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席後,嶽川並沒有離開,而是留在南郭小院和大黃交流學問。


    “老師,又要給君上準備文章嗎?”


    嶽川翻了個白眼,“靠他自己,能寫出什麽像樣的東西嗎?”


    龍陽的深淺,嶽川可以說一清二楚。


    寫的一手好字,劍氣鏗鏘、恢弘磅礴。


    但是說起文章,龍陽真的夠嗆。


    哪怕整天在孔黑子身邊熏陶,也沒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龍陽“發表”的所有文章,都是嶽川代筆,由大黃轉交。


    “老師,我有一事不解。”


    “這些文章,我為什麽不自己發表,而是交給龍陽?”


    大黃點頭。


    他在薑國這一年的時間裏,深深地了解到人對於“名”的追求。


    尤其是“青史留名”。


    忠信禮義仁孝等諸多美德,說穿了都是為一個好名聲。


    龍陽這麽孜孜不倦的寫字、寫文章,也是如此。


    老師明明腹有萬卷書,隨隨便便就能獲得偌大的文名,為什麽全都便宜了龍陽呢?


    嶽川沒有說話,而是問道:“你見過大海嗎?”


    大黃想了想,“沒有!”


    嶽川:……


    算了,不舉栗子了。


    “你覺得我要名聲有什麽用呢?是像孔先生那樣,聞達於諸侯,博一個功名,治國施政?還是像長卿那樣,積攢名望,方便以後著書立說?”


    大黃頓時噎住。


    老師要功名有什麽用?


    出仕對老師也沒有什麽吸引力。


    至於寫書……


    老師還需要寫書嗎?


    “至於青史留名……”嶽川嗬嗬一笑,“以前我也幻想過,但是後來發現,史書會被篡改、會被歪曲,甚至會被焚毀,也可能被偷走、搶走。這樣的青史留名,有什麽意義呢?”


    大黃理解不了。


    但是他想到了老師之前說的“焚書坑人”。


    也想到了自己第一次在南郭小院論道時說的話,聖人經典都有被毀的可能,史書也一樣。


    “老師不願青史留名,就把名聲讓給別人嗎?”


    嶽川搖了搖頭,說道:“如果所有的名聲都集中在我一個人身上,那麽,別人隻需毀掉我一個,就能把所有的一切從史書和典籍中抹去。可如果這些名聲分散在千千萬萬人身上,由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甚至不同種族的名人去謳歌、讚揚,那麽,任何人都改不了,也毀不掉!”


    大黃想了想,“所以……我也是這其中的一個‘名人’嗎?”


    嶽川看著大黃的眼睛,認真說道:“你是我教授的第一個弟子,也是我諸多弟子中悟性最好、成就最高的弟子。但我從沒有想過把你打造成‘名人’,或者別的什麽。我是想把我畢生所學、所知、所思、所想,都傳授給你,我希望你能成為另一個我,幫我把學問傳遞給更多的人,更多的精怪,一代代薪盡火傳,以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勢。”


    大黃一陣感動,“多謝老師栽培!弟子定不負老師所望!”


    嶽川點了點頭,“我可能還會有千千萬萬的弟子,但你永遠是唯一。”


    說完,嶽川擱筆,向大黃展示一下桌上的紙張。


    “拿去吧,給龍陽!”


    這是在龍陽那封書信的基礎上加以潤色,又增加了許多民族大義、天下大義的內容,讓張道臨去拯救天下蒼生。


    別人喜不喜歡不清楚,反正孔黑子肯定喜歡這種調調。


    龍陽此舉不算以德報怨,卻又勝過以德報怨。


    大黃逐字逐句品讀,可是到了最後,大黃目光一凝。


    “吾聞中原之外有八荒,而今薑十三東出大海,為天下人尋稷下乘涼之神穀;趙無恤北擊匈奴,為天下人築北境藩籬;南有吳王闔閭斬神棍滅淫祀,立誌滅血吸蟲。唯西方,妖邪叢生、猛獸橫行,人族苗裔深處水火,不保朝夕,日日叩首,祈天降英傑,降妖除魔、蕩寇平患。薑國列祖列祖以明堂為鎮,懾服妖魔五百年,卻為紫霄門所毀……”


    大黃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看完書信之後,久久無語。


    “老師,您是要借龍陽之手,將張道臨調至西域?這不是您之前說的借刀殺人嗎?”


    “借刀殺人?”嶽川嗬嗬一笑,“我且問你,龍陽是不是想把張道臨趕出去,越遠越好,最好再不相見?”


    “是!”


    “我再問你,張道臨是不是想求得龍陽的原諒,破除心魔?”


    “是!”


    “我還要問你,公子昭回國,卻把張道臨留在外麵,還送了大量的錢財,是為了什麽?”


    大黃想了想,“一是為了讓他保持與薑國的聯絡,彌平兩國間隙。二是令張道臨在外發展勢力,一旦齊國有變,可隨時相助。三是……張道臨嫉惡如仇,若回到齊國,恐怕與田氏摩擦,爆發爭鬥。”


    嶽川點了點頭,“那麽,你覺得張道臨在薑國能發展起來嗎?”


    說著,嶽川把之前薑大郎家中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


    “他在薑國重建紫霄門,勢必要在薑國百姓中挑選弟子。而這些孩童都是薑國的財富,薑國的未來,你說……龍陽會容許他在薑國壯大嗎?”


    大黃頓時蹙起眉頭。


    張道臨身為紫霄門弟子,重建師門理所當然,可是他在薑國招募弟子,這就說不過去了。


    離開薑國,到西域才是他最好的選擇!


    “老師,我等會兒便去拜訪薑大郎,看一看他家兩個孩童的資質。若真如張道臨所說,我可以將其收為弟子。”


    嶽川心中一動,沒想到,大黃也生出了收徒的想法。


    不知道是不是剛才那一番“名人”的話語觸動了他。


    這樣也好,學問這東西,總歸是要傳承下去的。


    曆史上,孔子門下七十二賢、弟子三千。


    但要說最有價值的弟子,嶽川覺得應該是曾參。


    此人參與編《論語》、著《大學》、寫《孝經》、著《曾子十篇》。


    他上承孔子之道,下啟思孟學派,對孔子的學說一以貫之,是儒家正統思想最正宗的傳人,沒有之一!


    後世尊奉為“宗聖”。


    無論學派也好、宗教也好,最可貴的,並不是弟子取得了什麽成就、闖出了什麽名氣、創下了什麽基業。


    而是曾參這種,能夠把祖師爺的學問、思想原封不動學過來,再原封不動傳下去。


    原封不動學過來,已經難倒了99%的人,再原封不動的傳下去,又淘汰掉了99%的人。


    聖賢者多如牛毛,曾參卻絕無僅有。


    嶽川希望大黃是自己的“曾參”,同時也希望大黃能找到屬於他的“曾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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