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川當然懂伍子胥的意思。


    對此,嶽川自己也深有感觸。


    “百姓給國君幹活,有可能獲得獎勵,也有可能獲得懲罰,但是獎勵也好、懲罰也罷,都是他們的上官報上去的。這個功勞可大可小,甚至可有可無。”


    “沒有任何官員能至公至正,也沒有任何君王能至聖至明。這也就造成一個結果,百姓有可能勞而無獲,甚至遭受不白之冤。”


    “但是給神明幹活,舉頭三尺有神明嘛,所有人都在神明的注視下,一舉一動,神明都看得清清楚楚,記得明明白白!”


    “所以,百姓不願給國君幹活,卻願意給神明幹活。”


    上輩子的時候,嶽川也是個摸魚小能手。


    為什麽摸魚?


    因為再怎麽幹,都是少得可憐的工資。


    老板根本不知道誰幹了誰沒幹,更不知道誰幹得多,誰幹得少。


    管事的主管從來都是板著一張臭臉,跟大家欠他二五八萬似的。


    看誰都是來得晚了、走的早了、幹得少了。


    想方設法的扣錢。


    想方設法的加班。


    嶽川從來沒想過,一個小主管會膽大到除夕不放假,年三十還要加班幹活。


    這是人嗎?


    這是人能幹出來的事嗎?


    要是放在幾十年前,早就讓這些資本家品嚐工人爺爺的鐵拳了。


    小老百姓的心態,從古到今都是一樣的。


    他們不是不願意勞動,隻是不願意自己的勞動被剝削。


    尤其是那種毫無報償的剝削。


    伍子胥理解不了,他迷茫的搖了搖頭,“河神大人,百姓給國君幹活,可以獲得獎勵。但是給神明幹活,沒有獎勵啊。他們連這個都不明白嗎?”


    嶽川笑了笑。


    “國君能給什麽獎勵呢?錢?糧?女人?土地?還有嗎?也就是升職加薪迎娶白富美這些套路?”


    “但是人需要的是這些嗎?伍員,你捫心自問,這些東西能讓你快樂嗎?能讓你幸福嗎?”


    “國君能賞賜的,就隻有這些,所以他會讓人都去追逐名利,把名利當做人生的不二追求。”


    “實際上人生中還有很多名利之外的追求!還有很多更加美好的東西。這些才是幸福的根源。”


    “比如,與家人的陪伴,比如身體的健康,比如心情的愉悅,再比如……無所事事時的片刻空閑。”


    “隻是很可惜,人們的時間都被剝削完了,人們的精力都被消耗完了,他們根本沒有能力去追求這些。”


    “不信你出去打聽打聽,人們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這會兒閑著的是吧?你這會兒沒事幹是吧?來來來,你把這個事情弄弄,你把那個幹幹。”


    “你自己回想一下,你有沒有說過,你有沒有做過?”


    伍子胥瞬間紅了臉。


    這句話,分明就是他的口頭禪。


    身為上位者,永遠都在給下屬找事情做。


    嶽川看到他這表情,心中跟明鏡似的。


    “所以,你再看看他們……”


    嶽川伸手指向那些正在揮汗勞作的夷狄百姓。


    “他們都是大字不識的文盲,他們都是不知禮節為何物的野蠻人,但野蠻人也是人。拋去衣冠和語言,他們和華夏的百姓沒什麽區別。”


    “我們所謂的禮法,實際上就是枷鎖、轡頭,上位者剝削下層財富,壓榨下層時間,消磨下層精力的工具罷了。”


    伍子胥深吸一口氣,剛要說什麽,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河神大人,您說的有道理。”


    嶽川嗬嗬一笑,“他們的身體是勞累的,但是他們的心靈無比滿足。因為這一刻,他們不會被剝削,不會被壓榨,他們所有的付出都是有價值的。”


    “這裏將會矗立起一座土丘,用來證明他們曾經勞作過!”


    “這裏將會掩埋很多骨板、玉板,用來證明他們曾經付出過!”


    “天地會證明他們的存在,日月會鑒證他們的成果,當世人會知道,後世人也會知道!天會知道!地會知道!鬼神會知道!”


    “這一刻,沒有人能剝削他們,也沒有人能壓榨他們!他們不是在為誰勞動,他們是在為自己勞動,為後世子孫勞動!”


    “所以,他們甘於勞動、甘於奉獻!”


    “如果等會兒需要幾個祭品,他們也一定勇於犧牲!”


    聽到這話,伍子胥動容。


    因為他知道,嶽川說的是真的。


    他甚至親眼見過。


    祭天、祭神都是需要供品的。


    供品中最高規格就是牛。


    但是在牛之上,還有一種更加高貴的祭品,那就是人。


    一個人生前的地位越高,權力越大,名聲越響亮,他祭祀的效果也就越好。


    有些人是戰爭中俘獲的敵方君臣或者公室成員。


    有些人是主動獻身,成為祭品。


    伍子胥在楚國的時候,親眼見過有人自殺以獻天地。


    而這個人的親屬非但沒有悲痛,反而都歡天喜地。


    以前他也不理解。


    為什麽?


    為什麽家人主動赴死,家人卻沒有任何悲傷。


    現在他明白了。


    隱隱約約的明白了。


    嶽川看到伍子胥的表情,緩緩說道:“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


    轟!


    仿佛一道霹靂砸在伍子胥頭上。


    “對啊,人固有一死!每個人都會死!十年是死,百年是死,千年還是死!”


    “問題是,有的人苟活千年,卻毫無價值,一如草木。”


    “而有的人卻像泰山,高大、威武,充滿了分量!”


    伍子胥看向前方緩緩堆砌的土丘。


    “泰山!泰山!沒錯,這就是泰山!”


    “這其中的每一個人都是泰山!”


    “對!一定是這樣!”


    “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偉大的事情!”


    “從站到這裏的那一瞬間,他們的生命已經獲得超越,獲得升華,哪怕立刻死掉,也是值得的!”


    “因為,他們已經找到了人生的價值,他們的生命已經有了分量,他們的死將會重於泰山!”


    隨即,伍子胥想到了薑國國相。


    大黃悟道的第一個道,就是山嶽!


    以前還以為是普通的山嶽!


    今天才明白,是重於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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