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中了又如何,”李日華苦笑著說道:“做詞臣還不如做個名士。”


    李日華十幾年前倒是考中了進士,從推官任上一路坐到西華知縣,然後就被打發到南京禮部做閑官,他年輕時也是想做事的,但朝中黨爭激烈,李日華根本沒有上升機會,一氣之下幹脆回家奉養父母。


    聞言謝肇淛、鄧道協和曹學佺也是感歎,大家都是官場上的失意者,要不然也不會寄情山水,偏偏他們的文彩又都非凡,自己覺得能有更大作為才是。


    薛素素察言觀色,安慰說道:“先生們都是天造的人才,未來定有匡扶社稷的日子。”


    眾人聞言都是苦笑,薛素素雖然懂得人際交往,但是畢竟沒有進入過官場,在她以為李日華這些名士就已經是很有背景的人物,覺得這些名士是有機會就能夠做出一番作為的。


    但幾人自己都知道,他們雖然有錢有名可卻是官場之中的失意者,他們那點風流名聲,比起真正朝堂中的權力鬥爭,什麽也不是。


    王文龍正想著怎麽把話題引導過來,突然聽到薛素素這句話,瞬間得到話茬。


    “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為天下百姓做事,不必非要登到廟堂之上。就如今日之集會,大家既然幽憤滿紙,不如便寫個集子發出自己聲音。”


    此話一出,在場都是在政壇上混過的人,瞬間聽出其中意外的意思,王文龍終於有機會將自己的想法托盤而出。


    “南直隸正逢水災,稅監太監哄抬米價,逃災百姓苦不堪言。朝堂之中卻黨爭激烈,滿朝公卿對此情形坐視不理,我們既然是閑雲野鶴一般的人,麵對此情此景難道沒有東西想寫,沒有話想說?”


    徐興公問道:“建陽想怎麽寫?”


    徐興公隻有個秀才的身份,方便說話,這東西是有政治風險的,其餘眾人要不是正在當官,要不是曾經當官,都不好馬上表態。


    王文龍笑著說道:“不針對任何人,隻針對這個世道,要寫的動人,寫的雷響。”


    佛堂之中正有張條案,王文龍直接挽起袖子,走到案前,眾人紛紛圍上,就見他空手在積滿灰塵的條案上寫下一篇小詩:


    九州生氣恃風雷。


    萬馬齊喑究可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


    不拘一格降人才。


    “好絕句!好氣概!”見王文龍一揮而就寫下此詩,鄧道協十分佩服,大拇指直接跳了起來。


    何喬遠點頭說道:“萬馬齊喑究可哀,真是寫出了此時朝野噤聲死氣沉沉的樣子,黨爭黨爭,互相為攻,究竟鬥出了個什麽?”


    範允臨點頭說道:“建陽詩中寫的好,如今之天下正在等待風雷,定有那一股清氣,滌蕩乾坤,還世界與本來麵貌。”


    鄧道協則評價說:“建陽先生此詩講了,天下要改換麵貌,隻待開言路,納英才,不拘一格降人才,多好的願望!”


    他的父親當到一地布政使,他自己卻因為科舉不成,而隻能去蔭個武官。


    鄧道協總覺得自己人才極為優秀,認為一切靠科舉考試品評的風氣很有問題,隻能幻想著自己有一日帶領士兵抵禦外侮,那時天下才能知道自己的名聲。


    薛素素則突然有些臉紅,她剛才說了“先生們都是天造的英才”一句,她是個八麵玲瓏的人物,剛才說話之時眼睛都在偷偷瞧著周圍人的反應,有注意到王文龍神色突然一變,接著就寫“但願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這肯定是在步她的意像。


    難道是這王建陽一直注意著我?


    薛素素胡思亂想,偷偷看向王文龍。


    就在薛素素看著王文龍時,王文龍身邊的沈宜修同樣臉露欣賞的看著自己的相公。


    雖然讀了很多書,但是沈宜修的世界卻沒有其他人那麽宏偉,於這詩之中沈宜修喜歡的是王文龍的氣魄。


    “我勸天公重抖擻”,“勸”字用的極好,王文龍是奉勸而不是乞求,居高臨下,傲然身處天地之中。


    《己亥雜詩》不愧為清末最有力的政治詩,短短幾個意象,便塑造出一種熱情洋溢的戰鬥姿態,每個人被勾起的都是自己心中的向往,這些向往並不相同,但卻都受到了激勵。


    李日華是眾人之中最冷靜的,他剛剛辭官,還沒有放下官場上謹慎的態度,他完全從客觀角度來分析這首詩,能感到此詩之中充斥著一種號召變革的態度。


    “激而不揚,能往能複,真是一首好詩。”李日華笑著說道。


    在李日華看來,這首《雜詩》很有力量,攻擊的又是這個世道,而不是某個有名有姓的人物,有效且安全。


    鄧道協則連忙在紙上抄錄下這首詩,對王文龍道:“之前見到建陽那首《讀荒政考》寫的真好,我隻看一眼便映入腦海,如今又得這一首,建陽真正是當今一流的詩家。”


    李日華前一段時間都在忙碌辭官的事,卻還沒讀過《讀屠長卿荒政考有感》,問道:“那是什麽詩?”


    鄧道協直接把詩給背了出來,李日華一聽便鼓掌大讚:“此詩大氣磅礴,由事即論,是本朝絕句中的一流!”


    有王文龍打樣,眾人也都已詩興大發,麵對這個半堂殘損的羅漢像,在蕭索之景中苦思政治詩作,在場這麽多人,每人貢獻一篇就能出一份傳單了。


    這一篇直刺世道的傳單掛上西湖社和蓮社的名字,定能夠在江南引起討論,後續操作自然有王文龍跟上。


    沈宜修裝作思考作品的樣子,拉著王文龍走到無人處,突然高興地抱上王文龍手臂。


    “你怎麽了?”王文龍問。


    沈宜修膩在王文龍肩膀上說:“相公你怎麽這般有才?”


    王文龍捏了捏沈宜修的嫩臉笑道:“請夫人也好好想想詩作,這篇傳單我可有大用。”


    “我不會,相公教教我。”


    “把你想的句子念來聽聽……”


    王文龍說是教也不怎麽正經,又是揉手又是親臉的,弄的沈宜修嗬嗬直笑,在王文龍沒皮沒臉之下她又紅著臉偷偷親王文龍。


    膩歪半天,沈宜修的腹稿總算打好,一蹦一跳的要去寫作,王文龍也從草叢中鑽出來,這時突然見薛素素走上前,將一張紙塞在他的手裏:“建陽先生,是我的詩,寫的是竹子。”


    王文龍還沒反應過來,沈宜修就又回來道:“相公,在杭先生叫你。”她的臉還是紅紅的。


    薛素素勾人的看了王文龍一眼,笑道:“先生自去吧。”


    王文龍忙把那紙條藏了起來。


    到晚上回房王文龍才躲著沈宜修將那紙條拿出來,就見那上麵寫著的是一首詩。


    翠竹幽蘭入畫雙。


    清芬勁節半閑窗。


    知君已得峨眉秀。


    我亦前身在錦江。


    王文龍越看越是臉色古怪。


    畫中已經有幽蘭了,清芬勁節的竹子卻還倚著閑窗。還什麽“知君已得峨眉秀,我亦前身在錦江。”


    薛素素此詩題麵像是詠竹,但怎麽看怎麽像一首情詩。(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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