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貴的老伴張氏做飯忙活了一下午,幾人進屋後她捧上酒飯,頗為豐盛,雞、魚、鴨、肉堆滿春台。


    鄧誌謨擺手笑說:


    “我不過是過來用一餐便飯,何必如此講究?”


    王金貴說道:“鄧老爺是雙峰堂的大人物,餘老爺都尊為上賓的,這小小的席麵也不成個禮數,鄧老爺願意用就是給我們麵子了。”


    王文龍聞言一愣,雙峰堂,這不是明末大書賈餘象鬥的書坊嗎?


    然後他就猛然想起了鄧誌謨是誰。


    鄧誌謨,字景南,號竹溪散人,明代重要通俗小說家,《鐵樹記》《咒棗記》《飛劍記》的作者。


    這人的作品王文龍前世還看過,不得不說,王文龍記憶之中鄧誌謨的小說品質極其粗糙,但是絲毫不減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因為這人的寫作勝在量大。


    鄧誌謨除了寫小說之外還編了大量的書,從小品文集錦到笑話集,從詩詞集樂譜,從生活百科到寫作指南,甚至他還編過一本後世旅行攻略的鼻祖——介紹天下道路的路程書《一握坤輿》。


    王文龍思索一番才想了起來鄧誌謨說的是啥,然後就想笑。


    鄧誌謨說了不少此時建陽書房的運營細節,接著就一直詢問西洋風俗。


    而對於隨口就能說出這些書名的王文龍鄧誌謨則是由衷敬佩,隻覺得王文龍見多識廣、博覽群書。


    王文龍是個人精,自然故意選擇對方感興趣的話題和他聊天,隻用幾句話就拉近兩人關係,很快便被鄧誌謨引為知己。


    鄧誌謨心中點頭,張口問道:“王兄這次回來可是想要進場科考?”


    他又說:“如今便是要尋找那爛陀寺怕也需要通過查詢玄奘法師的《大唐西域記》對應上實際位置才能得知具體地點了。”


    後世人的問題不是信息太少,而是信息太多,每天打開手機就是海量的信息湧入,看都看不過來。


    王文龍自然是信口胡謅。


    鄧誌謨一邊吃菜一邊問道:“聽小友的口音似不是本地生人?”


    王文龍想不到王金貴居然給他介紹了這麽一位曆史名人,也瞬間重視起來。


    王文龍又道:“如今印度早已沒有多少人信仰佛教,不光是當年唐僧求學的那爛陀寺早已荒廢,就是佛祖當年涅槃的菩提樹、講經的鹿野苑也已淹沒在荒草之中難以找尋了。”


    “那暹羅國中有一種巫師,專門收集小兒的屍身製作成神像,稱之為古曼童。當地人以為這種小鬼心智不成熟,隻要對其供養,逗得古曼童中的小鬼開心,那小鬼便會如同小孩一般,願為主人取得錢財或是滿足心願。想要得到橫財者,多供養此物。”


    古代就算是永樂大典,四庫全書這種古代的超大部頭書籍也不過是不到十億字的規模。


    幾句交談之後,王文龍就意識到鄧誌謨興趣廣泛,尤其是對於新鮮的見聞頗有追求。


    《三寶太監下西洋》是萬曆二十五年出版羅懋登所著的長篇小說,以鄭和下西洋為背景,隻不過整個故事完全沒有寫什麽航海的旅途,主要內容是鄭和下西洋得到碧峰長老和張天師的協助一路斬妖除魔的故事。


    鄧誌謨聞言瞬間對那所謂的天竺佛國感到萬分失望,作為儒生他實在無法去崇拜一個連曆史都沒有的國家。


    他原本還擔心王文龍年紀輕和鄧誌謨交談時怕會得罪人,可是很快發現自己全然是多慮了。


    簡單說這位就是曆史上第一批商業寫手,後世所有接單碼字的寫手都得尊奉他一聲老祖宗。


    鄧誌謨點頭思索,卻是更為感興趣。


    鄧誌謨聞言皺眉說道:“暹羅國想必沒有正派的僧道,否則怎會讓這種邪法大行於世?”


    王文龍搖頭笑道:“這暹羅國上下都極為信佛,甚至該國習俗,男子七歲之後都要剃度當一段時間沙彌。”


    王文龍搖頭笑道:“那隻是小說家言,其實西洋諸國也如大明一般,有農民,有士兵,有工匠,並沒有什麽神佛精怪。”


    後世隨便一家大學圖書館藏書就輕易超過五十萬冊,哪怕每本書都隻有十萬字,一個圖書館的館藏也就能輕鬆超過永樂大典或是四庫全書的字數。後世隨便一個普通人所擁有的閱讀資源甚至就能超過此時的皇家。


    雖然時代不同細節肯定相差極遠,但是王文龍知道鄧誌謨根本沒有機會去證實,也就不怕牛皮吹破了,什麽轟動講什麽。


    鄧誌謨嘖嘖稱奇:“這又奇了。他們既然信佛,又如何有這許多陰詭之事?”


    說來好笑,雖然是書坊作者、小說作家,但是鄧誌謨居然在與王文龍交談之前還不知道《大唐西域記》這本書的存在。


    索性他就讓王文龍多點時間和鄧誌謨交流,吃完飯之後王金貴讓張氏給兩人泡了茶,然後就找個借口和老伴兒孫子一起到廚房去收拾,留出地方讓兩人聊天。


    鄧誌謨聞言果然頗感興趣,問道:“不知小友在南洋去過哪些國家,彼處風土可是同《三寶太監下西洋》中所寫相似?”


    故事之中永樂帝是玄天上帝轉世,鄭和是蛤蟆精轉世,下西洋的目的是為了尋寶,一路上還有滿天神佛相助,把鄭和下西洋的曆史故事直接寫成了翻版西遊記,整體內容相當扯淡。


    他隻能含糊道:“印度之地文字語言並不統一,王朝分分合合,也沒有設立史官的傳統,百姓都以口耳相傳的史詩當做曆史。時間久了竟連自己古代王朝都不知曉,佛祖涅槃去今一千多年,他們竟而忘記也是有的。”


    根據後世的研究,之所以這人會寫這麽多主題不一內容繁雜的書,其實反映的就是這時書籍出版的商業化程度已經很高。


    王文龍不好當著鄧誌謨這麽一個信佛的說佛教還是從印度教裏頭分化出來的,真要說起關係得管印度教叫祖宗。


    鄧誌謨決定要去找來《大唐西域記》好好看一看。


    但是他隻是依靠著幾個書坊看書,怎麽比得上接受過後世信息轟炸的王文龍。


    鄧誌謨頗為驚訝:“我常聽人說這暹羅的名字,卻不知原來西天佛國與這暹羅國竟是連著的。”


    鄧誌謨雖然是讀書人,但是對於這年頭的大明讀書人來說,海外國家就如同傳說中的西天一樣,隻有模糊遙遠的印象,居然真把小說中的事情當成真實。


    經曆過知識爆炸時代的王文龍腦海中知識的豐富程度自然是鄧誌謨拍馬也趕不上的,稍稍交談便能讓鄧誌謨頗為佩服。


    鄧誌謨長期和此時的建陽書坊合作,書坊需要啥書他就就寫啥。


    王金貴在旁邊看著發覺王文龍這家夥口角非常靈便。


    王文龍道:“我是南洋出生,自小跟著父母在外藩生活,因著雙親都去了,這才奉父母遺命回到大明。”


    王文龍臉上露出慚愧之色:“不瞞鄧兄,我父親雖然在西洋請了一個秀才工給我開門,讓我懂得一些文字,看了不少雜書,但是我卻實在沒有寫八股的本事,今日央求伯父請了鄧兄前來,其實乃是我想寫一部小說,想要請鄧兄幫忙看看。”


    他又問道:“既是佛門淨土,為何天竺之人卻不信佛教?”


    鄧誌謨熱愛讀書,到建陽來做文人除了為掙錢之外也是被常到書坊之中能夠接觸更多的書籍這一優勢所吸引。


    繼而他卻又對玄奘法師產生無比尊敬,覺得天竺人自己都忘記的曆史卻被玄奘法師記載下來,連外國人都要去他的書中尋找自己的曆史古跡,可見玄奘法師之偉大。


    鄧誌謨是信佛的人,聽聞不禁連連歎息。


    後世人能接觸到的信息的數量遠遠不是這年代的人能夠相比的。


    王文龍拉開話匣子:“暹羅國離著印度極近,印度便是古時的天竺了,佛教影響是極深的。”


    鄧誌謨早已經把王文龍引為知己,聞言道:“我還倒是什麽事情,原來隻是看書,這有什麽好求的?賢弟盡管拿來。”


    王文龍道聲謝,進屋把《儒林外史》第一章的書稿拿了出來,鄧誌謨接過之後表示自己回去就拜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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