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三月末,王文龍來到萊州和毛文龍匯合,然後便乘船橫渡登遼水道,目的地是金州中左所,也就是後世的旅順口。


    王文龍站在船頭眺望著波濤翻湧的海麵,毛文龍走到他身邊笑著說道:“剛才我們過的是隍城島,再往前去就沒有海島,而是渤海海峽了。”


    王文龍好奇問道:“我們現在所在的就是老鐵山水道?”


    毛文龍點頭笑道:“正是此地。”


    船隻是毛文龍打點好的,總共有五條八百料的大船,全是走私船。沒錯,走私船,因為這時登萊之間有海禁。


    大明洪武初年遼東地區還處於幾股殘元勢力的分割控製之下,明軍當時已經占領中原,但是山海關之外還有大量故元部落在活動,從山海關走陸路進攻遼東非常困難,好在因為多年的海運漕糧,當時大明境內有許多熟悉渤海一帶水文情況的水手。


    朱元璋派大將盧龍率登萊和浙東舟師從萊州渡海入遼沈,一舉打下了遼東州郡,而當時的遼東久經戰亂、土曠人稀,物資供應不足,一切軍需補給都要依靠登遼海道從山東轉運,為了方便統一調配兩地的資源,朱元璋幹脆就將遼東事務分屬山東管轄。


    遼東都司並入了山東行政區之後,登萊海道一度相當繁盛,但等到遼東的局勢穩定之後,兩邊就開始扯皮。


    最開始山東的物資送到遼東由遼東都司的官員進行接收,但山東船運抵貨物,遼東官員往往對山東的物資挑三揀四,大勢盤剝,山東方麵意見很大。


    幾十年後朝廷決定改革,改成讓遼東的船隻到山東去接收貨物,於是又變成山東官員對於遼東衛所兵大肆盤剝,貨物還沒出港就被扣下一成。


    於是兩邊都搞不下去。


    隨著大明建國日久,山海關一帶的局勢已經平靜,走陸路運輸補給遼東也十分方便,朝廷覺得管理海運太過麻煩,一來二去,幹脆廢止了登遼海道的糧運,隻有一些私人商販走這條水路進行運輸。


    而到了嘉靖年間,倭寇擄掠山東沿海,加上登萊二府不少沿海浪蕩子入海成為海盜,還有許多在遼東駐守的衛所兵被虐待,於是偷偷乘船跑到山東,為了管理這些問題,朝廷索性在登萊實施了海禁。


    於是一個相當扯淡的局麵就出現了:當年朱元璋把遼東和山東劃到一個省,就是因為從山東的登州萊州走水路很容易就能抵達遼東的旅順口。


    而嘉靖年後,山東的官員管理遼東卻需要從山東起程一路往西,經過青州、河間、天津、永平,出山海關,然後才能到遼東的領土上。


    全程無比費事,還不如直接從京師去遼東來的簡單。


    而此時坐船走在老鐵山水道上,王文龍也深感大明的登萊海禁之荒唐。


    登州去往旅順路上最凶險之處就是老鐵山水道,此處連接黃渤海,東西向水流極大,航運條件複雜,在後世也屬於海上交通事故高發地。


    但有經驗的船工走這條水道完全可以將事故發生率降到很低,而且從登州出來就是廟島群島,一路上都有島嶼可以進行補給,老鐵山水道隻有幾十公裏長,再危險也就那樣。


    連接登遼之間的海運危險固然有,但是比起閩浙百姓進入東海、南海遠販外洋的危險性絕對要低得多。


    而更大的危險是自從明代放棄了登遼海道的所有功能之後,也就進一步放棄了此地的海防建設。


    萬曆初年為了防備倭寇,還有一些南方善於水戰的水兵被調到登州和旅順駐守,然而因為官方實行海禁,水軍的訓練也不能正常進行,好不容易從南方招募來的水軍就那麽放在港口種地。


    到萬曆末年,當地官員也不禁感慨:“南水兵二十年不聞水操,則與土兵何異?”


    作為穿越者王文龍對這場景更是痛心,因為他知道在明末遼東戰事爆發之時,登遼海道會在倉促間再獲啟用,而當時的朝廷“船無一隻,水手無一人”,隻能倉促招人。


    且海運補給也是一項專業工作,結果到天啟年間剛剛恢複登遼海運的衛所兵既沒有好船,也沒有大批運輸物資的經驗,經常讓整船整船的糧草暴露於風雨之中,海運損耗率高的嚇人。


    王文龍現在唯一希望的就是自己這一次在遼東的活動,能多少改變這樣的局麵。


    “建陽,此次去往遼東,你真要去找那什麽朝鮮的皮島做投資?那地方聽你所言乃是孤懸海外,且你去也沒去過,投資真能夠收回本金?”見王文龍看著海麵發呆,毛文龍再次問出了這個他上船之前就反複詢問過的問題。


    王文龍點頭笑道:“伯龍若對我沒信心,這趟你便按資不動,隻看我自己投資就是。”


    “屆時再說吧。”毛文龍不想投資,但是卻又不好得罪王文龍這個幫他起家的大金主。


    原時空此時毛文龍已經在江南混不下去,準備考個武舉然後走自己舅舅的關係到遼東去投軍,而此時的毛文龍卻依靠王文龍的大筆投資加上自己舅舅在兵部的位置,做走私生意做的不亦樂乎。


    登遼兩地瀕臨大海,地少山多,原本的經濟主力就是海洋漁業和出海貿易,唐宋時經營的好了,效果就是“漁鹽之利富甲天下”。


    隨著海禁一下,遼寧人口太少,鹽巴布匹馬上漲價,登萊百姓則比遼寧百姓還要苦,遼寧好歹地廣人稀荒年餓不死人,登萊百姓就不行了,拿著鹽巴卻換不到糧食,甚至有人逃荒去遼東種地,這種情況下不出海走私怎麽辦?而毛文龍有舅舅庇護,走私生意一上正軌,掙的真是盆滿缽滿,在這個時空也不知道還會不會生出參軍的念頭。


    兩人在甲板上說了一會兒話,船尾的北城隍島已經看不見蹤影,船隻漸漸駛入老鐵山水道的中心區域,這裏的洋流多變,海船也越發顛簸。


    王文龍就見一群登州漢子走上甲板,各自在腰間拴上麻繩,又將麻繩的另一頭固定在船隻的堅固處,然後便緊張的站到操帆、扳桅等各個位置上。


    船工之間用登州話互相溝通,嗬斥喊叫之聲,不絕於耳。


    這時,船把頭一臉帶笑的上來對王文龍說道:“建陽公、毛老板,要過老鐵山了,兩位還是下船艙去休息吧。”


    “建陽,待會兒風浪可是大呢,咱們趕快回船艙裏。”毛文龍也對王文龍說。


    王文龍點點頭,他已經感到船隻的顛簸幅度越來越大,這還是剛剛進入老鐵山水道,若是待會橫渡之時搖晃幅度肯定更大,他定在甲板上站不住。


    八百料的船隻在這年代就算是大船,但其實船體總長度也不過二十多米,寬六米,船艙之中多少還有些逼仄。


    王文龍和毛文龍下到船艙裏,就見一個年輕漢子正跟王驥德坐在一起說話。


    王文龍笑道:“何鎮撫,你終於睡醒了。”


    那漢子連忙笑著站起來:“我睡了一覺,沒想就已經過了北城隍島了,我還想到那上頭去拜拜城隍爺呢。”


    眼前的何鎮撫就是何可綱,去年的武舉人,如今在金山衛做衛鎮撫,他急於回到旅順,打聽到毛文龍的船隻,幹脆蹭船北上。


    聽說何可綱名字的時候,王文龍就有意和他結交了,這位可是史書上大淩河一戰中有名的硬骨頭。


    原曆史的崇禎四年,何可綱的身亡絕對可稱悲壯。當時何可綱和祖大壽被後金軍圍困在大淩河,祖大壽欲降,何可綱不從,祖大壽為了向後金表示誠意,於是於後金諸將前殺死何可綱,“可綱不變色,不出言,含笑而死。”他死後屍體被丟回城內,城中已經斷糧多日,“城內饑人,爭取其肉”。


    何可綱是去年的武舉人,分配到金山衛做衛鎮撫,他這次是專門跑山東去聯係布花的。遼東人口太少了,紡織業又是勞動力密集產業,在遼東種地很合算,但是曬鹽、產布都是賠本買賣,但遼東這麽多人口總要穿衣服,衛所的布匹都要靠山東供應。


    早年間是山東直接運布過去,後來登遼海道荒廢,運送布匹改成了給相應數量的銀兩,這便是“布花折色”,然而這兩年山東的情況也不好,經常拖欠折色銀子,駐守遼東的軍戶連衣服都買不起,在遼東的冬天那是真會凍死人的。


    金山衛受不了了,於是就讓何可綱專門跑一趟山東去催銀子。


    何可綱折騰了小半年,銀子沒催到,隻討到了一張欠條,衛所中催促又急,何可綱隻能及早回去複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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