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龍和葉成學兩人在東園遊玩之時,徐樹丕就已經在瑞雲峰外擺下酒席。


    王文龍最開始對於太湖石還沒有什麽感覺,但是在葉成學和徐樹丕的介紹之下,他同兩人一邊賞玩著奇石一邊吃酒,漸漸就體會到如何欣賞太湖石,越看越發覺瑞雲峰的奇俊,直到半醉的時候再去看那塊石頭,雖然隻是五米高的一塊太湖石而已,但是從不同角度看去卻仿佛是重巒疊嶂的山嶺,望之居然生出險峻之感。


    一場酒喝到天黑,王文龍葉成學各自被送到客房中休息,第二天早上起來,王文龍洗漱之後信步又到花園中遊覽,不一會兒便見徐樹丕笑著走來。


    “建陽,我同你介紹社中的幾位朋友。”


    王文龍就見六個文人打扮的人和葉成學說說笑笑的走來。


    徐樹丕一一為王文龍介紹來者,分別是:董其昌,陳繼儒,王驥德,馮夢龍,袁無涯,葉晝則。


    此時的曲壇盟主沈璟和他的徒弟呂天成本來也在蘇州,不巧兩人幾天之前去了浙江,沒等到王文龍北上,否則此時也要來赴約。


    光是這陣容,就已經讓王文龍大為驚訝。


    王文龍看他們時,眾人也都好奇打量王文龍。


    董其昌在明末文化界的地位絕對是頂級的,無論文章書法都幾乎就是當世絕頂,他曾經考中過進士,還當過朱常洛的經筵講官,不過十年前就早已以養病為由辭官回家。


    董其昌上下打量王文龍一番,點頭稱讚說道:“建陽人品非凡,果然是我吳山社中人!”


    接著他又對葉成學誇獎道:“汝習為我吳山詩社又添一員大將,當記一功!”


    王驥德也上來拉著王文龍的手道:“我在吳中將《葡萄牙國史》幾乎翻爛,今日總算見到作者本尊。”


    王文龍連說不敢。


    這六人之中董其昌和王驥德都快五十歲,而其他人也就二三十年紀,都是晚輩,在這種場合都不好搶風頭,沒多說話。


    今日吳山社在蘇州的成員幾乎全到了,徐樹丕早就準備好酒菜,眾人便走到東園的一處湖心亭中宴飲,又排下家中歌女做唱。


    此時正月還沒過,今年吳中天氣寒冷,幾人緩緩來到湖心亭時庭外正好下起小雪。


    葉成學讓仆人抬來屏風,又在涼亭中升起幾個暖爐,眾人並不覺得寒冷,邊看雪景邊喝酒聊天。


    喝了兩杯酒,徐樹丕主動問馮夢龍道:“猶龍今年入場可有信心?”


    從剛才王文龍就一直在關注馮夢龍,這可是明末最有名的小說作家。


    馮夢龍所寫《喻世明言》《醒世恒言》《警世通言》三本小說基本就是明末白話短篇小說的最佳代表。


    隻不過馮夢龍此時聽到徐樹丕的問話,臉上一下就露出苦笑。


    馮夢龍喝著悶酒回答:“多半還是科場無望。”


    馮夢龍出生江蘇長洲的理學世家,從小受到良好教育,並且酷愛經學,自幼博覽群書,和兄弟馮夢熊、馮夢桂並稱吳下三馮。


    兄弟三人治《春秋》之精深吳下聞名,他們都著意研究這種正經書,而且年紀輕輕就全中了秀才,本來認為登科及第也隻是時間的事情,三人至少能出一個進士。


    但誰想三兄弟考中秀才之後十幾年就再無精進。


    中過進士,並且當過經筵講官的董其昌勸馮夢龍說道:“你的文章需做的中平一些,不要用險,憑你才學若是誠心此道,哪有不中的道理?”


    王文龍在旁觀者角度感覺董其昌這話已經說得很明白。


    馮夢龍對於理學很有研究,想要中舉水平完全達到。


    可馮家兄弟的問題就是對於儒學太有研究了。


    馮夢龍思想上推崇王守仁、李贄,對儒家學問強調情感真摯,反對虛偽禮教,主張以“情教”取代“宗教”。而且在此道上頗有著書立說,連考官水平都不如他。


    這時八股取士考的是程朱理學,他寫王守仁、李贄,那能中舉才奇怪。


    馮夢龍點點頭:“這幾日先同建陽喝酒,等回去我就努力研習經義,到時入場還是要做幾篇好文章出來,不信不能入學台青眼。”


    得,都不用看別人的表情王文龍就知道馮夢龍還是頭鐵,這一次科舉隻怕還是沒有希望。


    董其昌果然臉上露出尷尬之色,他不再說話隻是笑笑喝酒。


    他覺得馮夢龍考科舉的思路很有問題,馮夢龍隻要狠下心來找兩份程文墨卷仔細研究,照著上麵的古板風格去應考,中舉的機會就會大大提高,但是作為名士,董其昌不想在這種場合說出功利之語,勸到這裏也就不願再勸。


    一旁的王文龍看得清楚,聯係曆史,馮夢龍就是這個頭鐵性格。


    這時馮夢龍已經二十五歲,中秀才中了十年了,還在努力讀書,夢想著有朝一日科場成就,馮家三兄弟全都是這樣的念頭。


    而在王文龍腦海中的曆史裏,這三兄弟中最後馮夢熊捐了個太學生,馮夢龍考到五十多歲才拔為貢生,多半是考官可憐他年老才拔貢而已,這兩個名頭也還是秀才功名,無非也就是高級秀才而已。


    後來馮夢龍花錢才弄到個當塗縣學訓導的小官,晚年折騰了好久,才終於升到知縣,作為秀才也不可能當上更大的官了。


    聽到幾人談論,一旁的王驥德和陳繼儒卻是露出笑容。


    葉晝則看到兩人表情,笑著對董其昌道:“董公說起此事,該引得陳仲醇、王伯良覺得俗氣了!”


    董其昌臉上一愣,接著指著葉晝則就說:“晝則這張利嘴啊!”


    葉晝則是此時著名曲家,不過他並沒有多少自己的作品,而是主要以點評家的麵貌示人。


    葉晝則點評的四書五經、三國水滸在此時都頗為人所稱道,他也不靠此掙錢,他家裏有錢的緊,不想掙錢,也不想當官,連秀才功名都沒有,靠著家族聲望照樣跟侯爺王孫平等交往。


    他說話也可以不在乎董其昌的感受,反正根本就沒想當官。


    甚至葉晝則連揚名的願望都很淡薄,比如葉晝則的許多點評都是托名李贄。


    原因並不是為了掙錢,而是李贄是此時最頂流的文化名人,他點評的書籍都很好銷售,葉晝則托名李贄書坊就願意多印他的點評書,為了傳播思想,連署名權他都不在乎。


    不過葉晝則把話題扯到這裏,一旁的陳繼儒卻是主動問道:“建陽,聽說伱有了監生功名之後也無意科考?”


    王文龍辯白道:“我是海外歸客,自小沒讀多少正經書,根本就沒有入場的本事。”


    袁無涯說道:“先生班班大才,便是不入場也是天下名士。”


    陳繼儒是此時的頂流名士,才三十出頭,文學、畫技、書法全都當世絕倫,幾年前他因為科舉不成公然棄巾,搞了一場大會,將自己的頭巾燒掉,宣布終身不入科場,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隱入佘山別墅做“山人”。


    王驥德也不遑多讓,他出生會稽世家,祖父和父輩全都是有名的文人,他也隻不過考到一個秀才功名之後就專心學習曲藝,年輕時師從江南第一才子徐渭徐文長,學成曲藝本領之後書劍飄零,行蹤無定,經常以食客身份到官員家中做幕僚,所做也無非設席談藝而已。


    這些人的主要收入就是靠辦講座、編寫戲曲、題字題畫。


    別說他們了,江南第一才子徐渭當年輔佐胡宗憲名滿天下,至死也不過是個秀才。


    幾十年前,當年的徐渭還以此為恥,但是到了萬曆末年士林風氣早已改變。棄巾文人群體非常大,在這時隻有秀才功名卻成為名士已經是正常現象。


    比如在場的這一群吳山社的名士,除了董其昌有進士的功名之外,其他所有人都隻是秀才級別,甚至葉晝則連秀才也不是。


    一切隻因為科舉這條道實在太卷。


    明代中早期因為經濟社會原因讀書人的人數還不算太多,讀書考了秀才之後還有點機會能考上舉人,但是到了萬曆年間,在三吳、福建、江西這些科考重地,隨著社會經濟發展,能夠讀書識字的人已經非常多。


    比如王文龍在仙霞關上遇到的做買賣商人不少都能讀懂《葡萄牙國史》,白話小說上千本書幾個月就能賣完,看這些數字就知道此時民間的識字率何等可觀。


    光是考上秀才就要經過激烈競爭,想要考上舉人的難度更是大大增加。


    別說王文龍這樣,沒有世家出身的普通秀才,就拿同樣在吳山社,寫出《萬曆野獲編》的沈德符舉例。


    他的祖父、父親全都中過進士,父親更是擔任翰林院檢討,沈德符沒滿十歲就入京城國子監讀書,父親親自抓學業,絕對是最強的科舉家庭。


    倒黴就倒黴在他十二歲父親病故,隻能隨母回鄉在浙江參與科舉。


    沈德符回鄉之後同樣也是中過進士的祖父親自教導他考試,但就這麽一個千頃地一顆苗的科舉好苗子,沈德符在浙江硬生生考了二十八年才中舉。


    這貨在考試期間光是寫書就寫了八本,一套身家都掙出來了,還隻頂著個秀才名頭。


    可見在這年代考不上舉人真是正常現象,範進中舉之後樂瘋了也實在沒什麽可笑的,換成其他貧寒人家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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