嫂嫂,下來,有句話說。”那婆娘慢慢地行下樓來問道:“有甚麽話說?”武鬆道:“明日是亡兄斷七;你前日惱了諸鄰舍街坊,我今日特地來把杯酒,替嫂嫂相謝眾鄰。”那婦人大剌剌地說道:“謝他們怎地?”武鬆道:“禮不可缺。”喚土兵先去靈床子前,明晃晃的點起兩枝蠟燭,焚起一爐香,列下一陌紙錢,把祭物去靈前擺了,堆盤滿宴,鋪下酒食果品之類,叫一個土兵後麵燙酒,兩個土兵門前安排桌凳,又有兩個前後把門。


    武鬆自分付定了,便叫:“嫂嫂,來待客。我去請來。”先請隔壁王婆。那婆子道:“不消生受,教都頭作謝。”武鬆道:“多多相擾了乾娘,自有個道理。先備一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兒,收拾了門戶,從後門走過來。武鬆道:“嫂嫂坐主位,乾娘對席。”婆子已知道西門慶回話了,放心著吃酒。兩個都心裏道:“看他怎地!”


    武鬆又請這邊下鄰開銀鋪的姚二郎姚文卿。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勞都頭生受。”武鬆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長久,便請到家。”那姚二郎隻得隨順到來,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又去對門請兩家。一家是開紙馬桶鋪的趙四郎趙仲銘。四郎道:“小人買賣撇不得,不及陪奉。”武鬆道:“如何使得;眾高鄰都在那裏了。”不由他不來,被武鬆扯到家裏,道:“老人家爺父一般。”便請在嫂嫂肩下坐了。又請對門那賣冷酒店的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官出身,便瞧道有些尷尬,那裏肯來,被武鬆不管他,拖了過來,卻請去趙四郎肩下坐了。


    武鬆道:“王婆,你隔壁是誰?”王婆道:“他家是賣□□【音“古跺”,字形為“骨出”二字加“食”旁,一種麵食】兒的。”張公卻好正在屋裏,見武鬆入來,吃了一驚道:“都頭沒甚話說?”武鬆道:“家間多擾了街坊,相請吃杯淡酒。”那老兒道:“哎呀!老子不曾有些禮數到都頭家,卻如何請老子吃酒?”武鬆道:“不成微敬,便請到家。”老兒吃武鬆拖了過來,請去姚二郎肩下坐地。


    說話的,為何先坐的不走了?原來都有土兵前後把著門,都是監禁的一般。


    武鬆請到四家鄰舍並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鬆掇條凳子,卻坐在橫頭,便叫土兵把前後門關了。那後麵土兵自來篩酒。武鬆唱個大喏,說道:“眾高鄰休怪小人粗鹵,胡亂請些個。”眾鄰舍道:“小人們都不曾與都頭洗泥接風,如今倒來反擾。”武鬆笑道:“不成意思,眾高鄰休得笑話則個。”土兵隻顧篩酒。眾人懷著鬼胎,正不知怎地。


    看看酒至三杯,那胡正卿便要起身,說道:“小人忙些個。”武鬆叫道:“去不得;既來到此,便忙也坐一坐。”那胡正卿心頭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暗地心思道:“既是好意請我們吃酒,如何卻這般相待,不許人動身!”隻得坐下。武鬆道:“再把酒來篩。”


    土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後共吃了七杯酒過,眾人卻似吃了呂太後一千個筵席!隻見武鬆喝叫土兵:“且收拾過了杯盤,少間再吃。”武鬆抹桌子。眾鄰舍卻待起身。武鬆把兩隻手一攔,道:“正要說話。一幹高鄰在這裏,中間那位高鄰會寫字?”姚二郎便道:“此位胡正卿極寫得好。”武鬆便唱個喏,道:“相煩則個。”便卷起雙袖,去衣裳底下颼地隻一掣,掣出那口尖刀來;右手四指籠著刀靶,大拇指按住掩心,兩隻圓彪彪怪眼睜起,道:“諸位高鄰在此,小人‘冤各有頭,債各有主,’隻要眾位做個證見!”


    隻見武鬆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四家鄰舍,驚得目瞪口呆,罔知所措,都麵麵廝覷,不敢做聲。武鬆道:“高鄰休怪,不必吃驚。武鬆雖是個粗鹵漢子,——便死也不怕!——還省得‘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並不傷犯眾位,隻煩高鄰做個證見。若有一位先走的,武鬆翻過臉來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二便償他命也不妨!”眾鄰舍都目瞪口呆,再不敢動。


    武鬆看著王婆,喝道:“兀的老豬狗聽著!我的哥哥這個性命都在你身上!慢慢地卻問你!”回過臉來,看著婦人,罵道:“你那瀅婦聽著!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謀害了?從實招來,我便饒你!”那婦人道:“叔叔,你好沒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幹我甚事!”


    說猶未了,武鬆把刀胳察了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那婦人頭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腳踢倒了,隔桌子把這婦人輕輕地提將過來,一交放翻在靈床麵前,兩腳踏住;右手拔起刀來,指定王婆道:“老豬狗!你從實說!”那婆子要脫身脫不得,隻得道:“不消都頭發怒,老身自說便了。”


    武鬆叫土兵取過紙墨筆硯,排好了桌子;把刀指著胡正卿道:“相煩你與我聽一句寫一句。”胡正卿胳答答抖著說:“小……小人……便……寫……寫。”討了些硯水,磨起墨來。胡正卿拿著筆拂那紙,道:“王婆,你實說!”那婆子道:“又不幹我事,教說甚麽?”武鬆道:“老豬狗!我都知了,你賴那個去!你不說時,我先剮了這個瀅婦,後殺你這老狗!”提起刀來,望那婦人臉上便□兩□【字形左“提手”右“閉”】。那婦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饒我!你放我起來,我說便了!”


    武鬆一提,提起那婆娘,跪在靈床子前,喝一聲“瀅婦快說!”那婦人驚得魂魄都沒了,隻得從實招說;將那日放簾子因打著西門慶起,並做衣裳入馬通奸,一一地說;次後來怎生踢了武大,因何設計下藥,王婆怎地教唆撥置,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武鬆叫他說一句,卻叫胡正卿寫一句。王婆道:“咬蟲!你先招了,我如何賴得過!隻苦了老身!”王婆也隻得招認了。把這婆子口詞也叫胡正卿寫了。從頭至尾都寫在上麵。叫他兩個都點指畫了字,就叫四家鄰舍畫了名,也畫了字。叫土兵解答膊來,背接綁了這老狗,卷了口詞,藏在懷裏。叫土兵取碗酒來供養在靈床子前,拖過這婦人來跪在靈前,喝那老狗也跪在靈前,灑淚道:“哥哥靈魂不遠!今日兄弟與你報仇雪恨!”叫土兵把紙錢點著。


    那婦人見勢不好,卻待要叫,被武鬆腦揪倒來,兩隻腳踏住他兩隻胳膊,扯開胸脯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隻一剜,口裏銜著刀,雙手去挖開胸脯,摳出心肝五髒,供養在靈前;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四家鄰舍眼都定了,隻掩了臉,看他忒凶,又不敢勸,隻得隨順他。


    武鬆叫土兵去樓上取下一床被來把婦人頭包了,揩了刀,插在鞘裏;洗了手,唱個喏,道:“有勞高鄰,甚是休怪。且請眾位樓上少坐,待武二便來。”四家鄰舍都麵麵相看,不敢不依他,隻得都上樓去坐了。武鬆分付土兵,也教押了王婆上樓去。關了樓門,著兩個土兵在樓下看守。


    武鬆包了婦人那顆頭,一直奔西門慶生藥鋪前來,看著主管,唱個喏,問道:“大官人在麽?”主管道:“卻才出去。”武鬆道:“借一步閑說一句。”那主管也有些認得武鬆,不敢不出來。武鬆一引引到側首僻靜巷內,驀然翻過臉來道:“你要死卻是要活?”主管慌道:“都頭在上,小人又不曾傷犯了都……”武鬆道:“你要死,休說西門慶去向!你若要活,實對我說西門慶在那裏!”主管道:“卻才和……和一個相識……去……去獅子橋下大酒樓上吃……”武鬆聽了,轉身便走。那主管驚得半晌移腳不動,自去了。


    且說武鬆逕奔到獅子橋下酒樓前,便問酒保道:“西門慶大郎和甚人吃酒?”酒保道:“和一個一般的財主在樓上街邊閣兒裏吃酒。”


    武鬆一直撞到樓上,去閣子前張時,窗眼裏見西門慶坐著主位,對麵一個坐著客席,兩個唱的粉頭坐在兩邊。武鬆把那被包打開一抖,那顆人頭血淋淋的滾出來。武鬆左手提了人頭,右手拔出尖刀,挑開簾子,鑽將入來,把那婦人頭望西門慶臉上摜將來。西門慶認得是武鬆,吃了一驚,叫聲“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隻腳跨上窗檻,要尋走路,見下麵是街,跳不下去,心裏正慌。


    說時遲,那時快;武鬆卻用手略按一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盞兒碟兒都踢下來。兩個唱的行院驚得走不動。那個財主官人慌了腳手,也倒了。西門慶見來得凶,便把手虛指一指,早飛起右腳來。武鬆隻顧奔入去,見他腳起,略閃一閃,恰好那一腳正踢中武鬆右手,那口刀踢將起來,直落下街心裏去了。


    西門慶見踢去了刀,心裏便不怕他,右手虛照一照,左手一拳,照著武鬆心窩裏打來;卻被武鬆略躲個過,就勢裏從脅下鑽入來,左手帶住頭,連肩胛隻一提,右手早□【音“昨”,字形左“提手”右“卒”,揪之意】住西門慶左腳,叫聲“下去”,那西門慶,一者冤魂纏定,二乃天理難容,三來怎當武鬆神力,隻見頭在下,腳在上,倒撞落在街心裏去了,跌得個“發昏章第十一”!街上兩邊人都吃了一驚。


    武鬆伸手下凳子邊提了瀅婦的頭,也鑽出窗子外,湧身望下隻一跳,跳在當街上;先搶了那口刀在手裏,看這西門慶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隻把眼來動。武鬆按住,隻一刀,割下西門慶的頭來;把兩顆頭相結在一處,提在手裏;把著那口刀,一直奔回紫石街來;叫土兵開了門,將兩顆人頭供養在靈前;把那碗冷酒澆奠了,有灑淚道:“哥哥靈魂不遠,早升天界!兄弟與你報仇,殺了奸夫和瀅婦,今日就行燒化。”便叫土兵樓上請高鄰下來,把那婆子押在前麵。


    武鬆拿著刀,提了兩顆人頭,再對四家鄰舍道:“我又有一句話,對你們高鄰說,須去不得!”那四家鄰舍叉手拱立,盡道:“都頭但說,我眾人一聽尊命。”武鬆說出這幾句話來,有分教景陽岡好漢,屈做囚徒;陽穀縣都頭,變作行者。畢竟武鬆說出甚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水滸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施耐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施耐庵並收藏水滸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