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龍對於李贄也很好奇,這是萬曆年間頭號思想家,在此時傍滿天下,在後世也被一些人吹捧到極高地位,王文龍很想知道真實的李贄是什麽模樣?


    王文龍和毛文龍結伴從臨清北上,直達通州,這地方是京師的東部門戶,一切送往京師的漕糧補給都在此地卸貨,港口碼頭上十分繁華。


    剛剛到達通州,兩人在碼頭上就看見馬經綸前來迎接的馬車,接到王文龍幾人之後,大家便一起向蓮花寺趕去。


    雖然心中早有準備,但真正看見李贄時王文龍還是有些驚訝。


    李贄完全就是一個老和尚的樣子。他的身量挺高,幹枯瘦老,穿著一襲僧衣,光頭上戴著棉帽,望之猶如一棵虯結的老鬆。


    “靜觀先生,今日總算見到你了。”李贄率先打招呼,王文龍也連忙拱手見禮:“卓吾先生大名天下傳揚,今日得見,實乃晚輩之幸。”


    馬經綸對李贄十分殷勤,兩人見禮之後便主動說:“師父,建陽先生,伯龍,外邊天冷,咱們還是到寺廟裏去。”


    王文龍也道:“咱們一塊進去。”


    李贄走動起來已經頗為遲緩,幾人來到他居住的暖屋,就見屋中桌上放著一碗已經冷掉的藥湯。


    馬經綸見狀連忙詢問伺候李贄的和尚:“怎麽今日又沒把藥喝完?”


    那和尚訴苦說道:“老先生隻是不喝,我有什麽辦法?”


    李贄搖頭說:“我不吃這藥,吃了胃中難受,口中惡臭,既然是快死的人了,何必受這苦楚?你每日隻拿些雞舌香給我嚼著,去去口中臭味,我便也知足快活。”


    王文龍想不到李贄的處世觀已經變成這樣,不禁說道:“卓吾先生何必如此自輕?既然生病,總還是吃藥,一切都當向前看才好。”


    李贄笑道:“天下本就無定質,無非陰陽二氣交相往還,我等生靈也不過是二氣相交之後的產物,死了還歸做陰陽,又有什麽區別?”


    “是非是無定的,人生也是一切無常,正因著這一切無常,所以才成為世間的規律。”


    聞言王文龍卻是大搖其頭,他說道:“雖然我同意先生所說的,漢唐宋以來各門各派對於儒家經典的解釋攙雜有大量的自己私心,但世間總還是有經常之理的,萬物都是有其規律在指引,而且這個規律我們通過研究可以認識到。”


    “這是愚昧之言,”李贄臉上現出傲氣,絲毫不願接受,“我讀《易經》許多年悟出了世間真理就是以無常而為有常。天地是由陰陽二氣造就的,陰陽二氣之中可有什麽理了?”


    王文龍說道:“無論天地是怎麽造就的,但肯定在一些規則下運行,否則哪有重物都會落向地麵,船隻可以浮於海上?一切的生產生活都不可能實現。”


    他道:“天地的理論並非理學家所說的那些人倫道理,而是一些客觀規律,我們可以稱之為物理。”


    李贄搖頭,繼續說著他的唯心論思想,“哪怕世上有物理,但這種事情人類如何知曉?”


    王文龍看看外麵天色,他突然抽出自己頭上發簪,笑問一旁的毛文龍說道:“若是現在我將這發簪立在地上,伯龍以為影子該朝向什麽方向?”


    毛文龍突然被叫到也是一愣,看看外麵天色回答說:“如今是冬天,此地又靠近北方,時值正午,影子該是短而偏北的。”


    王文龍問李贄道:“先生以為如何?”


    李贄答道:“這事情就是問個孩兒也懂,自然是短而偏北。”


    王文龍把發簪向地上一插,果然落下來的影子短而偏北。


    眾人都不知王文龍要做什麽,這時就見王文龍對李贄笑道:“先生之前沒有插這發簪,卻能預計到實驗的結果,這難道不是因為先生知道日照規律的道理麽?日照規律也是物理規律的一種,先生說人不能知物理,然而這不也知道物理規律麽?”


    李贄瞬間語塞,接著有些生氣說道:“建陽所說的物理若是這樣的東西,那也值不得什麽作用。”


    見李贄這態度,王文龍終於明白李贄為什麽到處受排擠。


    別看李贄到處吃癟,但卻是個全然的狂傲固執性格,他對於自己的理論有無比的自信,想定一條路之後就不願聽別人的意見。


    跟王文龍辯論都是這樣,更遑論碰上其他門派的儒家學者。


    李贄的思想確實超脫這個時代,理學家認為世界是由儒家的“理”在支配的,比如:滿天星鬥圍繞著北極星運行,北極星就是君,滿天星鬥就是臣,說明天上也存在著君臣之禮。


    闡明這種理的學問就是理學。


    而李贄則認為宇宙間最初隻是陰陽二氣產生萬物,根本沒有什麽產生陰陽二氣的理,更沒有什麽在天地之上的太極。


    但是他雖然對於理學家的“理”做了批判,但自己在解釋世界時也陷入了佛家萬物皆空的唯心主義。


    他認為世界的本質是“真空”和無常,大概意思就像是後世的詭辯中所說的“世上隻有一條規律,那就是這個世界沒有規律”。


    聽起來很有道理,但是這其實是一個悖論,這種自相印證的悖論在王文龍前世的數學中叫做羅素悖論。


    羅素悖論造成了數學史上的第三次危機,要到二十世紀,數學家建立公理化集合論後才將這種悖論消除,所涉及到的數學討論已經太過高深,王文龍前世隻是個文科生,真沒學過。


    但是王文龍卻知道這個悖論的討論沒有意義,並且直接把李贄的思想帶到了另一個程度的唯心主義。


    因為這種思想會導致李贄的觀點就倒向“是非無定質、無定論”。


    理學家認為儒家的三綱五常是世界真理,李贄認為世界完全沒有真理,其實兩者都陷入了客觀唯心主義。


    兩人的談話直接陷入死胡同,坐了一會兒,王文龍起身說道:“既然如此,我過幾日再來寺中與先生相會。”


    李贄也很硬氣,冷哼一聲:“不送了。”


    並不是王文龍沒禮貌,而是這場談話真的進行不下去,兩人本來就是想討論易經,但剛才的交鋒已經在訴說世界觀的內容,兩人確定彼此世界觀難以融合,除非李贄能夠接受王文龍的思想,否則再多說也沒用。


    “這就走了?”馬經綸見到王文龍,轉身離去,連呼可惜。


    李贄坐在那兒生悶氣。


    這時就見毛文龍急急忙忙跑回來。


    李贄看他一眼問道:“你又回來做什麽?”


    毛文龍從懷中掏出一本書說:“靜觀先生讓我把此書送來。這是靜觀先生在蘇州刊印的物理社教材,這物理社專門就是研究萬物之理的,此書來通州的一路上我也仔細看過,內容十分精深,想來能改變卓吾先生的想法。”


    李贄道:“我的想法既然正確,又有何要改變之處?”


    毛文龍也不和他糾纏,笑著拱拱手:“書我放在這裏,先生若有時間可以讀一讀。”


    馬經綸起身道:“多謝伯龍賢弟,我送你。”


    兩人一起走出屋門,馬經綸故意把那本物理社的社內教材放在桌上。


    李贄在床上坐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好奇,扶著桌子起身,把那本藥碗旁邊的書拿起來翻看。


    等到馬經綸送人回來之後就見李贄坐在那兒翹著腿看書,馬經綸笑著問道:“卓吾先生不是說不看嗎?”


    李贄道:“我不過想看看王建陽到底有什麽高見。”


    就這麽一直看到傍晚,外邊的天色陰沉下來,馬經綸和伺候李贄的那和尚進屋來道:“卓吾先生,天色已晚,先來用飯吧。”


    “這麽快?”李贄抬起頭才發現廂房外麵天都已經黑了,李贄起身對照顧他起居的小和尚說道:“這書不要動,再幫我添一盞油燈來,回來我看書。”


    吃過晚飯,李贄回到屋中思索半晌,攤開一張稿紙,認認真真給王文龍寫了一封拜帖,十分誠摯的向王文龍道歉,說自己今天所言有些武斷,接著又表示自己這幾日身體不好,難得出門,隻能請王文龍來蓮花寺相見。


    ……


    第二天一早,王文龍換上一身儒服,帶著毛文龍再次來到蓮花寺。


    他剛進寺門就見一群吏員都在寺廟之中,簇擁者一個儒雅的中年人也站在李贄的廂房外等待。


    王文龍跟那中年人拱手見禮,詢問道:“在下福建王建陽,敢問朋友名姓?”


    中年官員拱手道:“在下汪可受,字以虛,吾師正在屋中等待先生。”


    汪可受,湖北人,李贄早年弟子,萬曆八年進士,現在正在距離通州二十裏外的順天府當府尹。原曆史之中,他以後還會當上大同巡撫,兵部侍郎,死後朝廷旌表“天下清廉第一”。


    此公小時候四歲還不會說話,一度被以為是個啞巴,但後來讀書,居然十分開竅,二十一歲就中進士,並且官聲不錯,後世湖北民間有大量他的傳說,他的故事甚至被蒲鬆齡寫進《聊齋誌異》。


    王文龍點點頭,請汪可受一起進去,汪可受卻擺手道:“師父說了,隻讓建陽先生一人去,不讓我等打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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