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竑已經約好了這幾日動身去往安陽,不太想為範汝楠更改去看甲骨發掘的日期。


    “安陽甲骨……就是近日建陽先生在《蘇州旬報》上所寫文章的地方?”範汝楠也看過王文龍關於安陽甲骨的那篇報導,同樣對之很感興趣。


    焦竑點頭邀請道:“張小友也對安陽有興趣麽?不如同去安陽,等回金陵再慢慢抄書目也可。”


    範汝楠搖頭說:“眼見入夏,我還要回天一閣去布置防蟲之事,卻是沒有時間。”


    焦竑道:“那便不巧了。”他一臉掃興,說完就離開。


    一番交談之後焦竑感覺範汝楠就是中人資質,對於範家的藏書思想他也不以為然,所以打算同範汝楠的交往也就展現善意便好了。


    雖然焦竑和範家都是此時有名的藏書大家,但是這年代各家的藏書觀念是有很大差別的。


    比如福建的徐興公藏書是為了建一個公共圖書館,有什麽好書收藏之後就會請朋友來一起分享觀看,甚至有窮書生來看書,他還管人家飯錢。


    而焦竑的藏書樓又是另一風格,他收藏了大量珍貴的宋明刊本和抄本,有一些版本人家不願贈予,他就自己去抄,因為他收藏書籍為的是看內容。


    時人記載焦竑“藏書兩樓,五楹俱滿,餘所目睹,而一一皆經校讎探討。”可以說焦竑所收藏的書籍,他幾乎全部看過,並且每本書籍都蓋上印章。


    至於範汝楠,他的藏書關在此時人看起來更是奇葩。


    他的爺爺範欽是天一閣的建造者,辭官退隱之後便致力於收集圖書,當年範欽死前找來自己的兩個兒子說:“我有兩份財產,一閣藏書和白銀萬兩。”


    範汝楠的父親範大衝就主動選擇了藏書,範欽去世之後範大衝製定了諸條保管法則,包括:天一閣有子孫共同管理閣門和輸出鑰匙分給各房兄弟掌管,除非鑰匙集齊不得開鎖,閣內所有書籍“借人為不孝”,“代不分書,書不出閣”。


    曆史上天一閣第一次引外人入閣讀書要到明亡之後,當時黃宗羲以天下第一大學者的身份入閣,觀書幾晝夜,最後才寫出總結明代所有學派思想的《明儒學案》。


    為啥萬曆年間說天下幾大藏書家,許多人都不會提起寧波範家?因為這家人的藏書不光外人看不到,就是他們家裏自己人想要看書都得幾房的兄弟在一起把鑰匙湊齊才能進閣。


    範家的藏書簡直是一種行為藝術的高度,不是為了看,就是為了藏。


    焦竑對於範汝楠雖然表現的尊重,但是他心中對於範家這種行為十分不以為然,這群人藏書不看,也不借給別人,根本就是浪費資源。


    範汝楠見到焦竑的表情也知道他的想法,但他仍然感謝說道:“多謝澹園先生,那我便留在貴處幾日,將書目抄錄。”而這時焦竑早已走遠。


    範汝楠不悲不喜,隻是在等待焦竑的管家拿來書目的時候讓書童拿出筆墨,同時又仔細計算著今年對書籍的除蟲晾曬需要多少時間,要花費多少人力錢財。


    他的父親範大衝隻是一個貢生,沒有多少科舉才能,天一閣之中的許多高深藏書範大衝看都看不懂,如今範大衝已死,範汝楠執掌天一閣,到範汝楠這一輩在科舉上也沒有多少成就,卻依舊堅持沿襲祖父的事業。


    範家保管天一閣的行為在外人看起來十分愚蠢,可是一家人卻都還在堅持,因為範汝楠記得他的父親範大衝曾說過:隻有這樣的愚蠢才能保存下書籍。


    曆史上明末出現過很多藏書家:南焦北李、金陵四大家、福建徐家紅雨樓等等,但是這些名噪一時的藏書家卻沒有一個延續到了清代。


    就比如焦竑的焦狀元樓藏書,在此時名噪天下,然而原曆史之中到崇禎年間焦竑的子弟落魄就直接將焦竑的書籍全部賣了,蓋上焦竑藏書章的書籍在市麵上賣價更高,最終焦家一本祖宗藏書都沒有留下來。


    為什麽黃宗羲寫《明儒學案》要入天一閣觀書?因為天下藏書家之中,隻有寧波天一閣挺過了明末清初的亂局,在餓死人的年代,在兵禍之中,範家各房依舊嚴守規矩,藏書非但沒有減少反而還有所增加。


    原曆史之中一直到寧波在鴉片戰爭中陷落,天一閣被英軍掠奪前,天一閣都是全天下私家保存藏書最多的地方。


    哪怕經曆了鴉片戰爭和太平天國運動,天一閣到光緒年間依舊有藏書兩千多部,一萬七千多卷。


    清末以後進入近代,在大變革之中私人藏書的方式已經無法有效保存書籍,民國後範家便逐漸將天一閣改為公私共管,而直到近代以前天一閣無疑是全中國對書籍資料保存做的最好的地方。


    站在曆史的角度就能看明白範大衝的想法——這家人的藏書不是為了自己看,他們是在為整個文明保存文脈,而且這件事在曆史上他們一做就持續了三百年。


    ……


    焦竑帶著仆從輾轉來到安陽時已經接近七月份,時當酷暑,但是董其昌以及安陽本地的官員還是跑到城門處迎接。


    焦竑幾乎是此時有過功名的讀書人之中名望最高的那一檔,考中過狀元,還擔任過朱常洛的講官,更重要的是這位在史學研究上的地位實在是太高了。


    焦竑當翰林之時就主攻研究國史,他對自己的曆史定位就是一個史官,焦竑對曆史十分尊敬,在入職翰林院之後,他接觸到大量國朝記載,發現有明一朝的曆代帝王將大量皇家的檔案都刪改過,好多流傳到後世的史料都經過加工,氣的要死,焦竑於是直接寫了一篇《論史》闡述自己的觀點,隻看其中一句話,就知道他的觀點:“史之權與天與君並,誠重之也”——焦竑對於曆史文獻有一種崇敬心理,認為即使是皇帝都沒有權力去改動史官的記載。


    萬曆二十二年,大學士陳於陛上疏朝廷,建議修撰國史,並且推舉史學功底深厚的焦竑專領其事,此論獲得內閣和朝臣的一眾支持,焦竑也進行了相當多的前期準備工作,結果沒過多久皇宮失火,萬曆皇帝把這錢拿去修三大殿了,萬曆朝的國史編修工作最終沒有進行。(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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