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誌道喃喃道:“人更三聖,世曆三古,是以現在我輩居然能看見三聖三古時代之物……”


    在座眾人第一次見識到考古學,而王文龍則是身處在自己以前讀的曆史書之中:看著古人去考古,去發現上古的學問。


    別說此時眾人覺得奇妙,甚至王文龍看著眼前場景更是有種莫名的即視感。


    此時一眾吳中名士準備前去河南安陽參與甲骨文發掘的場麵,簡直是他前世在自己考古學課上學到的,歐洲考古學初興年代景象的大明版演繹。


    前世曆史上歐洲的考古學最開始就是對希臘羅馬時代雕刻和銘文的收集,以及對基督教聖地巴勒斯坦地區古跡和古物的發掘。


    ——尋找先民遺留下來的古跡古物,宣揚自己的古代曆史。


    在歐洲是追尋希臘羅馬和基督教的曆程,在中國當然就得從追尋先聖文王周公的事跡開始。


    而且兩者曆史背景都非常相似,前世歐洲的考古學思想起自文藝複興時期,隨著歐洲資產階級的崛起漸漸發展,到工業革命後走向成熟。


    相應的在這時空的明朝,考古學在萬曆年間伴隨著商業社會以及識字群體的擴大而出現,隨著社會需求而發展,好像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王文龍知道如果按正常的學術演變過程,這群人現在先是挖掘曆史古跡和文獻,接著自然而然就會促進地質學的發展,地質學促進古生物學,而古生物學發現生物演化現象,又將促進了博物學、生物學、解剖學、醫學……


    這些後世的現代學科許多都是從一條線上來的。


    想想如果在殷墟發掘中考古學真的出現,一群明代人開始研究新石器時代是什麽情景……


    這事情還真不需要多久,因為三吳學者最聚集的地方,杭州地下就有個良渚遺址。


    從殷墟古跡往上研究,再通過良渚,中國的考古學真可能直接研究到新石器時代。


    如此一來,時代變革、科技發展、中華文明誕生的曆程班班可見。


    王文龍不自覺感歎:“人猿相揖別。隻幾個石頭磨過,小兒時節。銅鐵爐中翻火焰,為問何時猜得?不過幾千寒熱。”


    說完就見眾人突然都不出聲,而是同時奇怪看著他。


    王文龍疑惑:“眾位先生,怎麽了?”


    淩蒙初急忙問道:“建陽剛才吟的那闕詞是你所做的麽?”


    王文龍這才反應過來,心中一驚,這是偉人詩詞啊,霸氣太盛,還真不好隨便吟誦。


    中國古籍對於人類曆史的態度相比於其他以神話當做曆史的文明是相當客觀的,《韓非子》就載“有聖人作,鑽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悅之,使王天下,號之曰燧人氏。”


    相比於其他說火是天神賜予人類的文明,早在先秦時期中國古籍就已經介紹人類和猿猴相分別於鑽石取火、古人起於莽荒最早鑿木為兵等等概念。


    “人猿相揖別。隻幾個石頭磨過”指的是石器時代。“銅鐵爐中翻火焰,為問何時猜得?不過幾千寒熱。”指的是幾千年前的青銅器時代。這些事情在場眾人許多一聽就能反應過來。


    這一首詞本來就是偉人在讀了人類社會的發展曆史之後寫出的評談。


    短短一百多字品,寫透了人類曆史中的鬥爭過程,大家正思索甲骨文,感歎古今變遷,突然聽到這樣的詩詞,自然是能引得眾人驚訝。


    沈璟是律學大家,稍稍回味就問道:“這是《賀新郎》詞牌,怎麽隻有上闕?後麵必然還有,建陽趕快說來。”


    在王文龍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胡應麟和袁宏道也都看過了來。


    王文龍咽了一口唾沫,隻能繼續吟誦:“人世難逢開口笑,上疆場彼此彎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聽到這裏沈璟已經拍手:“好詞!氣吞山河!”


    一旁的葉晝則也是點頭:“就這兩句足可比楊用修的‘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了。”


    席浪仙品味著說道:“不,氣勢還要大,楊用修講的是一朝一代,建陽此詩倒是講落千古事一般。多少金戈鐵馬都在其中了。”


    王文龍隻能硬著頭皮繼續:“一篇讀罷頭飛雪,但記得斑斑點點,幾行陳跡。”


    沈璟等人滿意點頭之時,王文龍卻戛然而止。


    沈璟皺眉:“如何不繼續念完。”


    王文龍直接道:“後邊的沒寫……”


    瞬間眾人都目瞪口呆,正聽到關鍵處呢,跟我說後麵沒有了!


    胡應麟雖然是複古派,聽著這詩詞迥異於唐宋的氣度不太適應,但是也能聽出其中的絕妙。


    他品味著這詩詞,不信說道:“此詞頭尾連貫,一道氣脈而下,正當文思泉湧之時,怎麽會就此中斷?建陽不要做耍,快快念來。”


    這詞的後麵幾句王文龍倒是知道:先抨擊三皇五帝的傳說是封建禮教騙人的玩意兒,然後誇讚盜蹠、莊蹻、陳勝吳廣這些領導反抗封建統治的起義軍領袖,最後滿是革命樂觀主義精神的下結論:人類曆史的最終勝利終將屬於勞動人民!


    嗯,看看在場一眾地主階級以及依附地主階級的封建文人……剩下內容他是真不敢念。


    王文龍隻能硬著頭皮說:“這是一首舊作,剛才也是興之所致脫口而出,下闕沒有寫完,不若請後人來補全。”


    眾人聽王文龍一番解釋這才將信將疑,畢竟這篇詞雖然隻有一闕半,但卻極為精彩,若是能寫完肯定是篇名作,大家以為王文龍不可能自己放棄留名的機會。


    正在這時,袁宏道也端著酒杯走來,他笑著問道:“你們在說什麽,興致如此之高?”


    胡應麟指著王文龍抱怨:“建陽吟了一首《賀新郎》極為精彩,卻隻出了一闕半,叫人胸中如貓撓一般。”


    “說來聽聽。”袁宏道瞬間感興趣。


    馮夢龍念道:“人猿相揖別。隻幾個石頭磨過,小兒時節……”


    一闕半的詞念完袁宏道直接陷入沉思,連接下去的話都忘了,嘴中喃喃不斷,似乎想要把剩下的小半闋給補足。


    不光是他,在場一眾頗有文采的名士都悄悄嚐試。


    但是隨著袁宏道和胡應麟兩個文壇領袖很快都陷入苦思,其餘眾人也是撓頭不已。


    初看之下這事情似乎簡單,但很快大家都發覺想用自己的才華去包王文龍的這一闕半的詩詞,就像是用拇指大小的麵皮去包一個拳頭大小的餃子——根本包不住。


    《賀新郎》詞牌有自己的體例,給他們剩下來的字數隻剩七句,他們想要用短短幾句的剩餘字數把上闕的內容總結下來,但卻不盡人意,就算強行總結也是狗尾續貂。


    看著他們愁眉苦臉,王文龍卻毫不意外。


    原詞上闋跳入人類曆史,從文明開化之初寫人類的鬥爭拚搏,下闋則是一下跳出,按照詩詞的規矩,下闋應該要站在宏觀維度對人類曆史中的鬥爭做評論。


    但這需要勝過這個時代的曆史視野和社會學知識,以此時人的眼界,根本沒有能力完整評論。曆史觀之間的差距,不是文采可以補足的。


    不過在場諸人還沒有意識到問題本質,拚命填詞半天之後都是默然,隻能看著這未寫完的詩詞興歎。


    最後袁宏道頗為難受,抱怨說道:“建陽怎可做這顧頭不顧尾之事?”


    王文龍笑笑表示無可奈何。


    ……


    東園聚會進行了兩天,一些人得知了董其昌在殷墟的偉業,於是結伴去往殷墟,還有一些人因為瑣事各自回鄉,留下來的人則繼續在東園籌備文會集會。


    幾天之後王文龍第一次參加了吳山社的文會。


    今天文會的討論內容是戲曲和小說。


    東園地方廣大,既然是名士集會自然也就不能局限於亭台樓閣,徐樹丕直接領著大家進入後山,在蒼天古木之中鋪下坐席,整治杯盤肴饌,又在林木之旁布置女樂。


    王文龍看著這場景,忍不住就想到竹林七賢,魏晉名士。


    此時眾人還真就是照著那些魏晉名士的方法結社的。


    每朝每代極盛之時都會有自己的複古運動,倡導穿古人衣裳,尋找文化根脈。


    唐代如此,北宋如此,明代也是一樣。


    此時參加文會的詩人有許多就是著“古之高士”服裝,帶著誇張的冠帽,或是穿著如同古人一般的鶴氅。


    這年頭專門有文人考據古人服裝,並且著書立說,就和後世的漢服黨一樣,而其中的大家王元翰此時就坐在眾人之中,這位同樣有進士功名,如今已經七十多歲,告老還鄉,在家裏著心寫作《三才圖會》,用大量心血把曆史書中、畫像磚上一個個古人物的服裝樣貌全部考證出來。


    別以為古代的服裝都是一樣,這些考據出來的魏晉服裝,在此時的大明人士看來也頗具古意,普通人平時也不穿成這樣。


    而在座眾人此時就在茂林修竹之間仿照王羲之的蘭亭之會,就著流觴曲水討論文學,身處其中王文龍甚至都恍惚覺得自己是魏晉名士的一份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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