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朝出生在大雪夜。


    比他的雙生哥哥晚一刻鍾。


    隻是一刻鍾,他們的命運卻兩極分化。


    周國皇室素來視雙生為不詳,依照過去的慣例,將他放到了簷外雪中。


    不出意外的話,他會凍死在寒夜裏,如此,誰也不用承擔殺死他的罪名。


    隻怪天太冷罷了。


    溫暖的室內,剛生產完的皇後抱著繈褓裏的嬰兒,沒忍住向窗外看了一眼。


    也隻是一眼而已。


    “怪他命不好。”她拭淚,“偏偏和他哥哥一起托生在了我肚子裏。”


    她懷中,繈褓裏的孩子剛吃完奶,睡得香甜。


    屋外,雪中的沈小殿下哭得撕心裂肺。


    天快亮的時候,哭聲漸漸停下。


    宮人準備了一方小小的棺木,前去為他殮屍。


    嬰兒凍得麵容青紫,安安靜靜的,似是熟睡。


    宮人彎腰抱起,正要放至棺中,一隻小手突然攥住了他的袖子,顫抖的,緊緊的。


    嬰兒不知何時睜開了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宮人大駭,嚇得險些將他扔出去。


    眾人亦是驚慌失措。


    小皇子沒死的消息傳到金鑾殿,年輕的帝王翻閱著奏章,頭也不抬:


    “一夜不夠,那便兩夜。”


    語氣並無波瀾。


    宮人欠身:“是。”


    可一連三夜過去,小皇子依舊不肯就死,仍一息尚存。


    妖孽之說不脛而走。


    宮中氣氛日益沉重。


    終於,慈寧宮傳來消息。


    卻不是要他的命。


    “妖孽如何入得皇家?這孩子命不該絕罷了。”


    於是,沈小殿下被太後身邊的嬤嬤接走,由太後親自撫養。


    五年過去,那個在雪中不肯咽氣的小皇子漸漸長大。


    他每日都會去中宮向母後請安,風雨無阻。


    滿頭珠翠的女子端坐在上首,看他的目光滿是疏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直到與他麵容如出一轍的孩子走進殿中,她嘴角立時彎起,起身抱住那個孩子,嗓音溫柔:


    “想吃桂花糕嗎?母親親手做的。”


    小孩兒嘟嘴撒嬌:“桂花糕吃膩了,孩兒今日想吃馬蹄糕。“


    女子點點他鼻尖:“小饞貓。”


    如此親昵,如同世上每一對平凡的母子。


    殿中另一邊,五歲的沈小殿下低了頭,雙手揪住衣襟,看不清表情。


    皇後餘光瞥見他,滿臉詫異,脫口道:


    “你還沒走?”


    沈小殿下轉身就跑。


    沒跑多遠,一名宮女叫住他。


    “二殿下,這是娘娘賜給您的。”


    她奉上一碟桂花糕。


    沈小殿下看了那碟糕點許久,伸手接過:


    “多謝母後賞賜。”


    他帶著那碟桂花糕去了禦花園的錦鯉池。


    糕點一塊一塊的掰碎,雪花一般紛紛揚揚落在水麵,魚兒競相遊來。


    剩最後一塊時,他的手頓了頓,沒再掰碎,小心咬了一口。


    真甜。


    沈小殿下用袖子擦擦眼睛,把剩下的點心用力扔進水中,起身離開。


    這天過後,他不再去中宮請安。


    無人在意。


    兩年後,慈寧宮的太後娘娘病重不治。


    辭世前,那個老人拉著沈小殿下的手,歎了長長一口氣:


    “記住,別讓人欺負你。”


    七歲的沈小殿下哭著點頭:


    “好。”


    這一日後,沈小殿下跋扈的名聲日益響亮,曾經以取笑他為樂的其他皇子們紛紛退避三舍,無可奈何。


    ——太後留了遺詔,帝後也拿他沒辦法,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他不存在。


    而在他的襯托下,那位雙生哥哥的人品更加貴重起來,朝野上下讚不絕口。


    獲封太子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沈小殿下偶爾會被叫去禦書房受訓,出來時正好與太子撞上。


    “琛兒來了?”剛剛對他疾言厲色的周國陛下聽見動靜,笑著高聲喚,“到父皇這兒來。”


    太子明琛,意為美玉。


    而他叫明朝,是因為當初誰也不知道他能否活到明朝。


    沈小殿下抿了抿嘴角,側身讓開路。


    兩人錯身而過。


    一如截然不同的人生。


    沈明朝十七歲。


    國師夜觀天象,上書陛下,言明二皇子有仙緣在身,應前往天虞山拜師。


    帝後大喜,立即打點行裝,連夜送他出宮。


    仿佛在送瘟神。


    馬車搖搖晃晃,少年抱緊從寶庫偷來的金子。


    “不要我了就不要我了,什麽仙緣,騙鬼呢。”


    他沒想過自己真能拜入逍遙,也沒想過,自己會在那兒遇見桑念。


    他人生中的第一個朋友。


    兩人的初見著實算不上友好,甚至可以說兩看相厭。


    可是偏偏在那座懸崖下,他最無助的時候,哼著歌出現的那個人,是她。


    命運就是如此愛捉弄人。


    他跟著她一路向上爬,岩石粗糲,磨破了她的手。


    她卻不當回事,還有閑心采花,額頭鼻尖都是汗,在日光下亮晶晶的。


    和宮裏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他不明白,忍不住問她:“你不害怕嗎?”


    “怕什麽?”


    怕什麽?


    懸崖陡峭,攀頂遙遙無期,路上蛇蟲環伺,哪一樣不讓人害怕?


    沈明朝不明白她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她似是看穿他所想:


    “要是害怕,那一開始就不要做這個決定,既然做了,那就不要再害怕。”


    沈明朝撇嘴:“大道理誰不會講。”


    她懶得再搭理他,繼續穩穩向上爬。


    沈明朝心中莫名起了勝負欲,咬牙跟上她。


    這個臭丫頭能做到,他憑什麽不行?


    ……


    他們做到了。


    切切實實站在地上時,沈明朝覺得自己在做夢,有種濃重的不真實感。


    等他反應過來,桑念已和那個死人臉同伴離開。


    地上躺著兩朵小小的花。


    是她方才隨手扔下的。


    鬼使神差的,他彎腰拾起。


    他覺得,他或許可以紆尊降貴和她做朋友試試。


    ……


    拜師成功了。


    沈明朝拜了逍遙宗的五長老為師。


    一個執著於讓他吃豆橛子的小老頭。


    沈明朝有種自己被詐騙的錯覺。


    名門大派?


    仙風道骨?


    到底是誰傳的謠言,他要把那些人抓起來通通誅九族。


    哦,忘了,他不是周國的沈小殿下了。


    他現在是沈明朝,逍遙宗的小師弟。


    僅此而已。


    哼,他才不要做小師弟,總有一天,他會成為逍遙宗的大師兄。


    等著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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