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3回 五鼠精下凡作怪</b>


    卻說五鼠來到山中,看見山勢嵯峨,草木茂盛,正好安家,十分歡喜。一鼠雲:“我與你五人各分地位。我居中央,你四人各居東西南北四方洞穴。各處居住一隅,倘有不測,即將難香嗬動,我等四方救護,無有萬失。”四個齊聲道:“大哥之言,甚是有理。”四個各投一方去尋洞穴居住。


    不意二鼠來到山邊,上有山岩凹凸,下邊江水。江水汪洋,光天雲影共徘徊,魚躍鳶飛昭上下。有古穴近水不遠。二鼠忖道:“此穴這等好,生成與我安身的!”竟進穴來。入到穴邊,但見蝦用長叉,龜滾蠻牌,蚌張連夾,蟹舞雙戈,黿鼓喧天,殺將出來。二鼠乃措手不及,被水族諸精殺得望風逃竄。奔忙走到一鼠中宮來說:“我今日去南山地穴安身,遇著一場大晦氣。若不是我四足會走,逃得性命來見哥哥,幾乎死無葬身之地!”一鼠道:“我兄弟五人初到此山,必須先耍個架子與人看,在後諸精才不敢來欺侮我們。”即取難香嗬動,三鼠、四鼠 、五鼠皆到一處,連忙問道:“哥哥有甚事故,難香嗬動?”一鼠道:“三個尋得所在麽?”皆道:“未曾尋得,一聞這裏難香,即忙來了。若有甚麽妖精無理說,我等拿來,一與大哥出氣,二顯我等神通。”一鼠道:“不可造次!今日二弟去山南尋穴,被一班妖怪趕殺逃難,幾被所害,因此邀齊你等同來商議。先去訪問其穴是何怪所居,方好去與他作對。”三鼠道:“列位兄弟放心,你等隻在洞中少待,我去探訪個消息便來回報。”搖頭擺尾,竟出洞來。


    行到南山,隻見有一大石穴。三鼠爬在岩上,石穴四邊遙望,並無動靜。又坐了一回,忽見岩側有一個小洞,隻聽得洞中“咳”了一聲,見一個老猿精帶了許多小猴出來。有詩為證:


    體赤毛長碧眼圓,三三兩兩出靈天。


    蟠桃會上曾偷果,惹得賊名天下傳。


    三鼠是個好動的,連忙向前,望著老猿深作一揖。老猿見了,忙忙來答禮,說道:“老鼠哥何事在此?”三鼠道;“實不相瞞,我是西天雷音寺如來座前的鼠精,特來凡世玩景,權往此山居住數日,決不久占。昨日二鼠家兄前往此山南方覓穴,近江有一穴,不知是哪個妖精所居。家兄在其穴前經過,被他統領水中鱗甲之兵,將兄殺得逃回,若不是走得快,險些兒被他所殺。竟來拜問是何妖怪?乞賜見教!”老猿道:“不說這妖便罷,說起這妖,不由人腸不斷矣!這妖乃是海岩之下一個千年老鱉精,帶領水族群妖,坐鎮此山之南,甚是無理。我們每年常有小猴孫不知事體,在南山之下水中洗浴,皆被吃去。幾欲報仇,無可奈何,隻得容忍。你們兄弟讓得他過也罷,若要去惹他,其實有些利害!”三鼠聽其實說,也不回言,相別老猿,走到洞中,將老猿言語一一說與眾鼠。又把老猿臨別,“勸我兄弟莫去惹他。分明量我兄弟沒有本事,故出此言。決要與他爭個高下,不可輸了銳氣!”一鼠道:“三弟說得也是,隻宜謹慎,方可無失。今夜三更聽其睡靜,我們同去探個虛實,然後行事。”商量已定,各人飽食一餐,同來南山之頂,伏於石下。


    候至三更,五鼠來穴前穴後左右岩石俱已看得仔細,同到穴門邊張望穴裏。見有一小孔直透海去,因此凡有戰鬥,裏外有兩路,水陸相通,故捉他不得。一鼠看得明白,吩咐不要驚動,悄地轉回。於是同歸轉洞中。五鼠問道:“叫我等悄地速轉,是何緣故?”一鼠雲:“你等不知。用兵之道: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方可取勝。日前二弟初去,他不知我等是甚麽人,故此殺來。我既被他趕殺,連日不去複仇,他必以勝自矜。我今知其虛實,然後一戰,我知他,他不知我。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不知己彼,百戰百敗。勝在我,敗在他,吾無憂也。”三鼠道:“既是如此,速可進兵。緩則事泄,恐難取勝。”一鼠道:“吾已劃策已定,來日早起,聽吾施行。”眾皆散去。 歇宿一宵,次日五鼓已罷,日色東升,四鼠齊來聽令。一鼠出令,喚二鼠:“前去鱉精穴前搦戰,隻許敗不許勝,漸漸誘他追趕,離穴五十裏之地,方許殺回。”二鼠領令而去。又喚三鼠、四鼠:“去二十五裏之地埋伏,任從他們過往,不可驚動。待其殺回,截其歸路。”二人得令而去。一鼠同五鼠潛來鱉穴山後高處隱伏去了。


    卻說二鼠得令,即時裝束,前來鱉精穴前高聲大叫:“老鱉精,今日與你決個雌雄!”原來鱉精且自有些法度,每日差兩個小蝦精把守穴門,輪流替換,遇大小事務,往來各項,必先通報,然後得入。日前二鼠不知,擅撞入去,故被趕殺。此時來在穴前叫罵搦戰,把守穴門小蝦聽得,快人報老鱉精道:“前日殺敗老鼠精,今又來穴前搦戰,出言甚是無理,不敢隱藏,報與大王得知。”鱉精聞知大怒,即傳軍令,令眾精搖旗擂鼓,殺將出來。鼠精亦張牙舞爪來迎。鱉精問道:“你是可方妖怪,敢來犯吾境界?隻可藏形半夜,鼠竊狗偷之輩,敢在此青天白日之下,耀武揚威。若不退去隱形,教你粉骨碎身!”鼠精亦罵道:“這老鱉,你可潛蹤水底,縮首岩下,仗魚蝦以作威,見蛟龍而喪膽。正來拿你烹入鼎鐺上烹煉一刻,叫你爛成黑炭矣!有何本事,敢出大言?”舞斧來鬥。老鱉來迎戰。未數合,敗走。鱉精傳令眾將,務要趕上剿滅此精,先得首級者為頭功。於是眾精爭先趕上。趕至二十五裏,鼠精回頭又戰,數合又走。約又趕十五裏,鼠精回頭又戰數合,望西又走。眾精奮力來趕。又走十五裏,鼠精回頭大展神通,張神威,哮吼跳躍,殺得水族諸精大敗逃回。走至中途,卻被三鼠、四鼠攔住歸路。眾敗精不敢戀戰,隻是奪路而走。且戰且退,正是力怯心寒,看看走到穴前少歇。眾精曰:“今日之敗,乃欺敵故也!若不去趕,不至如此。今走歸得保全性命,乃是天不絕吾類也。”且驚且喜,坐在沙上歇息不題。


    原來鱉精先帶水族眾精追趕二鼠之時,方才出穴去,一鼠與五鼠從穴後偷入穴來,搬運土石將穴底水門塞斷,自己變做獺精坐在穴中,喚五鼠伏在穴後岩下,久等多時。鱉精及眾精歇息已定,收拾入穴來,隻見穴中已被獺精占了,水門又被塞斷,魂不附體,跑出穴來。穴邊伏兵殺進,穴中獺精殺出,二鼠 、三鼠、四鼠追殺將來。鱉精見不是勢頭,率同水族眾精,逃入江中去了。眾鼠占了南山岩穴,四邊高築土石,以防水兵侵害。水門斷塞堅固,大家以作太平宴飲,數日而罷,卻歸方位居住。


    卻說三鼠歸到西山之下,尋得有岩穴正好安身。隻是四邊壁立,其中虛空,自思自忖道:“富貴金玉米穀,堆積如山。似我處此空洞之中,毛無所有,若有人來看見,說我如此窮乏。也要尋些東西來家,方成模樣。”不免搖身一變,變作一個客人,盛裝行李,前往大路投宿。店主人一見,與妻談道:“這個客相貌堂堂,行李服飾甚是齊整,想必是個貴家子弟,出來為客的,本錢決大,不可輕慢他。”是夜備辦酒肴,殷勤款待,店主自來陪奉。飲至數杯,主人問道:“客官從何而來?”三鼠答道:“我本西涼州人,家父曾任會稽太守。隻因我讀書屢考不利,因此棄名就利,帶本錢往東京買貨,求些利息。奈小價為挑擔子重,行不起,借此少得數日歇腳。”店主大喜。 過了一夜,次日店中閑坐,酌酒自娛。及至將晚,有一起山東客,販有二十餘車雪梨 、圓棗、柿餅等貨,推入店來投宿。三鼠見了,心中暗喜:“這些好物件,正好拿去進與列位兄弟享用!”那夥客人行路辛苦,食了幾杯酒,吃了晚飯,各自倒在床上一覺睡了。及至夜深,店人燃燈閉門,竟送三鼠入臥房,安寢已畢,皆去自眠。三鼠徉為睡著,到至三更,用起神通,將二十餘車果品皆推入穴去了。及至五更時分,眾客起來做飯趕路,燃著燈一照,二十餘車果品,不見一些。忙叫店主起來觀看,果不知在何處去了。及詢問那個客官,房中並無蹤跡,亦不知何處去了。客人、店主隻是叫屈,四邊訪問,不知下落,細訪數日,竟不知蹤影。這夥客人常年在此店家往來居住,已知他家忠厚,並不見疑,故此店家得以無事。眾道:“客官人才俊偉,如何做賊,盜去許多車果子?況是一人,如何盜得許多果去?若有人多,路上豈無蹤跡,想必妖怪為害也不見得。”眾客隻得各自空手而回,不題。


    卻說三鼠推得許多車果子,來到洞中,即將難香嗬動。眾鼠一聞,隻道有不測,忙然齊來三鼠穴中。隻見三鼠已在穴外鞠躬相待。眾皆來到,並無他事,皆問雲:“你既無事,何故把難香嗬動,驚我眾人忙來不迭,隻怕你有何危急?”鼠三道:“實不敢相瞞列位兄弟。我今日做得一場好買賣,不忍私自富貴,故此相邀諸位同享榮華。請進穴中觀看。”眾人內,隻見有二十餘車果子,皆滿載棗子、柿餅等物。眾皆大喜,將來擺列在地,飽食一餐。三鼠道:“列位兄弟每人各推四車回去,餘皆留在我穴中受用。”俱各稱謝相辭,各推四車而散。三鼠自思,糧食幸有許多,盡夠。隻是缺少金寶,不免再去弄些金寶回來。搖身一變,變作一美貌婦人,在於途中,百般嬌妍,賣弄風情。有一夥客人乃是四川楠木客,出外六載未回,本已賣盡,各帶千金回家。來到中途,日午春月天氣,和風暖日,吹人如癡如醉,坐在柳陰之下少息片時,舉頭一望,隻見一女子隔牆而行,自歌自詠,半掩半遮,腳蹤寄語,眼角傳情。這幾個客人,皆是青年子弟,況離家日久,一見如此嬌嬈美女,情興如何不動?欲心一動,不能止遏。內有一客信口吟詩雲:


    路遇誰家一女流,相逢邂逅兩情綢。


    桃唇為我頻含笑,柳眼窺人半帶羞。


    話有通情難啟口,行無去誌又回頭。


    這般窈窕牽人處,君子如何不好求。


    那女子隔牆聞知,正容答曰:“君子吟得好!妾少步韻一首,幸勿見哂。”遂吟雲:


    幸逢君子愛風流,一夕情同百世綢。


    衾枕願陪君所欲,荊釵自愧我含羞。


    聊將詩句為紅葉,永固恩情到白頭。


    君子溫良恭儉讓,奴當自奉異人求。


    女子吟罷,笑麵相迎。幾個客人一一答禮。女子雲:“此去奴家不遠,相邀列位,同到寒居飲杯清茶。”正是清字兒不曾住聲,這些人去字兒連忙答應。大家叫道:“如此,禮當相拜,請小娘子當先道引,我等隨後。”那女子款步金蓮當先,眾人相隨。行數十步路,隻見樓台高聳,屋宇巍峨,門前寬闊,盡是華壁粉牆。左轉一曲,隻見路道清奇。都是白石欄杆,希罕景色般般有,無名異果噴人香。又轉一曲,乃係綠陰深處。過了綠陰深處,兩廊屋宇,明瓦疏窗,見了許多景色。再轉就是客堂,又隻見明明亮亮,堂上清幽,爐灶名香。轉盼又見金鑲學士藍筍象床。轉入裏麵,分賓主坐下,各上施禮。兩邊小子侍立,丫環侍女,玉手遞茶湯。那六個客人被妖引入迷魂路,凶而不知,以叢風逸樂話。


    不多時,隻見幾個小廝擺上一席酒來,六個客商共同一席,那女子坐在一旁,開言帶羞而謂曰:“妾告君家,得聽奴訴說因依。”六位客官答道:“有話但說無妨。”那女子一一道說其詳:“妾身去年不幸夫君早喪,翁姑雙亡,奴若出事他人,又舍不得許多樓房、屋宇、田地、家寶、物業,妾身欲招一郎入門相陪,枕席之樂,願與綢繆,共樂百年鴛帳。正合妾身終日思懷之念也。”這眾客人各有相爭之意。那女子說道:“我家非比尋常,欲愛其貌,必須量玩光景。”各客聞言,皆現珍寶:或有黃金白銀,或有珍珠瑪瑙,或有珊瑚琥珀,或有美玉車渠,或有水晶琉璃。各獻珍寶以為引動女子心情,人人皆有私謀之意。殊不知三鼠原是苟謀,套其珠寶出現,要奪回山之意。那娘子說道:“奴欲其君,今晚自然相陪枕席。”不覺天晚,一人一所,房床帳幔錦被皆已齊備,各人就枕。女子道:“列位客官,各人房內點燈一隻,不可打滅。”皆各閉門靜坐,終是思慕那女子,如何睡得著。一更將闌,六個客人,六間房子,皆有這個女子來陪宿。枕席之間,極其歡愛。這正是:


    一宵恩愛千金價,皆作襄王一夢中。


    迫及雞嗚,那女子忽然不見。這些房床屋宇,盡皆潛蹤,六人俱睡在芳草坡邊,本錢行李皆不見了。六人掙紮起來,頭昏腳軟,腹脹腰疼,口中叫苦連天,起不得來,無可奈何。喜得茅山有一個真人,在此山北嶺之巔煉丹四十九日,丹已煉就,收拾回山。隻見數日以來,四山皆有妖氣衝天,將丹收拾,來此北山之下,試看妖氣從何而起。方才下得山來,恰好遇見此六個客人哀哀叫苦。真人問其始末,察其詳細,皆中妖毒在腹中。董真人與此六人道:“喜得遇著我來得湊巧,還是有緣,你六人亦不該死。若還遲來兩日,你們也難救了。”各給靈丹一粒,吞下肚去。少頃,皆吐黑涎黑水出來,吐盡腹中漸漸平複,皆起得來,望董真人便拜:“若非真人相救,我們必死於此。救命之恩,難以為報!”真人道:“汝等作急回家,我再賜你靈丹一粒,到家吞服,自然無事。”六人拜謝而去。


    董真人與山下各店中來說:“此山四邊皆有妖氣,不時放毒迷人,倘有中毒者,教他來我處討丹丸吞下,方可救命。我故與你等說知,廣行方便救人,不得有誤。”店主方知那車載的果子,亦是此攝去。自是客人有中毒者,皆到董真人處求藥,因此未有死者。


    三鼠得了金銀數千,來到穴中,不勝歡喜,將難香嗬動,四個兄弟皆來。三鼠將此金銀挑開,獻與眾兄弟看,道:“我如今又有許多金銀。吃的也有,用的也有。”笑談一會,各自歸穴。五鼠來穴中自忖道:“三鼠前番有許多果品分散我等,今又有許多金銀寶貝來我眾人處賣弄。他偏做得來,我豈不如他?”說罷,將身一變,變做一個好漢,竟往東路而去。畢竟還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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