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文章對鍾惺來說簡直是如吃飯喝水一樣天生就會的事情,在心中打好腹稿之後,他下筆如有神,文字仿佛就是從筆端流出來一般——


    “《近日所謂新詩》


    如今市井之上,自詡所作乃新詩者日眾,彼等多言受古詩啟迪,動輒將其作比於李後主、陶淵明,似此便能步其後塵,成就非凡。


    然則,彼輩所學之古詩為何物耶?


    梁朝昭明太子曾輯古詩成冊,名曰《詩歸》,自此世人皆以其所選者為“古詩”。


    及至唐朝,詩風再盛,又有人選唐詩編為“唐選”。


    殊不知,“古詩”、“唐選”之名,非自然天成,乃由點評家、巨擘所定,遂成定式,古詩、唐詩之風亦隨之而定。


    此《詩歸》者,非詩之歸正,實乃選者之權勢名望使然。其選本之非全麵性,可見一斑。


    後世之人,若僅憑此等唐詩學“真唐”之風,豈不可笑?此輩複古之流,其作遜之唐人遠甚,概由此可知也。


    更有甚者,於唐詩之中深挖“靈性”,以為盡得唐詩之妙。此等淺見,實為下下之策。然今市麵上,此風猶熾。


    吾以為,詩之氣韻風格,隨時代而變,此理之常也。詩人欲超時代,達更高之境,當學詩之精神,而非皮毛。


    《全唐詩》、《古詩歸》中,誠然不乏佳作,然若依樣畫葫蘆,終不過得其皮毛。吾輩當學古詩者,非其風格氣韻,乃其精神所在。真詩者,精神之所為也。


    吾輩當體悟詩句中幽微之情,孤獨而寧靜之寄托於喧囂之中。以虛懷若穀之心,堅定之念,遨遊於詩之廣袤天地,猶如異鄉訪客偶得奇遇,遂記之。


    吾輩所求者,詩之精神也,非其表象。


    今能行此道者,鮮矣。吾自謂其一,福建王建陽亦算其一。


    吾以為,此風之始,當推王建陽之《讀塗長卿荒政考有感》。“石壕吏裏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此二句由事入情,王建陽作者之精神仿佛躍然紙上。


    此二句已脫唐人形式之束縛,而得其精神之精髓,當時即令眾人歎為觀止。


    此派詩既新且舊,創作手法與他派迥異。且近日此風日盛,雖未成一派,然將來必成大觀。


    若論王建陽詩之可取處,當在其不拘一格,勇於創新。


    試舉王建陽最新小令《長相思》為例,其上片既寫景又抒情,情景交融,難分彼此……福建同安之蔡竟夫,近有佳作流傳天下,亦用此法……”


    鍾惺的這篇文章洋洋灑灑寫了三千多字,將複古運動以來的明代詩壇發展通寫了一遍,旗幟鮮明的將其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複古運動的前後七子,第二階段雖未說出名字但明顯指的是袁宏道為代表的公安派,然後他便提出了第三階段詩文改革的領軍人物——福建的王文龍和蔡複一。


    王文龍一個沒注意,直接成為竟陵派的先行者了。


    在文章之中鍾惺還憤慨的批評當今詩壇的創作情況:


    “湖廣詩人,自稱抒發本性,然而寫文字總要對照著一個古人。作詩時便說我這篇詩學的是李杜,評價時又說這一闕詞有東坡之風……連誇人也要找個古人材誇得出口,還自信洋洋以為自己在抒發本心。


    難道不知學來學去,總非自己,既非自己,何談本心?


    王建陽的《長相思》正提供了另一範例。


    其語言再是直白不過,然而王建陽卻能從生活之中發現真味,以景入心,不言情感,卻使滿懷心事,躍然紙上……天涯羈旅、漂泊異鄉、夢回家園,全然信手拈來,不需雕琢……今日翻著古人佳作比照作詩的文人,卻應多讀讀王建陽這首詞,能解許多疑惑也……”


    鍾惺的這篇大作一經問世,立刻便從地方小報轉載到全國知名的文學報刊上。


    因為鍾惺在此文之中對當今市麵上流行的公安派開炮開的太猛了,很難不引起討論。


    連王文龍看到這篇文章都不禁驚訝,此文所闡述的內容對於王文龍來說十分熟悉,因為這就是原曆史上十幾年後鍾惺的大作《古詩歸》的主旨思想。沒想到的是鍾惺的文學思想在此時就已經成熟。


    明代的詩壇正站在需要改革的關口,正缺一個指導思想來引領,鍾惺的此文一出,立刻引起詩壇大討論——“竟陵派”的土壤正在慢慢形成。


    在這一派中,王文龍居然成了開山祖師,甚至有教主地位,因為他的詩詞風格在竟陵派作品中顯得太過於出彩。


    竟陵派的大多數詩詞都喜歡挖掘作者內心的小情緒,古怪無比,雖然在明末得到文壇追捧,但實際上能夠看得懂和接受的讀者並不多。而王文龍的詩詞卻無論是竟陵派還是普通詩人,全都愛讀愛看。


    於竟陵派來說,王文龍的作品正好向大家表明,根據竟陵派的創作方法寫出來的詩也可以是眾人都能接受的神作。於其他人來說,王文龍的詩則比竟陵派的其他詩歌好接受的多。


    海內文人都瘋狂了,追著王文龍的幾篇詩詞仔細研究,甚至直接步韻——就是直接將《長相思》的韻腳拆出來,每一句都用和王文龍同樣的韻。


    韻腳限製了用詞,這樣步出來的詩詞和原詩詞真正是氣脈相通,乃是最快速學習某一作品風格的方法。


    如果說前後七子是三十年前的詩壇領袖,公安三袁是近十年的詩壇盟主,那此時此刻大明的詩壇風向標就是王文龍無疑。


    從書院到地頭,從閨中才女到窮酸秀才,但凡對詩文有所追求的,全都捧著王文龍的作品仔細研究。


    儒林外史之中的詩詞也被拆了出來,這也是清代的作品,其中的詩詞也帶有清代性靈派的神韻。


    隻不過即使這樣王文龍的作品數量還是太少了,全加起來不過十幾首,讓想要學習王文龍寫作手法的人感到十分遺憾。


    明代詩壇在經曆複古運動之後一步步發展,創作者終於要從各種詩文格式之中走出來,轉向表達自己的思想,而王文龍無意間為這條詩文的發展道路指明了方向,在整個詩詞史上都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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