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收到趙無恤的回報,嶽川認真地思考起來。


    他沒有覺得趙無恤軟弱,反而更加欣賞。


    分得清大小和輕重。


    這件事表麵上看,隻是簡簡單單的精怪吃人事件,一刀殺了簡單利落,就算有人以身相殉,也就是再死幾十個幾百個。


    無傷大雅。


    時間會掩蓋一切,再過幾十幾百年,誰還會記得這碼事?


    曆史上很多人都是這樣做的。


    在很多人眼中,隻有牽扯到某某大官的子女親屬才是大事,哪怕隻是大官家裏的狗走丟了,也得發動全城去搜索。


    反過來,如果是平民老百姓,哪怕是生死攸關的大事,也得慢慢走程序、等批準。


    正所謂,將軍狗死有人拜。


    但是把範圍擴大到整個天下,把尺度拉長到五十年、一百年甚至五百年、一千年。


    什麽才是大事?


    什麽才是小事?


    王侯將相,不過是塚中枯骨。


    反而無數平頭老百姓,才是時代的造就者,曆史的書寫者。


    趙無恤麵對的問題,不是簡簡單單的精怪吃人,而是關係善惡、是非、對錯、黑白。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也是史無前例的事情。


    嶽川今日的選擇,將會影響到今後無數年、無數人的選擇。


    說句不好聽的,就跟那句“不是你撞的你為什麽要扶”一樣。


    這次裁決的不止是人命,還有人心。


    上輩子的世界裏,孔夫子基本沒有什麽黑點,但就是一個“誅少正卯”,被後人逮著不放。


    大概意思就是,一個姓少正名卯的魯國大夫。


    孔夫子宣揚“禮”,少正卯宣揚解放奴隸。


    孔夫子和少正卯同時開講堂教學生,但是孔夫子的很多學生都被少正卯吸引走了,隻剩下顏回一個人。


    這些學生在孔夫子學堂裏都是學渣,教也教不會,聽也聽不懂。


    到了少正卯的學堂,一個接一個的“我悟了”。


    孔夫子懷恨在心。


    後來孔夫子當上了魯國司寇,類似公安部部長。


    他第一件事就是誅少正卯。


    這件事在後世眾說紛紜。


    首先是這件事的有無,其次是這件事的對錯。


    但無論如何,後世人都無法知曉其中真相。


    誰也不知道孔夫子出於什麽目的誅殺少正卯。


    但嶽川有一種感覺,自己眼下麵對的就是一個或者一群“少正卯”。


    殺了它們,隻是抬抬手的事情。


    但是徹底抹除它們的存在和影響,千難萬難。


    處理好了,這就是一樁美談,流芳千古。


    處理不好,這就是一個汙點,隔三差五被人拿出來鞭笞。


    嶽川很想說一句“在線等,挺急的”。


    心念一動,嶽川消失在土地廟中。


    下一瞬,又出現在了薑國城隍廟。


    沒多久,嶽川就來到南郭小院。


    孔黑子正坐在白果樹下喝茶。


    微醺的陽光被樹葉剪碎,細細的灑在孔黑子那張糙臉上。


    就像……蒙了一個絲襪。


    嶽川心中暗道:正好,這件事上,孔黑子應該是最有發言權的。


    “哈哈,孔先生今日怎麽這般清閑?”


    孔黑子微微驚訝了一下,“嶽先生,您不是跟著使團出去了嗎,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嶽川擺了擺手,“使團那邊的事早就結束了,隻是還有些瑣碎的事情耽擱了,否則翁胖子早就該回來了。”


    孔黑子想問出使的事情。


    可是嶽川先一步說道:“使團的事情結束後,我閑著沒事,去拜訪一個老朋友,這老朋友給我出了個難題。我捉摸不透,特意來找孔先生合計合計。”


    聽到這話,孔黑子瞬間來了精神。


    能讓嶽川都拿不準的事情,肯定是一等一的大事。


    悟道的契機,往往就在其中。


    孔黑子正襟危坐,“嶽先生請講。”


    “嗯……是這樣的。從前有一個城,城中有兩個飽學之士,他倆都以教書育人為業。其中一個黑先生,他認為人們應該遵守禮,恢複上古時的美德,處處向古人看齊……”


    孔黑子哈哈一笑,捋著胡須說道:“這位黑先生與某不謀而合啊。”


    嶽川心中暗道:何止是不謀而合,根本就是孔夫子本子。


    “另一個白先生,他認為應該廢除禮,廢除先賢的美德,不應該再講君臣父子那一套,而是要解放奴隸,尊重最底層勞動者,國家無論君臣都要遵守統一的規則,任何人都不能逾越,違反律法、破壞規則就要受到懲罰,而且是嚴厲的懲罰。”


    孔黑子臉色一沉,卻沒有大聲嗬斥。


    他仔細想了想,隨即重重點頭。


    “某雖不認同這位白先生,卻也尊重他的想法。”


    嶽川接著說道:“原本黑先生和白先生的學生數量差不多,可是後來,黑先生的學生去白先生學堂聽課。白先生的學堂人滿為患,黑先生這裏門可羅雀。”


    孔黑子臉色更黑了。


    “後來呢?後來怎麽樣了?”


    嶽川說道:“後來,這個黑先生受到國君看重,當上了司寇,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白先生抓起來,一劍砍了。然後梟首示眾,曝屍三日。”


    孔黑子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了一句:“幹得漂亮!此舉深合某心!”


    “那麽,孔先生想過這件事的影響嗎?想過後世子孫怎麽評價黑先生和白先生嗎?想過這件事對千年後,乃至兩千年後學術界的影響嗎?”


    孔黑子豎起手掌,說道:“嶽先生,你說的某都懂!可某還是要說,黑先生此舉既仁且義,既智且勇!”


    嶽川想了想,沒有想明白。


    於是他拱手道:“還請先生賜教。”


    孔黑子瞬間精神一震。


    一直以來都是大家向嶽先生請教,還沒見過嶽先生反過來請教大家呢。


    這種機會不多見啊。


    “嗯……是這樣!嶽先生有沒有想過一件事,黑先生教書育人,是為了什麽?白先生教書育人,又是為了什麽?”


    “沒想過。這個重要嗎?”


    “當然重要!”孔黑子腰杆一挺,大聲說道:“教書育人,自然是希望弟子門人成為有用之人、棟梁之材,帶著這個問題,再去看黑先生和白先生,就會有不同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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