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喝好酒的大宗師


    皇宮邊緣,有七八道身影或懸停空中,或屹立牆頭,蠢蠢欲動,隻等皇帝陛下一聲令下,就要聯手殺敵。這些老神仙和武道宗師,各自之間,知根知底,配合默契,一對一,自認誰都不是那名外鄉漢子的一合之敵,但是天底下的神仙打架,其實並不推崇捉對廝殺。


    武英殿廣場的高牆之外,老宦官身上一襲鮮紅蟒服,已經破敗不堪,站起身後,嘴唇微動。


    大隋皇帝點頭道:“小心些。”


    與此同時,大隋京城的皇城和外城之間,廣袤區域內,大有玄機,其中欽天監有十二尊金光燦燦的金甲力士,從四麵八方破土而出,身高三四丈,身負銘文,各自持有一件護國神兵。


    一處寺廟有鍾聲響起,梵音嫋嫋;一座道觀香爐內有紫霧升騰,香火凝聚成一張巨大符籙;一座石拱橋下,有白蛟攀援橋壁,在欄杆處探首而出……


    皇宮內有龍壁陣法,庇護大隋高氏的龍子龍孫,皇宮之外,則有一座氣象萬千的大陣,經過大隋數百年的經營和累加,用以保護整座京城的安危,能夠不受山上勢力的摧破威脅。


    一旦這座護城大陣開啟,能夠迫使京城境內所有練氣士和純粹武夫,受到高氏龍氣的壓製,跌落一到兩個境界,假設一個上五境的練氣士,試圖在大隋京城大肆破壞,哪怕最終被合力斬殺,對京城造成的衝擊,一樣是大隋高氏不可承受之重。


    但是如果麵對一個被壓製到十境實力的上五境修士,顯而易見,大隋京城方方麵麵就會遊刃有餘,哪怕所有人都跌境了,可這叫螞蟻多咬死象,一個十境的破壞力,任你拚了性命不要,不留退路地打天打地,底蘊深厚的大隋京城照樣不怕。


    陣法壓境一事,就像是在長生橋上設置關卡,使得練氣士和武人的氣機流轉受阻,不得不放緩通行速度。


    當初懸浮於大驪版圖上空的驪珠洞天,由四方聖人聯袂打造而成,號稱禁絕小洞天內一切術法神通,一旦強行施法,反撲極大,當初截江真君劉誌茂不過是推演一二,就為此折壽數十年,陣法威力可見一斑。


    驪珠洞天無疑是此類陣法的祖師爺。


    老宦官站起身後,雙拳重重互擊一次,眉發怒張,怒喝道:“來!”


    皇宮龍壁陣法蘊藏的九條金色虛無蛟龍,從各處飛快湧向宦官所站位置,一條條金光攀援而上,然後變成一條手指長短的金色小蛇,紛紛透過老宦官的七竅,進入神魂,融為一體。


    老者很快像是變作一尊來自上古天庭的金色神靈,大步走向高牆處的窟窿,每一步都在地上踩出金色的漣漪,他並不低頭彎腰,直接用手拍爛牆壁,徑直走去,重返武英殿廣場。


    文臣武將,輔佐君主,是為扶龍,內侍宦官之流,則是次一等的附龍,雙方對於帝王龍氣皆有某種感應,但是像這位大隋京城守門人之一的年邁宦官,能夠駕馭堂堂皇皇的高氏龍氣,為自己所用,仍是匪夷所思,皇宮邊緣的那些練氣士和武道宗師,麵麵相覷,眼神中都有些驚懼。


    顯然這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重大秘密。


    老宦官對那外鄉漢子厲色道:“再戰如何?!”


    若說之前他是大隋棋待詔中的弱九國手,那麽當下就是名副其實的棋力暴漲,一躍成為了頂尖的強九國手。


    李二看著老人,有些訝異,對方體內如同澆灌了大量的金液,好似兵家兩座祖庭的請神之法,但照理說又不應該。


    李二懶得深思,點點頭,“這還差不多。”


    與大驪藩王宋長鏡在驪珠洞天內那一場大戰,磨刀石有兩塊,一塊是九境巔峰的宋長鏡,第二塊則是驪珠洞天本身,可即便如此,李二仍是無法成功破境,反而成功將宋長鏡送入了傳說中的十境,真正的武道止境。


    要說半點不失落,肯定不可能,所以李二這才答應師父楊老頭,離開東寶瓶洲,去尋找自己的證道契機。


    當時老人泄露過天機,說了一句,“你李二破境不在生死間。”


    李二環顧四周,突然有些了悟。


    為何楊老頭要他故意壓製李槐的天賦根骨,又為何齊先生在那晚登門拜訪,喝酒的時候,看似隨口聊了那些,“強者拔刀向更強者”,如此回頭再看,這根本就是齊先生認可了他的武道,當時齊靜春就清清楚楚點透了,他李二自己一直在走、可惜卻從未自知的腳下大道。


    向更強者出拳,沒有錯!


    跟宋長鏡的那場生死之戰,李二本就占優,他其實鬥誌不高,隻不過是恩師的吩咐,聽命行事而已,加上也確實想知道自己的武道斤兩,到底有多少,所以最後打得還算酣暢淋漓,可內心深處,李二並沒有覺得那是自己想要“出一口氣”。


    但是如今與整個大隋為敵,若說起因是為兒子李槐打抱不平,那麽現在八麵樹敵,身陷虎狼環視的境地,李二笑了,開懷大笑。


    李二之前在東華山之巔,他分明想要說點什麽,可偏偏不知道該說什麽,那就隻能打個明白。


    於是在驪珠洞天窩囊了一輩子的李二,想通了,自己兒子這麽聽話懂事,還受人欺負,他這個當爹的,如果九境實力不夠分量,未必打得服對手,那就破開他娘的九境,來個十境再說!


    李二深呼吸一口氣,默默感受著來自四方八麵的無形壓力,在心中默念道:“先別急,飯要一口一口吃,這磨刀石還不夠沉。”


    手無寸鐵唯有一雙拳頭的李二,和那憑借大隋龍氣塑造出一副金身、也無任何神兵利器的老宦官,開始對衝而去。


    武道極致,全無半點花哨招式可言,不過是快準狠三字,以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道,打到對手身上最弱的地點,以水磨功夫相互消耗,看誰能夠支撐到最後,誰站著就生,倒下則死,就這麽簡單。


    兩位九境巔峰的世間最強大武人,每一次出拳對撞,相互捶在對手身上,都讓那些皇宮邊緣地帶的練氣士和武人,心湖大震,氣機絮亂。


    李二和蟒服貂寺的廝殺,已經無異於山上的神仙打架,這不比殺力有限的江湖廝殺,千萬莫要湊近了看熱鬧,這是山上仙家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看戲看戲,會真的把性命看丟的,至於拍手叫好或是指點江山,那更是大忌,練氣士之間的爭鬥,往往法寶迭出,大範圍殃及池魚,越是拚命,輾轉騰挪極其遙遠,很容易就從一處戰場掠至之前的戰場之外,加上一個不留神就會籠罩方圓數裏數十裏,動輒生機全無,這要還敢貪圖熱鬧,不是找死是什麽?


    之所以這些打得蕩氣回腸的巔峰之戰,仍然有人願意冒死觀戰,那都是強者遇上更強者之間的廝殺,為了砥礪心性,借他山之石攻玉,試圖查漏補缺,完善自身術法的缺陷漏洞,可不是為了點評這一招打得漂亮那一拳出得刁鑽。


    所以年邁宦官在生死一線之間,身為大隋京城的守門人,仍是在出拳間隙,跟李二立下了一條規矩,“出武英殿廣場者輸!”


    可謂用心良苦。


    所幸李二點頭答應下來。


    兩人在方寸之間,打出了天翻地覆的雄偉氣概。


    本來齊整平坦的武英殿廣場,早已磚石翻裂,溝壑縱橫,大片大片的崎嶇不平。


    就連兩邊朱紅高牆都已多出十數個大窟窿,李二身後不過四五個,蟒服宦官身後高牆破碎更多,有一處接連撞開三個窟窿,導致一段牆壁全部倒塌,像是開了一扇大門,每次兩人都不曾真正退出高牆之外,這意味勝負未分,還有得打!


    年邁宦官雖然劣勢不小,可是愈挫愈勇,沒有半點頹勢,象征權勢的鮮紅蟒服愈發破碎,可是那副難以摧破的不敗金身,不見絲毫黯淡,畢竟在此作戰,這位大隋貂寺占盡天時地利,不但從弱九變成強九,而且與大隋國祚戚戚相關的皇宮龍氣,源源不斷匯聚而來,讓老人立於不敗之地。


    實打實的互換一拳,金身老者一拳打中李二頭顱,李二一拳砸中老者胸膛。


    李二身形倒飛出去,一腳踩在高牆之上,借勢反彈,以更加迅猛的速度前掠,身後牆壁轟然倒塌大片,老宦官之前挨了那一拳,一路倒退,越往後雙腳越深陷地麵,犁出一條長達十數丈的深溝,當李二撲殺而至的時候,隻得雙臂格擋在頭頂。


    李二這一拳砸得老人深陷底下兩丈多,地上出現了一個大坑。


    李二猶不罷休,高高躍下,雙手緊握一拳,對著半跪在坑底的老宦官當頭掄下。


    砰砰砰!


    大坑之內,傳出一陣沉悶的聲響,急驟如鐵騎馬蹄踩踏地麵。


    地底下每一次劇震,大坑就開始向外蔓延,地表不斷有磚塊崩碎四濺。


    那蠻橫至極的漢子,簡直就是在鑿井!


    打得老者毫無還手之力,身形下墜,一身金光不斷爆炸。


    有一位禦劍淩空的十境練氣士苦笑道:“才知道九境巔峰的武夫,如此不講道理。”


    言語之間,腳下的飛劍微微搖晃,如江水洶湧之間的水草晃蕩,若非船家舵手足夠沉穩,早就飄蕩遠去。


    如果不是職責所在,他一個享譽朝野的頂尖練氣士,武道之爭,對自身修為毫無裨益,何至於在這裏喝西北風。


    大隋宮城有一座暗藏玄機的廊牆,可以秘密通往各處,比如欽天監、六部衙門,還有東華山的新山崖書院。皇帝陛下可以在廊牆內行走,而不驚動皇城官員和外城百姓,免得每次出宮,老百姓都需要淨土掃街。


    一位腰間懸掛紅色戒尺的高大老人,緩緩而行,身旁是一位額頭滲出汗水的司禮監秉筆太監,與武英殿廣場那位為國而戰的宦官一樣,身穿大紅蟒服,隻不過兩人身份,品秩相當,實則雲泥之別。


    秉筆太監隻得又一次小心翼翼催促茅老快行入宮,可是離開東華山的茅小冬嘴上答應,腳步仍是邁得不急不緩,這可把宦官急得不行,恨不得背起老人跑向皇宮。


    東華山山崖書院,正式改名為崔東山的白衣少年,離開山巔後,懶洋洋走向自己學舍,他單獨擁有一座僻靜小院落,如今他這位打架打出來的崔家老祖宗,少女謝謝,或者說盧氏王朝的天才修士謝靈越,就成了他名正言順的門下弟子,一同搬來院子,伺候起居。


    崔東山走入院子,瀟灑一拂袖,石桌上多出一副棋盤和兩盒棋子,棋盤上早有落子,棋至中盤,黑白棋子犬牙交錯,局勢複雜。


    崔東山站著撚起一枚白色棋子,沉吟不語,舉棋不落。


    已經拔出半數困龍釘的少女,練氣士修為已經恢複到五境,若是仔細凝視,依稀可見她渾身上下,流光溢彩。


    崔東山歎息一聲,將白色棋子放回棋盒,不再理睬棋局,走入屋內,正襟危坐,將一本儒家經典攤放在身前,雙手十指交錯放在腿上。


    有清風拂過書本,翻過一頁泛黃書頁。


    少女謝謝站在門口,眼神既有敬畏也有豔羨。


    那一陣清風,竟是儒家學宮書院獨有的翻書風。


    深不可測,喜怒無常。


    這是她和於祿,對於這位少年皮囊的大驪國師,最大的觀感。


    你永遠不知道他的腦子裏在想什麽,下一步會做什麽。


    她突然想起那個一年到頭穿著草鞋的陋巷少年,他是怎麽做到處處壓製大驪國師的?真的隻是靠一個莫名其妙的先生頭銜嗎?


    心性之爭,宛如拔河,必有勝負。


    崔東山紋絲不動,任由翻書風翻動書頁,低頭凝視著那些聖賢教誨的文字,微笑道:“阿良曾經有句口頭禪,叫‘混江湖,咱們要以德服人,以貌勝敵’,我家先生,盡得真傳。所以我這個做弟子的,輸得心悅誠服啊。”


    少女眉眼低斂,不敢泄露自己的神色。


    崔東山依舊頭也不抬,沒好氣道:“醜八怪滾遠點,跟我這樣的翩翩美少年共處一室,你難道不會感到慚愧嗎?我要是你,早就羞憤自盡了!”


    少女施了一個萬福,輕聲道:“奴婢告退。”


    崔東山補了一句,“要死別死院子裏,山頂有棵高高大大的銀杏樹,去那邊上吊。”


    少女默然離去,來到院子坐在石凳上,看著那副棋局,她突然眼前一亮,像是為自己找出一條生路。


    感知到少女的異樣氣機波動,崔東山在屋內哈哈大笑,笑得趕緊捂住肚子,一邊擦拭眼淚一邊大聲道:“就憑你也想當我的師娘?他娘的老子要被你活活笑死了,算你厲害,真要笑死你家公子了……”


    少女瞬間再度絕望。


    屋內那白衣少年已經笑得滿地打滾。


    大隋皇宮,武英殿廣場上的大坑底下。


    老宦官搖晃著站起身,九條細微的金色蛟龍從竅穴退出散去,重歸大地龍壁陣法之中。


    老人頓時渾身浴血,但是精神昂揚,似乎在這場交手中受益頗多,雖然尚未出現破境跡象,但是就像九段國手的最弱者,穩步提升為中遊九段的強勁棋力,隻不過即便如此,仍是對付不了眼前的男人,那他就不再繼續揮霍大隋高氏的珍貴龍氣了。


    老人咽下一口湧至喉嚨的鮮血,灑然笑道:“咱家輸了。”


    李二抬頭望去,霧蒙蒙的天空,冬日的日光透過那些雲霧後,似乎扭曲了許多,這很不同尋常。


    老人又說道:“可你也輸了。”


    李二笑問道:“是以陣法壓製我的境界?將我壓到八境?”


    老宦官並不藏掖,坦誠道:“傾一城之力,圍毆一個九境巔峰的強大武夫,勝負不會有任何懸念,可是付出的代價太大了。但是對付一個八境的武人,會輕鬆很多,雖然隻有一境之差,可大隋京城付出的代價要小很多,小很多。”


    老宦官罕見吐露心聲,望向這個實力恐怖的武道宗師,“你不管為何,想要覲見我們陛下,可以,你有這個資格,但是萬萬不該如此托大。畢竟我們大隋朝廷是要麵子的。”


    李二咧嘴笑道:“你的意思是九境武夫的拳頭,還大不過你們大隋的顏麵,對吧?”


    老宦官愣了愣,苦笑道:“倒是真可以這麽講。”


    李二屏氣凝神,氣海下沉,輕輕踏出一步,一場大戰沒有任何招式的漢子,破天荒擺出一個古老拳架。


    一身拳意,滄桑古樸,剛猛無匹!


    已經跌入八境的老宦官駭然瞪眼。


    隨著籠罩整座京城的雲霧開始下垂。


    京城內所有中五境的練氣士,和六境之上的純粹武夫,明顯感受到氣機流轉的滯緩不暢。


    更有一位籍籍無名的落魄說書先生,麵露訝異,猶豫片刻,還是放下了手上的驚堂木,告罪一聲,不顧罵罵咧咧的聽眾們,走出臨時搭建的說書棚子,老人向皇宮那邊抬頭望去,心情有些沉重,負責為說書先生彈琵琶的少女來到身旁,輕聲問道:“師父,怎麽了?”


    老人輕聲道:“有九境武人硬闖我大隋皇宮,恐怕師父得親自去看看。”


    少女懷抱琵琶,歪著腦袋,天真爛漫道:“師父,你是堂堂十一境大修士唉,而且師父是咱們大隋的首席供奉,能夠不受護城陣法的禁錮,以十一打八,多不好意思呀?”


    略微駝背的老人歎氣道:“誰說一定是十一打八,不好說啊,萬一真給那人打破了瓶頸,陣法限製就不再存在,加上師父的境界雖是十一,可又不是那精通殺伐的劍修和兵家,師父我從來不算真正擅長廝殺,這才是最麻煩的地方。”


    曉得諸多修行內幕的少女一臉驚駭,臉色雪白,顫聲道:“那師父你一定要小心啊!”


    說書先生嗯了一聲,輕輕跺腳,鋪子這邊灰塵四起,遮天蔽日,等到灰塵散去,佝僂老人已經不見身影。


    李二一步一步踩在虛空處,壯實身形再次出現在武英殿廣場上。


    先是從八境巔峰,一路破開那道天地間無形的大道屏障,重返九境!


    然後再度升至九境巔峰!


    最後當漢子閉上眼睛,緩緩遞出一拳,輕聲道:“給我起開!”


    四周好似有無數枷鎖同時崩斷,漢子身邊的虛空之間,出現一條條極其漆黑的縫隙,縱橫交錯。


    以李二為圓心,罡風四起。


    卷起無數磚石塵土。


    武英殿廣場上,平地起龍卷!


    當李二收起拳架,收手站定。


    那條高達天幕的龍卷風瞬間消散。


    屹立於廣場中央的矮小漢子,睜眼後,用悄不可聞的嗓音低聲道:“十境的感覺,確實舒坦,比起吃兒子剩下的雞腿,滋味是要強上一點點。”


    站在屋簷下等待消息的大隋皇帝,看到山崖書院的高大老人快步走來,大聲道:“陛下可以收手了。”


    身邊有清風拂過,身形佝僂的說書先生站在皇帝身側,輕聲歎息道:“再打下去,除非舍得拆掉半座京城才行。”


    大隋皇帝心湖之間,更有蟒服宦官火急火燎的嗓音激起漣漪,傳遞心聲,“那人竟然借機破境躋身武道十境!陛下決不可繼續硬碰硬了!”


    大隋皇帝並未慌亂,隻是由衷感慨道:“雖然親眼見到,但是可想而知,武英殿那邊,必是景象壯觀的一幕啊。”


    大隋皇帝轉身,對那位說書先生竟然恭恭敬敬作揖行禮,低頭道:“懇請老祖出麵邀請那人來此。”


    茅小冬大步走近,勸說道:“陛下,我去更妥當些,那人是我們書院一個孩子的父親,是聽說他兒子給人欺負得慘了,這才氣不過,要來皇宮跟陛下講講道理。陛下之前不願意見,現在人家給逼得破境,成為寶瓶洲第三位武道止境大宗師,氣勢正值巔峰,可就未必願意收手了。”


    大隋皇帝笑道:“那就勞煩茅老走一趟,寡人在養心齋等著。”


    等到高大老人一掠而去,那位說書先生輕聲道:“此番行事,合理卻不合情,是你錯了。”


    大隋皇帝點頭道:“這件事是晚輩有錯在先,之前風波,則是大隋有錯在先,兩錯相加……”


    大隋皇帝苦澀道:“老祖宗,這次有點難熬啊。”


    一身衣衫清洗得泛白的年邁說書先生,微笑道:“既然事已至此,要麽你誠心認錯,要麽陪他一打到底,當然不省力,可也省心,你就不用多想了。”


    大隋皇帝會心一笑,“還是老祖宗想得透徹明了。”


    老人拍了拍大隋皇帝的肩膀,安慰道:“坐龍椅穿龍袍,擔係著整個江山,有些錯事是難免的。要是我坐在你的位置上,不會做得更好,你無須自責,當初我力排眾議,選你繼承大統,我至今還是覺得很對。”


    等了出乎意料的長久時間,站在養心齋外邊簷下廊道的大隋皇帝,才看到茅老身邊跟著一位貌不驚人的漢子,一起大步走來。


    茅小冬笑容古怪道:“陛下,他叫李二,是咱們山崖書院學生李槐的父親,他執意要步行前來麵見陛下,說是在別人家裏飛來飛去,不是跟人講道理該有的態度。”


    大隋皇帝哭笑不得。


    一直心弦緊繃的說書先生則如釋重負。


    一起走入養心齋,屋內隻有四人,各自坐下,大隋皇帝,說書先生,山崖書院副山主,李槐他爹李二。


    李二開口說道:“想見陛下,不太容易。”


    瞬間氣氛凝重起來。


    大隋皇帝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在李二自己已經開門見山道:“欺負我兒子的人,有上柱國韓家、楠溪楚氏、懷遠侯在內五六大家子,懇請陛下讓他們這些家族的老祖宗出山,我李二跟他們一一打過,若是他們覺得我欺負人,沒關係,他們一起登場就是了,法寶兵器什麽的,可以跟朋友多借一些。就是需要麻煩陛下在京城找個大一點的僻靜地方,好讓我們雙方放開手腳。實在不行,去京城外也行。”


    茅小冬忍住笑意,差點沒幸災樂禍地笑出聲。


    說書先生瞪了他一眼,茅小冬回了個白眼。


    大隋皇帝有些目瞪口呆,輕聲問道:“還要再打一場才行?”


    李二悶悶道:“我來這裏,本來就不是跟你打架的,隻是你這皇帝陛下不願意露麵,非要打,我就隻能陪著你們打好了。我真正要打架的,一開始就是那些欺負我兒子的,雖說孩子打架,很正常,如果隻是這樣,哪怕李槐給學舍同齡人合夥打了,我這個當爹的,再心疼兒子,一樣不會說什麽,可哪裏有他們這麽牛氣衝天的,仗著家世好一些,就覺得可以欺負了人,道歉也沒有,連偷了的東西也不還?”


    李二說到這裏,沉著臉道:“你們大隋如果覺得道理在自己這邊,那我們就繼續開打,我知道你們大隋底子厚,不怕折騰,可我李二就奇了怪了,大隋當官的如果都是這個鳥樣,我兒子李槐如果以後就在這種地方讀書,能讀出個什麽來?”


    李二當場就望向那位說書先生,“老先生你算一個能打的,之前穿紅衣服的,隻算半個。”


    佝僂老人正在喝茶,差點被茶水嗆到。


    大隋皇帝笑道:“那行,寡人可以捎話給那幾個家族,讓他們的長輩出山,隻是懷遠侯那邊有點問題,懷遠侯雖是開國武將功勳之後,可他家族老祖早已逝世,自己也隻是個尋常人,連武夫都算不上。”


    李二顯然對此早有準備,“那就讓那懷遠侯花錢請個人,我不計較這個。”


    大隋皇帝問道:“需要那些家族向李槐公開道歉嗎?”


    李二搖頭道:“一群老頭子大老爺們,跟一個孩子道歉算怎麽回事,不用,而且我也不希望我兒子在山崖書院沒法安靜讀書,隻不過是我看不慣那些家族的行事作風而已,在打過之後,自有那些老的回家教訓小的,這就夠了。”


    大隋皇帝略微鬆了口氣,“李二先生,確實明理,早知如此,寡人應該早早與你相見。”


    李二趕緊擺手道:“我可不是什麽先生,茅老才是,書院裏傳授李槐學問的兩個夫子,還主動跟咱們家一家四口人聊了大半天,也能算是真正的先生,對誰都客客氣氣的,那才是讀書人。”


    茅小冬微笑不語。


    這個麵子給得比天還大嘍。


    說書先生聽到這裏,終於開口笑道:“這次算是不打不相識,李槐有你這麽個講道理的爹,以及李槐能夠在大隋京城求學,都是我們大隋的幸事,好事啊。”


    李二甕聲甕氣道:“客氣話我不會說,我反正今兒就在這等著,等到那些家族的人出來打過一場。皇帝陛下,事先說好,我得早些回書院,讓那些人別故意拖著我,到時候就別怪我一家一戶找上門去了。”


    大隋皇帝給茅小冬使了個顏色,然後起身道:“寡人這就去讓人傳話。”


    茅小冬跟隨其後,離開養心齋,留下李二和說書先生。


    大隋皇帝有些愁容,和高大老人並肩走在廊道,“茅老何以教我?”


    茅小冬笑道:“很簡單啊,讓那些家族的話事人,不管能打的還是不能打的……好吧,其實在李二跟前,就沒一個能打的,全部一股腦進宮,然後站著不動,就那麽杵在那李二跟前,隻低頭認錯,擺出一副挨打不還手的可憐架勢,這事情就算一筆揭過了。陛下放一百個心,李二那麽憨厚淳樸的性子,肯定不會出手的。”


    大隋皇帝停下腳步,惱羞成怒道:“茅老,你說實話,是不是就在等今天看寡人的笑話?”


    茅小冬大笑著搖頭道:“實不相瞞,我也不知道李槐有這麽個爹,早知道如此,我就早些入宮麵聖了,哪裏會鬧出這麽大動靜,如今陛下肯定惺惺念念,指不定將來哪天就會遷怒於書院,得不償失啊。”


    大隋皇帝氣笑道:“遷怒個屁,寡人敢嗎?”


    茅小冬突然收斂玩笑意味,小聲提醒道:“陛下,如陛下的長輩所言,眼下雖是折損麵子的壞事,但是長遠來看,這定然是一樁好事!”


    大隋皇帝笑道:“寡人沒那麽糊塗!”


    高大老人促狹道:“陛下如果真糊塗,我哪裏敢帶著學生們來到大隋。”


    大隋皇帝招來宮中內侍,傳話下去後,問道:“這次李二願意點到即止,茅老的錦囊妙計,和李槐的兩位先生,功莫大焉,寡人跟茅老你就不客套了,那兩位先生,需不需要寡人讓禮部嘉勉一番?”


    茅小冬神色肅穆,拒絕道:“不用!”


    大隋皇帝疑惑道:“為何?”


    茅小冬沉聲道:“陛下要知道一件事,這就是我山崖書院的真正學問所在,何須大隋刻意嘉獎?以後十年百年,我山崖書院仍是會如此傳道授業、教書育人,為大隋培育、嗬護真正的讀書種子。”


    大隋皇帝心頭一震,仿佛是第一次認識眼前的高大老人。


    心頭那一點帝王心性的芥蒂,終於一掃而空。


    大隋皇帝後退一步,是今天第二次作揖行禮,“朕為大隋社稷,先行謝過山崖書院!”


    高大老人沒有躲避,有著十足的僭越嫌疑,就這麽堂而皇之接受一位君主的隆重謝禮,肅容道:“茅小冬為山崖書院坦然受之。”


    李二離開皇宮的時候,跟茅小冬一起走在那條禦用廊牆之中,總覺得給身旁老人算計了一把,有些悶悶不樂。


    茅小冬笑道:“認錯了就行,你還真要打得他們個個躺著離開皇宮啊,以後你兒子是要在京城書院求學很久的,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如今讓他們自認理虧,加上大隋皇帝,都覺得欠了你李二一個天大人情,不挺好?”


    李二歎了口氣,“總覺得這些人是不長記性的,我又不能留在書院,以後茅老你多照顧李槐他們。”


    茅小冬點頭道:“應該的。再說了,不是還有那個弋陽郡高氏老祖嘛,對吧?”


    一位佝僂老人現身於廊牆之內,點頭笑道:“對的,李二你這次主動退讓一次,大隋自然就願意拿出雙份的誠意。”


    李二點點頭,“希望如此吧。”


    茅小冬笑問道:“李二,你在驪珠洞天就是九境武人了,怎麽還活得那麽窘迫寒酸?如今更是十境武人了,整個東寶瓶洲的武道前三甲,而且戰力肯定還要在宋長鏡前頭。就沒想著告訴家裏人,好歹讓他們過上好日子嘛。”


    李二搖頭道:“哦,給我媳婦穿上花衣服,穿金戴銀,讓李柳有一大堆胭脂水粉,李槐每天大魚大肉,就真是對他們好?我覺得不是。”


    茅小冬打趣道:“萬一你媳婦子女覺得是呢?”


    李二仍是搖頭:“有人讓我不許那麽做,這是一方麵,二來我自己也是這麽覺得,以前在小鎮上,就我媳婦他家那些的親戚,那還不得壞事做盡。到時候我怎麽辦?打死他們?跟他們講道理?人家會聽?還不是嘴上一套背地裏一套。最後肯定隻有我媳婦最傷心,自家和娘家兩頭難做人。當然了,在驪珠洞天裏邊,家境再好也好不到哪裏去。”


    李二完全收斂氣勢之後,真是比普通漢子還不如,縮頭縮腦的模樣,但是言語之間眉飛色舞,再不像以往在小鎮那般臊眉耷眼窩窩囊囊的,“雖然一直待在屁大地方,可這點道理我還是想得通的。一家人,安安穩穩的,誰都餓不著,兒女媳婦想吃就吃得上肉,嘴饞了我也能喝得上口酒,比啥都強。”


    李二望向廊牆外的京城風景,有句話放在心底,沒有說出口。


    我哪怕真的是個窩囊廢,可如今在我兒子心裏,我李二已經是個還不錯的爹,沒給他丟人現眼,你們知道我李二知道這個後,有多開心嗎?


    李二一想到這裏,就告辭一聲,一閃而逝,火燒屁股地趕往東華山書院。


    除了想念那娘仨,再就是一件關於兒子的事情,他李二如今可以出手了。


    茅小冬感歎道:“李二算是活明白了的,很多聰明人遠遠不如他。”


    說書先生笑道:“甲子之前的十境武夫,怎麽可能真是蠢人?”


    不過這位佝僂老人唏噓道:“不過就目前看來,還是三人之中戰力最弱的大驪藩王宋長鏡,最有希望達到那個境界,不單單是宋長鏡年紀最輕這麽簡單。”


    茅小冬點頭道:“宋長鏡的武道心性之好,比年紀輕輕還要可怕。”


    佝僂老人笑問道:“你是說那人以絕對碾壓的姿態,出現在大驪皇宮後,宋長鏡敢於誓死不退吧?”


    茅小冬笑著反問,“你是想問大驪的白玉樓,到底是真是假吧?”


    兩位算是活成精的老狐狸並肩而行,視線沒有任何交匯。


    李二回到住處的時候,媳婦他們正在吃飯,林守一弄了兩大食盒的飯菜,滿滿當當的一桌子,婦人跟李槐坐一條長凳上,李柳和林守一相對而坐,還有一條凳子留給了遲遲未歸的漢子。


    兩手空空的李二走到門口,才記起忘了買點東西,因為有林守一在場,婦人隻是丟了個等下再跟你算賬的眼神,李二搓著手坐下後,發現還有一壇酒,李二看了眼林守一,問道:“要不一起喝點?”


    林守一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我酒量不好,就陪李叔叔稍微喝點。”


    李二咧嘴笑道:“酒量不好怎麽行。”


    婦人怒道:“怎麽不行了?家裏有一個酒鬼還不夠?!”


    林守一多聰明一人,頓時手一抖,差點把遞過去接酒的大白碗,給摔在桌麵上,平日裏不苟言笑的冷峻少年,在這一刻笑得如何都合不攏嘴。


    李二也給婦人嚇得一哆嗦,同樣差點沒拿穩酒壇。


    李槐使勁啃著油膩的大雞腿,含糊不清道:“爹,明兒我去山腳幫你你買壇好酒,錢我跟林守一借,以後先讓陳平安幫我還,你隻管喝。”


    李二笑逐顏開,重重唉了一聲,像是從兒子那邊得了一道法外開恩的聖旨,奉旨喝酒,在媳婦麵前就心裏不虛啊。


    婦人在兒子這邊,那一向是和顏悅色說話的,“酒可以買,買最便宜的就行了,你爹喝好酒,那就是糟蹋銀子。”


    李二給林守一倒了大半碗酒,再給自己倒了一碗,點頭笑道:“對對,便宜的就成,不用好酒。”


    李槐白眼道:“娘,你這麽管天管地的,真不怕爹哪天跟小狐狸精跑了啊?”


    婦人朝坐對麵漢子媚眼一拋,暗藏殺機,“他敢?再說了,那也得有人要才行,對吧?”


    漢子趕緊喝完一大口酒,點頭道:“是是是,沒人要。”


    婦人一拍桌子,“沒人要是一回事,你心裏有沒有歪念頭又是一回事,說!有沒有?!”


    漢子立馬放下大白碗,挺直腰杆,保證道:“絕對沒有!”


    然後婦人就斜瞥一眼正襟危坐喝著酒的林守一,再笑著對自己女兒說道:“柳兒,以後要找個老實人嫁了,知道不,才不會受欺負。”


    少女微微點頭,始終笑而不言,隻是俯身給李槐碗裏夾了一塊剔去魚刺的魚肉。


    林守一隻敢用眼角餘光偷偷看著少女,酒才喝了一小口,有些醉醺醺癡癡然。


    就像是看到了世間最美的山水畫卷。


    第二天,李槐偷偷給他爹買了一壺好酒,拉著他爹在湖邊,蹲在一旁看著他爹喝酒,小聲叮囑道:“這壺貴,爹你先喝著,那壺便宜的放屋裏頭了,回頭飯桌上再喝,娘親就不會說你了。”


    李二笑著點頭,使勁喝酒。


    漢子覺得這比什麽躋身十境,高興多了。


    漢子憨憨問道:“老貴了吧?”


    孩子雙手托著腮幫看著自己爹,笑臉燦爛,答非所問道:“爹,你放心,我在書院過得挺好,真的。你們還能來看我一趟,我可高興了。”


    漢子點點頭,隻敢低頭喝酒,差點喝出淚花來。


    他這才想起,昨天回來得比較急,好像忘了還有個蔡京神沒見著,等喝過了酒,這次就不去講道理了,打一頓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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