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三十五年的五月,王文龍在一眾朋友的陪伴之下準備離京,送別隊伍從京師的南門而出柳亭飲酒剛結束,一輛棗紅的小馬車也從南門追著出來。


    馬車到王文龍等人麵前停下,仆役掀開車簾,一個穿著太監服飾的青年笑嗬嗬的下車。


    王文龍笑道:“公公來了。”


    “不如建陽來的早呀。”那太監笑著回禮。


    “王喜公公。”“見過公公。”送別的士人們也認出了那太監連忙都上來和他見禮,那太監又在這群士人的邀請之下同大家把盞。


    王文龍這次回江南,除了請假回家之外還接受了鄒義的請求,去江南幫助組建龍洋開海公司的分部。而眼前這位太監名叫王喜,今年剛滿三十,正是龍洋開海公司負責江南事物的掌櫃。


    和其他太監不同,王喜很受文人的青睞,主要原因是他的幹爹就是朱常洛的心腹太監王安。


    文人群體愛罵太監其實隻是為了政治考量,而王安已經和東林黨人結盟,自然沒有挨罵的道理,反而被此時文人吹捧為“天下第一賢宦”,連帶著王喜在文人中也很吃得開。


    同眾人把酒之後,王文龍王喜道別眾人上車,出了送別的柳亭不遠,又見到一群人急急忙忙追著出來。


    跑在最前麵的正是李之藻,嘴裏還大喊道:“建陽,王兄弟,等等,等等我。”


    王文龍叫人停車,李之藻等人材追趕上來。


    把氣喘勻之後,李之藻拿出一封信交到王喜手裏:“這是利瑪竇師傅寫的信,王兄弟到了江南,憑借此信便可以找到江南的信徒,在那裏參加聖教的活動。”


    王喜滿臉喜悅接過信件:“利瑪竇師傅實在太照顧我了,請為我向師父轉達感激之情。”


    李之藻笑道:“這是應該的。”接著他又對王文龍拱拱手:“建陽,王兄弟,祝你們一路順風,馬到成功。”


    “多謝。”王文龍也拱手回禮。


    坐上馬車,王喜連忙拿出一本滿是注解的聖經,仔仔細細地將那封蓋上火漆印的信件夾在其中。


    利瑪竇在京城洗禮了四十多個太監和宮女,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王喜,此君在文人和太監之中都有較好名聲,更重要的是他的位置極其重要:王喜的養父是王安,他自己又是萬曆皇帝乳母客氏倚重的太監:客氏的對食對象叫魏朝,魏朝有個親信叫魏忠賢。


    王喜在明朝留下的史料不多,反倒是在基督教早期的筆記之中留下許多記載。


    傳教士的記載之中普遍稱王喜為人和善而且非常虔誠。


    傳教士能對太監有這樣的評價十分不易,來到大明的傳教士早期對於太監群體非常歧視,認為他們是缺乏了男性氣息的畸形人,“沒有權利受上帝的蒙召”。


    王喜以為天主教中的人都把他當做兄弟,也在宗教之中找到了極強的歸屬感,卻不知道耶穌會士一度反對為他洗禮,還是利瑪竇表示要在大明傳教必須要交好太監,一力主張,王喜才能入教。


    不過耶穌會士的這種執著也堅持不了多久,當他們發現太監入教能給自己帶來的幫助之後,很快就樂於接受太監入教,還鼓勵在宮中的太監傳教。傳教士對於太監群體的描述也一改之前畫風,怎麽誇怎麽來。


    比如南明小朝廷裏的權閹龐天壽,參與吳楚黨爭,讒殺孫可望,妥妥一個王朝末年的惡太監,卻隻因為他信奉天主教就被傳教士誇成了一朵花。甚至後來的教會史學家還在天主教中國傳教的相關史料中寫龐天壽“為明盡忠,誓死不二”“輔佐永曆十二年,赤心忠肝”——龐天壽最後都逼永曆禪位了,還赤心忠肝呢?這群天主教傳教士為了給自己貼金,真是啥瞎話都敢編。


    這還是南明的史書,有大量史料記載教會史學家都敢這麽編,南美等地的曆史事件許多都隻有傳教士的筆記作為記載證據,其中有多少歪曲篡改可想而知。


    不過身處其中的王喜並不知道這些事情,他樂滋滋的生活在耶穌會為他編造的幻夢情景中,一路上還每天抽出時間念經禱告,虔誠的不得了。


    幾天相處下來,王文龍也明白為什麽鄒義會派王喜到江南去做掌櫃,這人的確性格溫順,在太監之中算是相當樸實的,能堪大任。


    前世曆史上隨著魏忠賢整倒王安,王喜也再無記載,多半和自己的義父一塊陪葬了。而在這個時空他被外放南京,不知道能不能逃脫被後宮鬥爭牽連的命運。


    就在王文龍和王喜南下的時間中,大明也發生了許多大事。


    四月初萬曆皇帝舉行內閣廷推,其實也就是走個過場,廷推之中葉向高、李廷機、於慎行三人正式被確定為下一屆內閣成員。


    其實萬曆皇帝心中還有一個閣臣人選,名叫王錫爵。王錫爵曾經做過閣老,爭國本時他暗中同意萬曆皇帝的“三王並封”,結果和萬曆的書信被流傳出去,朝中輿論大嘩,為了保護萬曆,王錫爵辭官回鄉。現在新一屆的內閣即將成立,萬曆又想撈當年在朝堂鬥爭中為他擋下攻擊的王錫爵入閣。


    新一屆的內閣中葉相高是東林大佬,李廷機中立,於慎行屬於朱賡、沈一貫一派,本來的格局就是葉相高、於慎行對抗,當年把王錫爵罵走的人,許多都是今天的東林骨幹,東林黨和王錫爵極不對付。如果王錫爵入閣,東林的權力將受極大損害。


    於是東林黨的動作就來了,萬曆寫信給王錫爵邀請出山,王錫爵三次推遲。


    然而五月初,一封據稱出自王錫爵寫給萬曆的書信突然在天下流傳開,根據這封信的內容,原來王錫爵的推辭隻是表麵功夫,他早就決定出山,而且他還在書信中和萬曆皇帝表示:“聖上在新內閣成立之前所有奏折一律留中,別把言官的話放在心裏,隻看作禽鳥之音即可。”


    這一句“禽鳥之音”可是太得罪人了,大明的言官罵天罵地,王錫爵居然敢教唆皇帝把他們的話當做耳旁風?


    很快就有人要求嚴查此信來源,還有人跑去詢問王錫爵這封信是否他所寫?


    王錫爵還沒當上閣老就已經陷入輿論中心,幾天之後他隻能公開表示自己已經決心杜門養老,哪怕萬曆皇帝再派人去詢問,他也執意不出山。


    這番操作之後天下之人全都愕然,看王錫爵的表現,這封流傳的書信恐怕是真的。這就太恐怖了,上一次王錫爵從閣老的位置上被迫辭官,最初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和萬曆的書信從宮中流出,而這一次王錫爵再次被整,又是因為寫給皇帝的書信泄露。


    寫給皇上的信這麽容易泄露的嗎?或者說:操作之人在全天下得有多少耳目?


    而後續傳出的消息也漸漸明朗,有人猜測這書信是漕運總督李三才泄露的,甚至連泄露過程都被拆了出來:王錫爵派家人從蘇州送信到京城,途中需經運河到徐州,漕運總督李三才在徐州留宴王家人,宴會之中李三才的人把其家人灌醉,偷出信件,看到信件內容便決定抄錄後分發天下。


    對於這詳細的猜測,李三才並沒有發聲辯白,全天下人很快明白,哪怕過程有出入,整件事的大概情況該就是如此。


    王文龍在淮河上看到相關報道時心中也忍不住感歎:李三才這人真狠!


    王錫爵可是李三才的老師,且不是那種隻有名分的座師,王錫爵當年做考官之時,親點的李三才中舉,王錫爵還為此洋洋得意,早年在自己的筆記中寫“獨喜癸酉鄉試門生李修吾(李三才),為其抗直不阿,海內稱為第一流”


    萬萬想不到,這位被王錫爵認為自己慧眼識珠、“海內第一流”的學生在關鍵時刻捅了他一刀,直接讓他此生無緣官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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