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衙內自那日見了林衝娘子,又被林衝撞散了,回到府中,一連幾天,悶悶不樂。有個幫閑的富安,綽號幹鳥頭,猜知高衙內的心事,為他設下一條計來。


    林衝在家中,心情不暢。這天,忽聽有人喊:“林衝兄在家嗎?”林衝一看,卻是殿帥府的虞侯陸謙。陸謙說:“連日不見林兄,請到小弟家中小酌。”林衝與他自幼同窗,多年的交情了,怎疑有詐?便跟上陸謙離開家門。二人路過樊樓,陸謙說:“小弟家中什麽也沒準備,不如到樊樓買些現成的酒肉吃。”那樊樓高大宏偉,為天下第一名樓。二人便上了樓,占了個雅間。陸謙點了幾樣名菜、果品,二人飲了幾杯,林衝尿急,出來小解,即見錦兒氣喘籲籲地奔來。林衝忙問:“怎麽了?”錦兒說:“官人和陸虞侯走了不一會,一個漢子奔來,對娘子說:‘林教頭和陸謙吃酒,突然犯病,一頭栽倒不會動了。’娘子慌忙趕到陸家,誰料又碰上那個花花太歲,把娘子堵在樓上。”林衝疾步趕到陸謙家,上了樓,隻聽娘子說:“清平世界,你如何欺侮良家婦女?”又聽高衙內說:“娘子,小生一心想著你,就是鐵石心腸,你也該回心轉意。”林衝高叫:“娘子開門,我來了!”娘子聽出是林衝的聲音,忙來開門。高衙內大吃一驚,慌忙打開窗戶,跳牆走了。林衝進了門,猜知是陸謙和高衙內定下圈套,不由怒氣衝天,把陸家打了個稀爛。


    林衝把娘子、錦兒送回家,拿了把尖刀,直奔樊樓,陸謙早不見影蹤。又到陸家門前等了一夜,也不見他。林衝怒氣難平,回到家,娘子勸道:“我不過受了驚嚇,並沒受到汙辱,官人千萬別胡來。”林衝說:“可恨陸謙這小子,跟我是多年的朋友了,也來騙我。若是撞上高衙內,也叫他吃我一刀!”陸謙躲在殿帥府內不敢回家,林衝探得明白,在殿帥府前連等幾天,也沒等到陸謙。第四天,魯智深找上門來。林衝說:“家中沒準備,不如與師兄上街吃幾杯。”二人上了街,吃了一日酒。以後二人每天會麵,不是你請我,就是我請你,林衝倒把陸謙的事放了下來。


    高衙內回到府中,又驚嚇,又思念林衝娘子,竟一病不起,日漸憔悴。高俅派老都管來探病,陸謙、富安出主意,要設法害了林衝性命,奪來林衝娘子,方能使衙內病愈。老都管向高俅獻上陸謙、富安的計策。高俅遲疑片刻,又喚來陸謙、富安二人,細細商議了,下了決心,為了這個寶貝過繼兒子,也顧不得林衝是個得力的軍官了。


    這天,林衝與魯智深上街,走到閱武坊口,見一條大漢,穿一件舊戰袍,手持一把寶刀,上插草標,自言自語地說:“不遇識者,可惜了我這口寶刀。”二人隻顧說著話往前走。那漢子又歎道:“好一口寶刀,不遇識者。”二人仍未理會。那漢子又說:“這麽大個東京竟沒有一個識得軍器的。”林衝轉回頭,那漢子嗖地抽出刀來,頓覺寒氣逼人。林衝說:“拿來我看。”漢子遞過刀,林衝一看,脫口說:“好刀!你要多少錢?”漢子說:“要價三千貫,實要二千貫。”林衝說:“這刀也值二千貫,隻是沒個買主。你若肯一千貫賣時,我就要了。”漢子說:“罷了,黃金當生鐵賣了。”林衝說:“跟我上家拿錢去。”智深就告辭回去了。


    林衝回到家,將錢折成銀子,漢子拿上銀子就走了。林衝暗忖:聽說高太尉有口寶刀,輕易不肯讓人看,今日我也買了口寶刀,有機會跟他比一比。


    第二天半晌午,兩個當差的找上門來,說:“林教頭,高太尉說你買了一口好刀,要跟你比一比。”林衝邊換衣服邊問:“我怎麽沒見過你們?”當差的說:“我們新近才來。”林衝心中嘀咕著,哪個多嘴的,我昨天才買了寶刀,今天高太尉就知道了?二人引林衝進了殿帥府,來到大廳,說:“太尉在後堂。”引著林衝又過了幾道門,來到一個大堂前。當差的說:“你等一會兒,我們去稟報。”兩人進去好一陣子不見出來。林衝生疑,仔細一看,簷口匾額上有四個青色大字:“白虎節堂”。猛然省悟,白虎堂是軍機重地,怎敢到此?正欲轉身離去,卻見高俅走進來。林衝慌忙施禮,太尉喝道:“你怎敢擅入白虎節堂,莫非想刺殺本官?”林衝躬身說:“是太尉派人叫小將來比刀的。”太尉說:“我哪派人叫你了?來人,給我把這小子拿了!”兩邊耳房裏擁出幾十個人,把林衝拖翻綁了,要斬林衝。林衝大叫冤枉。太尉想了想,命人把林衝送到開封府,讓滕知府審理明白,開刀問斬。


    滕知府連忙升堂審理,問林衝為何手持利刃,刺殺高太尉。林衝跪在階下,述說了與高衙內的糾葛,以及買刀、誤入白虎堂的前後經過。滕知府早知高衙內的劣跡,情知林衝受了冤枉,尋思:若開脫了林衝,高俅權勢熏天,炙手可熱,他得罪不起。若依了高俅,林衝又委實冤枉,自己良心上也過不去。他拿不定主意,隻好把林衝收監,宣布退堂。


    林衝的嶽丈張教頭得知女婿被誣下監,連忙來到開封府,上下使錢打點。一個當案的師爺,姓孫名定,人稱孫佛兒,就去見滕知府,見知府正在為難,就說:“誰不知高衙內無惡不作,高太尉權勢淩人?開封府是皇帝的,不是他高家的,怎能由他想殺就殺,想剮就剮?”知府吃了一驚,喝道:“休得胡說。”孫定笑道:“眼見得林衝是冤枉的了,大人拿不定主意,我們又無處捉拿那兩個當差的,無有證據,也不好為林衝翻案。大人隻消把‘擅入白虎堂’的‘擅’字改成‘誤’字,就可免了他的死罪。”


    滕知府依計,幾次到殿帥府找高俅為林衝求情。高太尉不便再堅持要林衝性命。滕知府就升了堂,打了林衝二十脊杖,命文筆匠刺了林衝麵頰,發配滄州牢城,差兩個公人押送前往。


    兩個公人是董超、薛霸。二人押著林衝出了開封府,張教頭與眾家鄰舍迎上來,請公人到州橋酒店吃酒。吃了幾杯,張教頭取出銀兩,送與公人,請他們路上照顧些林衝。林衝說:“泰山在上,小婿吃這場冤枉官司,全是高衙內撞見令愛引起的。小婿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來,隻怕高衙內再打令愛的主意。如今之計,小婿隻有休了令愛,泰山為她另覓佳婿,這樣,才能斷了那小子的想頭。”張教頭怎肯願意?好說歹勸,林衝執意要休妻。張教頭隻好說:“我把小女接回家,讓她等著賢婿。”


    林衝向酒家借來紙筆,寫下休書。娘子和錦兒趕來。見到休書,娘子放聲大哭,一口氣上不來,昏死過去。林衝和張教頭救了半晌,娘子才蘇醒,仍哭個不住。張教頭請鄰舍婦女先把女兒攙回去,又叮嚀林衝:“我會照料好女兒的,你放心去好了。遇有方便人,千萬寄個書信回來。”


    董超、薛霸將林衝關到使臣房,回家收拾行李,卻見巷口酒店的酒保找來,說:“一位官人在小人店裏請你們。”二人來到酒店,那官人卻是陸謙。陸謙已備好酒席,喝了幾巡酒,陸謙取出十兩黃金,說:“二位端公各收五兩,有些小事要麻煩二位。”陸謙說明用意,讓二人半路上結果了林衝,剝下臉上的金字,回報高太尉,事成之後,還有二十兩黃金的重賞。董超、薛霸聽說是高太尉要買林衝的命,怎敢不答應?


    二人各自回家,帶上行李,提了水火棍,到使臣房押上林衝出了城。當時正值六月盛夏,林衝初挨棒時,因使了錢,隻傷了皮肉,沒動筋骨,走了幾天,棒傷被汗水泡發了,一步走不了四指遠。薛霸一路罵不絕口,林衝苦苦哀求,董超又來充好人,讓他慢慢走。這天黃昏,三人來到一個村店投宿。林衝取些碎銀子,讓店小二準備酒飯。二公人把林衝灌醉,就到廚房燒了一鍋滾開水,倒在木盆裏,端到房中,二公人各自捉住林衝一隻腳,猛的按到開水中。林衝大叫一聲:“哎呀!”雙腳都燙腫了。


    天色剛交四更,董超、薛霸便起了身,收拾酒飯吃了。林衝雙腳疼得難忍,直發暈,再找鞋時,卻又找不到。董超扔來一雙新草鞋,讓林衝穿。林衝腳上滿是燎漿泡,隻得忍疼穿了新草鞋。三人行不幾裏,林衝腳上的泡被草鞋磨爛,鮮血淋漓,更走不動。薛霸舉棍要打,董超又裝好人,攙上林衝,又走幾裏,天色微明,隻見前麵煙籠霧罩,有一座險惡林子。這座林子就是有名的野豬林,是東京去滄州路上第一個險要去處。那時不知有多少英雄好漢,吃了冤枉官司,仇家買通公人,在這林子裏送了性命。二人帶上林衝進了野豬林,董超說:“今天起得早了,瞌睡上來了。”薛霸說:“我也走不動了,就在林子裏歇一歇。”林衝倚著一棵大樹坐下來,二公人卻拿根繩子把他綁在樹上。薛霸拿起水火棍,說:“不是俺倆跟你有冤仇,是高太尉派陸虞侯讓我倆取你性命。反正你早晚是一死,倒不如趁早了結,我倆好回去複命。”林衝淚如雨下,苦苦哀求,二公人更不搭理,舉棍劈頭打下來。忽聽鬆樹後雷鳴般一聲大喝,跳出一個胖大和尚來,把個禪杖一格,兩條水火棍飛到九霄雲外。


    林衝睜眼看時,卻是魯智深。智深舉起禪杖,要打殺二公人。林衝忙喊:“不可動手。是高太尉派陸謙要他們取我性命,他們怎敢不從?”智深抽出戒刀,割斷繩子,說:“聽說賢弟吃了官司,灑家又無處救你。自你發配滄州,我就遠遠跟著。昨夜他們裝神弄鬼,燙傷你的腳,我就想打死他們,又怕客店人多,聲張起來。今日一早,我便先趕到這裏救你,正好他們要殺你,我就先打死這倆小子!”林衝又勸了一陣,智深說:“灑家不看在兄弟的麵子上,把你倆都剁作肉醬!”董超、薛霸呆若木雞,這才回過神來。智深命他倆攙上林衝,走出林子,找了一家小酒店,要了些酒飯。四人吃過飯,智深說:“灑家放心不下,送你到滄州。”二公人暗暗叫苦,卻又無法可想。智深雇了一輛車子,讓林衝坐上,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二公人一句話說不好,智深非打即罵,二公人隻得依著他。走了十七八天,林衝背上的棒傷、腳上的燙傷也好了個差不多。這天,智深說:“兄弟,此去滄州隻有七十裏了。我已打聽清楚,一路上都有人家,再無險惡去處。灑家和你分手,後會有期。”林衝說:“師兄回去,可見我的泰山,跟他說我一路平安。師兄的救命之恩,林衝不死必報。”智深取出幾十兩銀子,留給林衝,又給解差幾兩碎銀,指著路邊一株鬆樹,說:“你兩個休再生歹心,摸摸頭有這樹硬嗎?”說罷,他掄起禪杖,隻一下,就把鬆樹攔腰打斷。二公人伸出舌頭,半晌縮不回。智深說聲:“兄弟保重。”拖了禪杖,自回東京。二公人說:“好厲害,一禪杖打斷一棵大樹。”林衝說:“這算什麽?相國寺菜園的一株垂楊柳,他連根也拔了起來。”二公人這才知道和尚是相國寺的魯智深。


    三人行到晌午,見路邊有一個小酒店,進去坐了。酒保卻隻給別人上菜,不理他們。林衝不耐煩,敲著桌子叫:“你們店好欺客,見我是個犯人,就不理睬,我又不白吃你們的。”店主人走來,說:“我是一片好意。我們這裏有個柴進柴大官人,江湖上人稱小旋風,是大周柴世宗的子孫,太祖皇帝賜予他家誓書鐵券。柴大官人專愛結交天下好漢,我若賣與你酒肉吃,你吃得臉紅了,見了他,他認為你有錢,就不助你。”林衝對公人說:“我在東京時,就聽過柴大官人的名字,我們何不投奔他?”二公人想,反正也虧不了我們,樂得去吃白食,便答應下來。林衝問明道路,三人出了酒店,走不二三裏,過了一座石橋,早望見綠柳陰中那座莊院。


    三人來到莊前橋頭,有四五個莊客坐在橋上乘涼。林衝上前施禮,說明要見柴大官人。莊客說:“你沒福,大官人今天早上打獵去了,不知何時回來,也許會投東莊歇宿。”林衝三人隻好尋舊路返回。走不半裏路,隻見一隊人馬飛奔而來,中間簇擁著一位年約三十四五歲的官人。那官人來到近前,勒住馬問:“帶枷的是什麽人?”林衝施禮答:“小人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因得罪了高太尉,發配滄州。聽說此地柴大官人招賢好客,前來投奔,卻因福薄,沒有遇上。”那官人滾鞍下馬,走上幾步,說:“柴進有失遠迎。”倒地就拜。林衝慌忙回拜。柴進攜著林衝的手,同行到莊上,來到大廳,分賓主坐定。柴進說:“久聞林教頭大名,想不到今日得見。”備下酒席,為林衝接風洗塵,讓董、薛在下首陪了。


    四人吃了一陣酒,不覺紅日西沉。莊客來報:“洪教師來了。”柴進說:“再抬一張桌子來,叫他來一道吃酒。”接著,一個歪戴頭巾、挺著胸脯的人走來。林衝尋思,莊客叫他洪教師,想來是柴進的師父。急忙起身施禮,說:“林衝參見教師。”柴進引見道:“這位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請相見了。”林衝就拜了下去。那人傲然道:“休拜,休拜。”既不還拜,又不攙扶。柴進心中好生不快。林衝拜罷,請洪教頭上坐,洪教頭也不謙讓,就去上首坐了,反把林衝擠到下首。柴進更不喜歡。


    洪教頭大咧咧地問:“大官人為何厚待這配軍?”柴進說:“他是有名的教頭,不比一般人,師父怎麽輕慢他?”洪教頭冷笑道:“大官人隻好習槍棒,江湖上的阿狗阿貓就自稱槍棒教師,來大官人莊上打秋風,大官人何必忒認真?”林衝心中雖不快,卻也作聲不得。柴進說:“凡人不可貌相,不可小看了他。”洪教頭跳起來,說:“我偏不信他!他若敢和我使一棒,我才承認他是真教頭。”柴進笑道:“也好,林武師就跟他使一棒。”林衝說:“小人不敢。”洪教頭誤認為林衝本事平常,便要跟林衝使棒。柴進一來要看林衝武功,二來要林衝贏了那小子,便說:“先吃酒,待月亮上來再說。”


    吃不了幾杯酒,月亮升起來了,照得廳堂外麵空場如同白日。柴進看出林衝的心思,說:“這位洪教頭也來不久,此間無有對手,林武師休要推辭。”洪教頭早跳到空場上,取一根棒,使個旗鼓,叫道:“來,來,來!和你使一棒!”林衝說:“大官人休要笑話。”走出廳堂,拿條棒,說:“師父請指教。”洪教頭恨不得一口吞了林衝,使出山東大擂棒法,來打林衝,林衝舉棒招架,二人在月亮地裏交手,鬥不了四五個回合,林衝跳出圈子,說:“我輸了。”柴進說:“還沒分出勝負來,你怎認輸?”林衝說:“隻因脖子上有這枷,行動不便。”柴進說:“我倒忘了這事。”叫莊客取來十兩銀子,對二公人說:“麻煩二位把林教頭的枷開了,白銀十兩相送。”董、薛就給林衝開了枷。


    洪教頭以為林衝不過如此,再次掄棒搶入來。柴進叫:“且慢!”讓莊客取一錠二十五兩大元寶,放在地上,說:“這錠銀子是彩頭,誰贏了是誰的。”洪教頭一心想得到這大銀,使招舉火燒天勢,打了過來。林衝已猜知柴進一心想讓他贏,便使招撥草尋蛇勢,迎了上去。


    洪教頭劈頭一棒打下,林衝望後一跳。洪教頭趕上一步,又一棒打來,林衝閃開,見洪教頭腳步已亂,就把棒從下往上一挑。洪教頭措手不及,正待躲閃,林衝將身一轉,那棒直掃到洪教頭小腿上。洪教頭撲通倒地,掙紮不起。眾人一齊大笑,幾個莊客扶起洪教頭。洪教頭羞愧難當,灰溜溜地走了。柴進自與林衝把盞,又送上那錠大銀,林衝推辭不過,隻得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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