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王文龍走下講台,顧憲成一臉激動走上來道:“建陽今日所講實在太精彩了。”


    王文龍謙虛說道:“無非一點雜學本事而已。”


    一旁的高攀龍誠摯請求說道:“不如建陽留在無錫講學,我等正在籌款重辦東林書院,以建陽本領,足占一張講席。”


    這也是王文龍今日講課效果太佳,才會有此待遇。


    幾年後東林書院創立之時的《東林會約》中寫下的東林黨的思想:上承周程,下接朱熹,反對王陽明的心學,並斥之為“王學末流”。


    這種思想其實在這時的大環境之中,已經是相當死板,當然東林黨自己也沒有多認真執行《東林會約》。


    比如《東林會約》中約定東林黨人應該“屏九損”——屏除講學中常有的九種弊病。


    隻摘錄幾條內容如下:


    ……


    “其二,黨同伐異,僻也;


    其三,假公行私,賊也;


    其四,評議是非,浮也;


    ……


    其六,文過飾非,怙也;


    其七,多言人過,悻也;


    其八,執事爭辯,滿也……”


    以上條目東林黨成立時發誓屏除,實際卻一條也沒少幹,甚至將黨同伐異、評議是非、多言人過等當做主要鬥爭手段。


    但即使這樣,能讓王文龍入東林書院也十分離譜。


    王文龍的講解連正經的儒家學問都算不上,勉強能湊上東林書院講學四原則:“識性、立誌、尊經、審幾”中的“識性”一條,隻是他今日講學實在是反響太好,所以才有機會受到顧高二人邀請。


    王文龍委婉拒絕說道:“我已經在徐藩台府上應了幕僚,藩台大人拔擢我於草莽,實在不好離去。”


    聞言高攀龍有些失望,但還是誠懇的說道:“那還請建陽若有機會多來無錫走動。”


    王文龍笑著說道:“承蒙看重,日後定然常來。”


    顧憲成也說:“建陽一到,東林書院定掃榻相迎。”


    接著高攀龍又請王文龍能在無錫多留兩日,一來多辦幾次講學,雖然早就發出邀約,但是因為此時交通不便,還是有人沒能趕上今天的講座,二來無錫名士還想邀請王文龍一起同遊無錫名勝。


    王文龍已經推辭了兩人的留任邀請,想著若是這點麵子都不給就真要得罪人了,他反正也不差這一兩天,於是點頭同意。


    當天王文龍就受顧憲成之邀同葉成學一起到他家去借住,第二天一早王文龍正準備同顧憲成一起到無錫城外遊玩,突然就見聽有人拍門。


    顧憲成家的童仆開門,就見薛敷教穿著一領破袍子急急忙忙走了進來。


    他進屋先灌了一大口水,接著看向顧憲成說道:“出大事了!”


    顧憲成一皺眉頭:“細細講來。”


    薛敷教掏出一封信交給顧憲成:“兵科給事中王子醇因上疏言立儲之事被杖責革職;天子親許立儲;存之先生一個弟子為抗議稅監仗義執言,竟被州府拿去。”


    王文龍還在思考這是哪個曆史事件,就見身旁的顧憲成一下站起,臉色巨變,搶過書信仔細觀看。


    半天之後,王文龍終於弄清現在發生的事情。


    時間來到萬曆二十八年的五月,李化龍在播州連戰連捷,眼看楊應龍之亂就將平息。


    同時朝鮮的情況已經穩定,剛經戰亂的朝鮮根本無法負擔大明眾多的駐軍,所以除應朝鮮要求留下水兵八千人幫助守衛海疆之外,大明的軍隊全都開始撤出朝鮮。


    眼看仗就要打完了,文官和皇權又開始爭鬥。


    今年的年景依舊不好,萬般有罪罪在朕躬,天變自然成為朝臣攻擊皇帝和稅監的武器。


    萬曆已經兩次修身反省主持祈禱,現在又開始討論秋季停刑之事,希望平息天怨,當然沒有效果。


    於是工科給事中王德王開了第一槍,直接將旱災發生的原因歸咎為萬曆的稅監製度,認為皇帝主持的修身反省都是“文而不實”,號召“將各省黷貨之使一旦撤回,則修省以實不以文,何旱災不穰哉!”


    萬曆皇帝還真幹了,稅監不舍得撤,但宣布減免田賦。


    小冰河期又不是萬曆減免田賦就可以避免的,萬曆和地球各幹各的,該旱繼續旱。


    於是王德完繼續約人上疏:老天爺還是不滿意啊,說明你不光要撤稅監,還要及早立儲才能解決。


    一次二次的這麽幹,萬曆是真怒了,這貨大概有點逆反性格,以前臣子說立儲之事,他生氣也就生氣,但遠沒有這麽氣焰囂張,這回卻是動了真火,直接下令將王德王庭杖一百,革職還鄉。


    王德完這是標準的騙廷杖行為,然後滿朝文官都收到戰鬥指令,於是爭相上疏拯救王德完。


    萬曆這時也疲了,終於回複諸臣:你們是為了皇長子還是為了王德完?如果是為了皇長子,那就不要惹我,如果是一定要救王德完,“則再遲冊立一歲!”


    此言一出,天下震驚。


    雖然是這麽戲劇化的方式,但是皇帝終於親口說出將立皇長子的許諾,簡直感天動地。


    滿朝大臣瞬間都不說話,以看烈士的目光目送王德完被拖去打了一百庭杖。


    這廝體格不錯,沒死,心滿意足還鄉去了。


    然而眾臣怎麽可能放過萬曆?


    王文龍看看身邊的顧憲成滿臉興奮就知道這貨現在的想法肯定是:“上疏有效果了,加大力度!”


    果然顧憲成滿臉欣喜地讀完書信,扭頭就對薛敷教說:“快些召集眾人,準備去學台和太守處請願!”


    情景代入的話,換誰坐萬曆的位置可能都會討厭這群文人,這些人打蛇隨棍上,萬曆不退還好,隻要退一步絕對是更多人追上去提出自己要求。


    接著顧憲成又盛情邀請王文龍躬逢其盛。


    王文龍也不介意參與,因為他記憶之中這次對萬曆的大勸誡朝堂之中齊、楚、浙、東林黨全部參與。


    誰叫萬曆倒黴遇上天變?


    他能退一步口頭答應立儲就說明他也心虛,隻要天變不解決,眾清流就有決心讓他退第二步。


    一方聯絡當天下午,無錫的一眾讀書人就氣勢洶洶乘船北上。


    領頭人物自然是江南士林仰望的顧憲成和高攀龍,王文龍湊在裏頭根本不顯眼。


    東林黨雖還未成型,但是此時的東林八君子已經有權、有背景、有名望,船到常州府,碼頭之上就已經按照到達人數準備好車馬轎子。


    各位舉人相公、秀才老爺紛紛上車上轎,一條龍般就向著常州府衙而去。


    常州府的公人根本不敢攔,站在一旁幫助讀書人維持秩序,將看熱鬧的百姓隔開,把大街中心讓給他們。


    顧憲成走到眾人麵前,衝著八字門牆痛聲疾呼:“近日奏章,凡涉及礦稅之事天子悉置之不理,天變如此,此宗社存亡所關,一旦眾叛土崩,小民皆為敵國,屆時該當如何?”


    顧憲成大吼了幾聲,在場讀書人皆為附和,那表現是真好,王文龍旁邊一個中年舉人老爺剛才還在和王文龍談話,這時挽起袖子幹活幹活,跟著喊了兩句之後便開始念詩、扯頭發痛哭。


    還有人衝到衙門的登聞鼓前,將自己寫好的文章貼在上麵,然後拚命用手拍打。


    別說,這些人一鬧起來,瞬間將當場情緒宣揚到高點。


    旁邊看的百姓不知道什麽國家大事,就知道自己日子越來越難過,眼看著天不下雨,這些讀書老爺說是因為皇帝不作為的關係,想來也不會錯,於是幹脆也跟著一起嚷嚷。


    這群東林黨人敢這麽作就是摸準了常州知府不敢動他們。


    東林黨的背景是江南的士商階級,東林君子三大主張:開放言路,多聽讀書人聲音;撤去稅監;減少對商業的幹預,全都有利於江南的仕商階級。


    東林黨人在江南的講學早就獲得江南一眾人物支持,誰要敢動顧憲成,別說無數江南大人物會來救,就是普通的江南百姓也會上去拚命。


    後來閹黨和東林黨鬥爭之時就能見識到江南百姓對於東林人物的支持,《五人墓碑記》讀過吧,裏頭的描寫就是最典型案例,閹黨要抓張溥,直接能鬧成民變。


    太監帶著騎兵做保護都沒用,大批百姓直接將騎兵拖下馬打死。


    這些百姓的思想就是長期在江南的環境之中浸淫出來的:直白的認同東林黨人宣傳的少收商業稅、撤走太監可以讓他們自己的生活過得更好。


    他們才不會管江南的商稅收了之後可以送去北方抗擊後金,可以送去西北穩定邊疆,一時不交錢,雖然日子能過得更好,但是等清兵南下可就完了。


    而東林黨人一些是真不知道,一些是為了獲得江南百姓的支持,哪怕知道也不跟百姓講這些大道理。


    前者是蠢,後者是壞。


    後來這些清流的做法是:我上疏罵兩句那些北方的兵不就能打敗後金了嗎?我罵的可用力了!挨了我的罵,居然還想要我的錢,哪裏有這樣好的事情?


    顧憲成大喊了半天,等他表演完畢,常州的學政終於從府衙之中走出來。


    他一臉恭敬的衝顧憲成拱拱手:“涇陽先生大義,請帶吳中名士同入府衙商議!”


    王平保站在王文龍身旁,看見顧憲成昂首挺胸震懾住官員,讓當官的都隻能對他行禮,瞬間對顧憲成滿臉崇拜,作為百姓王平保也和旁人一樣隻把顧憲成當成真正大義凜然的名士。


    而看著這抽象的場麵,王文龍實在不知該怎麽吐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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