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陽府,殷墟附近小村,一間本村地主家的偏院中。


    “師父,我到了。”中年人一臉笑容的推開了房門,先將自己的行李交給焦竑身邊的仆人,之後忙衝著焦竑行了個禮。


    焦竑此時正在讀《民族國家論》,一邊讀一邊細細的皺眉思索,時不時還將書頁翻到前麵去,參考書籍前邊關於一些社會學的定義,然後又翻回自己正在看的頁麵,繼續往下閱讀。


    陳懿典走上前去,又恭敬的叫了一聲:“師父。”焦竑這才反應過來,抬頭看了他一眼,點點頭,然後又指著手中書本問陳懿典道:“這本書你看過沒有。”


    陳懿典看了一眼,點頭:“王建陽的《民族國家論》,此書在今年非常有名,我在嘉興時已然讀過了。”


    陳懿典隻比焦竑小十歲,如果論起科舉成績兩人的輩份相差就更不遠。


    焦竑是萬曆十七年的狀元,而陳懿典是萬曆二十年的進士,兩人當上官的時間前後隻差三年,最開始兩人是在翰林院中遇見的那時兩人還是同事。陳懿典在翰林院中見識到焦竑的史學功底之後便對焦竑極為佩服,在京城時就拜了焦竑為師,此後便一直以焦竑的弟子自居。


    相比師父焦竑在官場之上沒什麽上進心,一心專注於史學研究,但畢竟也當到了國子司業,而陳懿典才是真正的閑雲野鶴。


    陳懿典考上進士之後當了幾年清翰林,這在此時的選官製度中算是考察期,按照大明的規矩考察期結束之後官員就應該從翰林崗位上離開,實際調去擔任官職。陳懿典在考察幾年合格之後也被外放去做中舍人,這是一個在太子身邊當幫手的職務,別人想求都求不到,但陳懿典離開翰林崗位之後卻直接請了個假,然後跑了。


    陳懿典並不是因為爭國本事件才不想涉足朝堂,曆史上幾十年後崇禎登基時,陳懿典已經成為著名曆史學家,崇禎皇帝又把他起複做少詹事,陳懿典直接表示不去,在家繼續做自己的史學研究,活到八十五歲才死。


    陳懿典雖然不喜歡當官,但是對於史學的熱情卻是很高的,對於師父焦竑也是真心佩服,否則也不會專門跑到開封來接師父。


    他笑著問道:“師父以為王建陽此書如何?”


    “過去我從未看過這樣的書,”焦竑感慨的說道:“條分縷析的講解人性,旁征博引,從歐洲講到我大明,從西洋海島上的野人聚落講到我泱泱華夏之文明,從上古講到未來,若是在看此書之前,我真難相信世上有人能夠寫出此等的作品。之前我聽人說起此書以為是大言欺世之作,懶得去翻他,這幾日好好看了才發覺世人對此書之評價還是太低太低。”


    “這書有如此厲害?”陳懿典很驚訝焦竑對於這本書的評價之高。


    焦竑點頭說道:“隻看了半部《民族國家論》我已經被王建陽給說服了,我也認為我泱泱華夏應該要鼓吹出一種民族主義,如此才能凝聚人心,民族主義能夠解決當今國家的許多問題。”


    陳懿典笑道:“聽了師父的話,我覺得自家也要再讀一遍此書才行。”


    焦竑說道:“待我把這本書分析完,我的新作也要做些修改了,過去我寫曆史的方法確實有些老舊。”


    陳懿典拿出自己從老家帶來的茶葉給師父泡上,邊泡邊說:


    “我來河南前茂慈囑咐說家中藏書樓新書曬完了,正在分門別類收藏,另外今年春天福建那邊的書單也送了來,要師父回去看看呢。”


    焦茂慈是焦竑的第三子,這時還沒成年,留在家中幫焦竑打理藏書樓。


    焦竑聞言點頭說:“這樣的事情他理會不得,我也該回南京去了。”


    陳懿典辭官之後就滿天下亂轉,待在嘉興老家的時間並不長,這次來河南是為了探訪安陽甲骨社,順便接師父回南京。


    說了兩句話焦竑繼續低頭看書,陳懿典在一旁伺候著端茶倒水。


    過了一會兒,焦竑才抬頭對他說:“王建陽過兩日也要走了,趁著他如今在安陽,你可以到村塾中聽聽他和人討論考古,從安陽甲骨發掘以後,咱們研究曆史的辦法怕是都會有所改變了,多學些新東西沒壞處。”


    “好的。”


    兩人對話結束,焦竑繼續低頭看書,陳懿典也自顧自背著手出門去村塾聽講。


    這師徒兩人的交流模式就是如此,想說話時說兩句,說完就各自做自己的事情,沒有任何客套,好在兩人都是一樣的怪脾氣,這種交流正符合兩人需要。


    三天之後,焦竑和陳懿典動身回南京,王文龍一行人也差不多要回去,於是幹脆同路而行。


    一路上焦竑都在和王文龍討論關於考古學和曆史方麵的問題。


    主要是焦竑想找王文龍交流,讀了王文龍的《民族國家論》之後焦竑就覺得王文龍對於社會學的研究方法很有特點,提綱挈領、條分縷析,整個寫作的思路非常嚴謹,和過去焦竑寫作曆史書夾敘夾議的議論文寫法全然不同。


    焦竑研究曆史的方法是從青年時期便訓練而來的,要把文字寫的氣脈中貫,要用心去收集曆史材料,但是這些工作都隻是死工夫,而用王文龍的辦法去研究曆史,卻可以從不同材料的對比之中發現之前史學家未曾記錄的內容,一旦在曆史研究中引入邏輯思維,曆史研究可以進行的方向可就太多了。


    而在和王文龍討論之中,他更加確定了王文龍的思維方式和此時的史學家的確迥異,而且王文龍所說的很多內容都讓焦竑覺得心虛。


    這感覺如何表述呢?


    就像一個沒有學習過樂理但是從小刻苦練習彈奏水平的琴手碰上了一個樂理大師。


    在一路上焦竑和王文龍越討論越覺得受到啟發。


    王文龍笑著說道:“其實寫史並不隻有過去常用的體例,除了編年體傳記體之外,完全還可以寫出經濟史,政治史,軍事史,甚至聯係起來做個經濟軍事史、經濟政治史,每一個聯係之間不都是新的研究方向嗎?”


    以前對焦竑來說,他沒有尋找出來的史料他就無法研究,但是在王文龍看來焦竑找到了許多史料根本就沒有充分利用,隻不過是把曆史複述一遍,這叫啥研究?許多曆史事件完全可以從更深的層次去尋找原因。


    焦竑細細思索王文龍的話,漸漸臉露驚訝道:“說的不錯,我總算知道建陽為何能夠寫出這許多前人未寫的文字了。”


    王文龍笑著道:“這其中的許多內容前人未必沒有使用過,隻是沒有專門向這方向去想,是以就讓我鑽了空子,隻消稍稍一啟發,世上沒研究盡的東西還多著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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