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施教拿著傳單回到書房,等待熱水時便將傳單展起來翻看,就見這傳單乃是白話文寫成:


    “某年,遼東紛亂,東虜兩部相爭殺,其實遼東總兵官李某,率軍屠一部之城池,殺其虜首,並戮其族,忽見其家中一少年,身材偉然,麵如冠玉,頓起愛憐之心……”


    傳單的字數並不多,故事講的倒是完整,簡明扼要的介紹了這位李姓總兵將東虜酋長之子“努某”收為男寵,“努某”獲得寵愛並且因為賣力工作獲得“李總兵”所贈盔甲十餘具,被“李總兵”護送回族報仇的事情。


    這篇傳單上的故事,基本就是努爾哈赤崛起的全過程,連許多細節都考證了出來,隻不過是把其中難以解釋的內容用賣溝子解釋了而已。


    三真七假的內容就已經可以騙到大多數人,更何況這篇傳單中的故事除了溝子之外全是真的,真實信息的密度已經達到了九成以上,哪怕稍有見識之人,都會以為這就是真實情況。


    張施教對於遼東的情況也是清楚的,看著看著便直接對號入坐,這故事中的“努某”就是努爾哈赤,而“李總兵”就是李成梁。


    他最初對這篇傳單上的內容也是嗤之以鼻,但是隨著傳單中透露出越多他所了解的信息,他就驚訝。


    看完整篇文章,張施教目瞪口呆,因為這個文章中提到的一些遼東情況都和他所知,並無出入,而且努爾哈赤崛起的過程也是解釋的清清楚楚,他怎麽想都沒有察覺出問題。


    難道?這傳單上的內容是真的……


    “我說李成梁為何對那努爾哈赤如此殷勤,不想他堂堂李總兵居然為了個男寵而葬送了遼東防禦。”


    張施教已經完全相信這造謠的內容,對李成梁的行為驚得毛骨悚然,頭臉也不洗了,將傳單收起連忙出門。


    他準備去找衛所城中的朋友討論此事,這種事情當然沒辦法在大街上公開討論,但是完全可以成為朋友之間的談資。


    李成梁在遼東這些年的快速崛起可是讓不少勢力眼紅,張施教作為鐵嶺張家的族親,對李成梁本就沒什麽好感,而李成梁居然為了個男寵而葬送了大明的遼東守局,這絕對是可以傳遍山東的趣聞。


    關鍵,這事情真是不好聽,就算說李成梁收了努爾哈赤的錢所以包庇他,大家都更能夠接受,為了個賣溝子的……髒,太髒,呸,髒的說不出口!


    必須得和朋友聊聊。


    張居正改革很重要的部分就是將邊地的物資輸送,從過去的糧官民戶負責,變成了發票雇傭商人。


    如今遼東的給養全由商人送來,所以遼東的人口雖少,但流動人口比例卻幾乎是整個大明最高的。


    這年頭的商人又沒有那麽嚴格的戶籍登記,許多逃犯跑到遼東走街串巷也沒人知道,這樣的人口結構,傳播小道消息實在是太方便了。


    王文龍找了一群人散發此消息,把傳單隨便往貨品裏一塞,沿途的官員哪裏查得到?


    伴隨遼東的商貿活動,關於李成梁和努爾哈赤的溝子文學簡直像插上了翅膀,飛快傳遍了遼東山東,甚至還有往關內進發的趨勢。


    ……


    遼東,鳳凰城。


    僉事李興臉色陰鬱的走進屋中:


    “老禦史,新傳單,你看看?”


    何爾健接過李興手中的傳單,皺眉觀看,良久之後,將這份傳單壓到桌上道:


    “這一份傳單又是新的。”


    李興點頭道:“這是第五份了,光是我們這小小的鳳凰城,就搜羅到了五種傳單,在整個遼東不知還有多少種呢?這些文人真是出鬼,這東西寫這麽多份做什麽?”


    何爾健回答:“自然是為了多方印證,作出遼東百姓群情激憤的態度。鳳凰城直麵著寬甸六堡,這寫傳單之人定然是想把傳單送入六堡中去,咱們幾天就找到了五種不同版本,城內恐怕還有更多版本的傳單沒被搜出呢。”


    李興一聽更加著急:“那可就出事了!咱們鳳凰城隻是寬甸六堡的陸路補給所在,水路補給直接從鴨綠江口而去,那條路上不知會湧入多少汙蔑之傳單,六堡的民心定然不穩了。”


    何爾健搖頭歎氣道:“我怕六堡之事還隻是小啊!”


    李興皺眉:“六堡還小?禦史是何意思?”


    何爾健道:“這傳單最厲害的地方在於其中內容九真一假,根本無法辯駁。偏偏這傳單之中所載的事情又如此汙蔑人,這種消息更是說不清楚。”


    何爾健不禁感歎說:“寫這文章之人用心真是險惡,也不知他如何想到這麽齷齪的法子,而且還能找到這麽多資料將之攀扯在一起……”


    李興問:“老巡按可有辯白的辦法。”


    何爾健無奈搖頭:“人家傳單中隻說是猜測,抓又不能抓,就算抓了反而更讓人以為心中有鬼。而且偏偏這猜測乍看之下,仿佛真有其事,如此就更是有口難言。若這些消息傳開,遼東的文武害怕與此事有染,最後和李總兵相切割……那可真做出大錯來!”


    何爾健一眼就看到了溝子文學最大的殺傷力所在——無法證偽。


    王文龍寫的傳單裏頭,明的東西全都是有據可查的真實事件,隻不過王文龍將這些事情的原因全部寫成“因為努爾哈赤是李成梁的男寵。”


    這怎麽證偽?


    李成梁和努爾哈赤出來說他們倆沒幹,傳單裏說他們幹了,兩邊各執一詞,根本炒不出個結果。


    何爾健這一生打的輿論戰也算多了,卻是第一次碰到這種連證據都拿不出來的輿論戰。偏偏王文龍還收集了那麽多努爾哈赤和李成梁交往的事實,就算李成梁出來證偽了自己和努爾哈赤沒事,其他的事情他又如何解釋?


    有口難言,有理難辨,真的是要把人給氣死。


    王文龍若是聽到他們此時的對話,恐怕隻會笑一句:溝子文學的含金量還在上升。


    李興聽的目瞪口呆,雖然半信半疑,但隻能麵對現實,按何爾健所說,這場輿論戰的結局越發的莫測,他也不敢再胡亂行動。隻能默默叫人在鳳凰城裏繼續查傳單,把能看見的傳單盡量收回。


    遼陽,遼東總兵府。


    李成梁手下的張幕僚正拿著一張傳單在念:“努某言:小子欲起兵,以承父祖之威,苦無鎧甲。李總兵笑曰:卿與某早是一體,卿有大誌,此事極容易,某與你請敕書三十道,馬三十匹,卿回鄉收攏舊部,隻是勿令早歸,以慰某思念之心……”


    “啪!豎子!”李如梅狠狠一掌拍在桌上,那張師爺嚇了一跳,哪敢再念,抬頭偷看,這見李如梅額頭上青筋都已經爆起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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