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在書院


    李寶瓶積攢了很多話,可真當她見到了陳平安,一句句到了嘴邊,就都又掉回了肚子。


    陳平安伸手比劃在李寶瓶額頭比劃了一下,“長高了不少嘛。”


    李寶瓶蹦跳了一下,愁眉苦臉道:“小師叔,你怎麽個子長得比我還快啊,追不上了。”


    陳平安幫小姑娘擦去臉上的淚水,結果李寶瓶一下子撞入懷中,陳平安有些措手不及,隻得輕輕抱住小姑娘,會心而笑,看來長大得不多。


    姓梁的老夫子看著這一幕,怎麽說呢,就像在欣賞一幅世間最清新溫馨的畫卷,春風對楊柳,青山對綠水。


    有句詩詞寫得好,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


    所以老夫子也挺開心,樂嗬嗬的。


    一大一小,跟老夫子打過招呼後,步入書院。


    李寶瓶像隻小黃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給陳平安介紹書院裏邊的情況。


    兩人來到客舍那邊,陳平安看到一位高大老者與裴錢站在門口,裴錢悄悄張大嘴巴,沒出聲,擺出了個“茅”字的口型。


    走多了江湖,陳平安下意識就要抱拳,隻是趕緊收起來,學那儒生向這位山崖書院副山主作揖行禮。


    茅小冬點頭致意,向前跨出,“陳平安,我們聊聊。”


    留下十二歲的李寶瓶和十一歲的裴錢在客舍門口。


    一個紅襦裙,一個小黑炭。


    李寶瓶看著裴錢,裴錢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擺放,低下頭,不敢跟她對視。


    李寶瓶繞著裴錢走了一圈,最後站回原地,問道:“你就是裴錢?小師叔說你是他的開山大弟子,一起走了很遠的路?”


    裴錢耷拉著腦袋,點點頭。


    李寶瓶問道:“小師叔說你習武天賦很好,人可聰明了,跟我當年一樣能吃苦,還說你最大的憧憬,就是以後騎頭小毛驢兒闖蕩江湖?”


    裴錢抬起頭,看了眼李寶瓶,又低下頭,點點頭。


    李寶瓶想了想,說道:“好吧,那我送你兩件東西,作為見麵禮,跟我走。”


    裴錢咽了口唾沫,不敢挪步,雖然裴錢知道這個喜歡穿紅衣服的小姐姐,肯定不是那種壞人,可她就是害怕走到那個陰暗巷弄,李寶瓶一轉身就給自己套了麻袋,到時候往書院外頭的大隋京城某個角落一丟。


    李寶瓶本來已經轉身跑出幾步,轉頭看到裴錢像個木頭人站在那兒,善解人意道:“小師叔說了好些你的事情,說你膽兒小,行吧,把黃紙符籙貼額頭上再跟我走。”


    裴錢趕緊掏出一張寶塔鎮妖符,啪一下貼在腦門上,這才有了些膽氣,慢慢悠悠向前走。


    李寶瓶腳步飛快,隻是為了照顧裴錢的走路速度,所以隻好步子極小,雙臂就像在蕩秋千,後退著跑到裴錢身邊,“裴錢,你是小師叔的開山大弟子唉,就算再人生地不熟,害怕書院遇上陌生人,也要假裝膽子很大啊,再說了,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的,放心吧。”


    裴錢擠出一個笑臉,掏出一張挑燈符,遞給李寶瓶,不愧是見風使舵牆頭草,就想著先討好了李寶瓶再說,至於當初的豪言壯誌,什麽跟李寶瓶掰手腕較勁,早給拋之腦後十萬八千裏了。


    隻是一拿出手,裴錢就有些後悔,覺得會給這個李寶瓶瞧不起,不曾想李寶瓶直接接過手,蘸了蘸口水,使勁拍在額頭上,哈哈大笑。


    裴錢也跟著笑了起來。


    裴錢連當初太平山老祖宗的方丈神通都看得破,所以其實她還看得到一些人心起伏,有些人一團好似墨汁,心肝漆黑,有些人一團漿糊,迷迷糊糊沒個主見,比如女鬼石柔就是迎風煞雨,隻有不太容易給人瞧見的一粒金色的種子,剛剛抽芽兒,有了那麽一點點綠意,再例如朱斂就特別嚇人,血雨腥風,雷電交加,隻是隱約有一座景秀閣樓,富貴氣派。


    但是有些人……淨如琉璃,就像這個紅衣小姐姐,所以裴錢會格外自慚形穢。


    李寶瓶見她還是走得不快,便放棄了飛奔回自己客舍的打算,陪著裴錢一起烏龜散步,隨口問道:“聽小師叔說你們遇上了崔東山,他有欺負你嗎?”


    裴錢沒敢說實話,隻說還好。


    李寶瓶一手抓物狀,放在嘴邊嗬了口氣,“這家夥就是欠收拾。等他回到書院,我給你出口惡氣。”


    裴錢轉頭偷看了一眼李寶瓶,一下子佩服得五體投地。


    除了師父,從老魏小白他們四個,再到石柔姐姐,甚至就連那頭地牛之屬的黃牛妖物,誰不怕崔東山?裴錢更怕。


    崔東山的心中像是有一座巨大的幽暗深潭,卻不是那種死氣沉沉的死水,影影綽綽,有一條裴錢從書上、掛像上看到的所謂蛟龍,有一個陰影輪廓,在緩緩遊動,每次蛟龍身軀臨近水麵,都帶起讓人心寒的漣漪,不過好在水潭旁邊,堆滿了一本本的金色、銀色書籍,才顯得不那麽陰森恐怖,不然裴錢哪裏敢跟崔東山相處。


    高大老者,腰間懸掛那把戒尺,正是山崖書院真正意義上的主心骨,茅小冬。


    茅小冬領著陳平安一路去往他自己的書齋,路上與陳平安幾乎沒有任何客套寒暄。


    兩人落座後,一直板著臉的茅小冬驀然而笑,站起身,竟是對陳平安作揖行禮。


    陳平安趕緊挪步讓開,自認絕對當不起這份突如其來的儒家大禮。


    茅小冬起身後,笑道:“我們山崖書院,如果不是你當年護道,文脈香火就要斷了大半。”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


    茅小冬解釋道:“方才在外邊,耳目眾多,不方便說自家話。小師弟,我可是等你很久了。”


    陳平安苦笑著正要說什麽。


    茅小冬大手一揮,“自家人,心裏有數就行。”


    陳平安無奈坐下。


    茅小冬微笑著打量陳平安,伸出手,“小師弟,給我看看你的通關文牒,讓我長長見識。”


    陳平安又起身,雙手遞過那份通關文牒。


    茅小冬接過後,笑道:“還得感謝小師弟收服了崔東山這個小王八蛋,如果這家夥不是擔心你哪天造訪書院,估計他都能把小東山和大隋京城掀個底朝天。”


    陳平安說道:“其實崔東山還是忌憚文聖先生,跟我關係不大。”


    茅小冬伸手點了點陳平安,“小師弟這副德行,真是像極了我們先生當年,做了越大的壯舉,麵對我們這些弟子,越是這般謙虛說辭,哪裏哪裏,小事小事,功勞不大不大,就是動動嘴皮子而已,你們啊馬屁少拍,好像先生做得一件多澤被蒼生的大事似的,先生我吵贏的人,又不是那道祖佛祖,你們這麽激動作甚,怎麽,難道你們一開始就覺得先生贏不了,贏了才會意外之喜,你茅小冬,笑得最不像話,出去,跟左右一起去院子裏罰讀書,嗯,記得提醒左右偷爬出牆出去的時候,也給小齊帶一份宵夜,小齊如今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記得別太油膩,大晚上聞著讓人睡不著覺……”


    茅小冬一邊說些自家先生的陳年舊事,一邊笑得大快人心。


    陳平安一陣頭大。


    怎麽感覺比崔東山還難聊天?


    陳平安問道:“先前聽門口梁老先生說,林守一很有出息了,不用擔心,隻是李槐好像課業一直不太好,那麽李槐會不會學得很累?”


    茅小冬微笑道:“就李槐那崽兒的樂天脾氣,天塌下來他都能趴地上玩他的那些彩繪木偶、泥人,說不定還要高興今天總算可以不用去聽夫子先生們嘮叨授課了。你不用擔心李槐,次次課業墊底,也沒見他少吃少喝,上次他爹娘和姐姐不是來了趟書院嘛,給他留了些銀錢,倒是也沒亂花錢,隻是有次給值夜夫子逮了個正著,當時他正帶著學舍兩個同窗,以碗裝水代酒,三人啃著大雞腿呢,出去罰站挨板子後,李槐還打著飽隔,夫子問他是板子好吃,還是雞腿好吃,你猜李槐怎麽講?”


    陳平安忍著笑道:“如果挨了板子就能吃雞腿兒,那麽板子也是好吃的。不過我估計這句話說完後,李槐得一頓板子吃到飽。”


    茅小冬伸出大拇指,“不愧是護送了他們一路的小師弟,果然還是你最懂這個李槐。”


    然後茅小冬笑道:“李槐雖然讀書開竅慢,但其實不笨的,很多同齡人,隻會背書,李槐隻要讀進去了,就是真讀成了自己的東西,所以授課夫子們其實對李槐印象很好,每次墊底,都不會怎麽說他。”


    陳平安試探性道:“要李槐更勤勉讀書,不能偷懶,這些道理還是要說一說的。”


    茅小冬眼神激賞,“是該如此。那會兒,李二剛剛大鬧了一場皇宮,一個個嚇破了膽,夫子們一來比較喜歡李槐,二來確實擔心李二太過護犢子,有段時間連一句重話都不敢說,所以我便將那幾位夫子訓了一通,在那之後,就步入正軌了。該打板子就打,該訓斥就訓斥,這才是先生弟子該有的狀態。”


    陳平安問道:“那次風波過後,李槐這些孩子,有沒有什麽他們自己注意不到的後遺症?”


    茅小冬笑道:“有我在,最不濟還有崔東山那個一肚子壞水的東西盯著,沒鬧出什麽幺蛾子。這種事情,在所難免,也算是求學知禮、讀書學理的一部分,不用太過在意。”


    陳平安嗯了一聲,“收放自如,不走極端。隻是茅山主就要比較勞心了。”


    茅小冬一臉抱怨道:“喊聲茅師兄,就這麽難?怎麽,是不是覺得我茅小冬比起齊靜春、左右差得太遠,甚至比崔瀺和崔東山都比不上,所以不願意喊一聲茅師兄?”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這樣的,懇請茅山主諒解。”


    涉及文脈一事,容不得陳平安客客氣氣、隨便敷衍。


    茅小冬看似有些不滿,實則暗自點頭。


    若是個自己山崖書院的所謂聖人一殷勤、再一黑臉就改變主意的年輕人。


    喊自己茅師兄,肯定還是有資格的,可要做先生的關門弟子,齊靜春和左右的小師弟,可就未必合適了。


    見微知著。


    茅小冬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當初文聖門下,四位嫡傳弟子中,首徒崔瀺最博學通才,齊靜春學問最深最正,推崇“大道自行”的左右,大器晚成、修為最高,還有個家夥看似性情魯鈍,成材最慢,但卻是齊靜春之外,先生當年最喜愛的,事實上當初三四之爭落敗,昔年如日中天的文聖一脈,逐漸沉寂,除了名動天下“左右相伴先生左右”之外,還有此人一直追隨先生,從始至終,陪伴著最後自囚於功德林的先生,隻是不知為何,那個時候,二師兄左右好像就與四師兄分道揚鑣。


    而在一眾記名弟子當中,他茅小冬之流,也算不得出彩。


    以此可見,當年文聖一脈,是如何的萬眾矚目,文運璀璨。


    茅小冬有些惋惜,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齊靜春離開中土神洲,來到寶瓶洲創建山崖書院。外人說是齊靜春要掣肘、震懾欺師滅祖的昔年大師兄崔瀺,可茅小冬知道根本不是這麽回事。


    左右更決絕,直接遠離人間,獨自一人出海訪仙。


    那個傳聞曾經唯一一個能攆著阿良滿大街亂竄的一根筋傻大個,更是寂寂無聲百餘年了。


    茅小冬收起繁亂思緒,最終視線停留在這個年輕人身上。


    如今先生收取了這位繼承文脈學問的閉關弟子。


    在陳平安過書院而不入後的將近三年內,茅小冬既好奇,又擔心,好奇先生收了一個怎樣的讀書種子,也擔心這個出身於驪珠洞天、被齊靜春寄予厚望的年輕人,會讓人失望。


    隻是當茅小冬以坐鎮書院的儒家聖人神通,遠遠觀看陳平安的一言一行。


    既無驚豔,也無半點失望。


    就是覺得,這個名為陳平安的寒門子弟,才是先生會收的弟子,才是齊靜春願意代師收徒的小師弟,如此才對。


    之後陳平安又詳細詢問了林守一的修道和求學,會不會有所衝突。


    問了高煊與於祿成為朋友,友誼會不會不夠純粹。


    謝謝成為崔東山的婢女後,心境會不會出現問題。


    茅小冬一一作答,偶爾就翻翻那份通關文牒。


    一切都大致知道了,陳平安才真正如釋重負。


    茅小冬最後笑問道:“自己的,別人的,你想的這麽多,不累嗎?”


    陳平安搖頭坦誠道:“半點不累。”


    茅小冬點點頭,輕聲道:“做學問和習武練劍其實是一樣的道理,都需要蓄勢。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故而一起奇想,一有妙想,好像絢爛文采從天外來,世人不曾見不可得。”


    陳平安覺得這番話,說得有點大了,他有些忐忑。


    茅小冬突然低聲問道:“先生可曾提及我?”


    陳平安欲言又止,仍是老老實實回答道:“好像……不曾說起。”


    茅小冬一拍膝蓋,氣呼呼道:“天底下竟有如此偏心的先生?!”


    茅小冬猶不死心,問道:“你再好好想想,會不會是漏了?”


    陳平安果斷搖頭。


    茅小冬撫須而笑,胸有成竹道:“想必是先生心中有弟子,自然不用時常掛在嘴邊。”


    陳平安心中大定。


    眼前這位茅山主,絕對是文聖老先生一手教出的弟子了。


    ————


    大概是覺得李寶瓶比較好說話,裴錢走路越來越快,腳步越來越輕盈。


    隻是當裴錢來到李寶瓶學舍後,看到了床鋪上那一摞摞抄書,差點沒給李寶瓶跪下來磕頭。


    難怪剛才裴錢壯著膽子小小顯擺了一次,說自己每天都抄書,李寶瓶哦了一聲,就沒有了下文。裴錢一開始覺得自己總算小小扳回了些劣勢,還有點小得意來著,腰杆挺得略微直了些。


    李寶瓶給裴錢倒了一杯茶水,讓裴錢隨便坐。


    她爬上床鋪,將靠牆床頭的那隻小竹箱搬到桌上,拿出那把狹刀“祥符”,和阿良贈送給她的銀色小葫蘆。


    李寶瓶說道:“送你了。”


    裴錢看了看狹刀和小葫蘆,她如今比較識貨了,抬頭望向裴錢,問了一句廢話,“很貴很貴吧?”


    李寶瓶倒是沒有故意藏藏掖掖,一五一十說道:“聽阿良私底下說,這把祥符刀,品相一般,是那什麽半仙兵。這隻從風雪廟劍仙魏晉那邊拐騙來的小葫蘆才算好,是道祖早年結茅修行期間,親手種植的那根葫蘆藤上,結出的七枚養劍葫之一。世間劍修用這個溫養飛劍,會比較厲害,裴錢你不是已經開始學劍了嗎,那就你拿去用好了。”


    裴錢已經舌頭打結,含含糊糊道:“可我才剛開始練劍,練得很馬虎哩,更不是劍修,本命飛劍什麽的,我比較笨,可能這輩子都養不出來的……”


    李寶瓶直截了當問道:“祥符和小葫蘆,你喜不喜歡?”


    裴錢怯生生點了點頭。


    李寶瓶撓撓頭,心中哀歎一聲。


    小師叔怎麽找了這麽個憨憨笨笨的弟子呢。


    裴錢愈發惴惴不安,眼角餘光陪著床鋪上那些書山,再瞅瞅桌上的狹刀和銀色養劍葫。


    裴錢靈光乍現,輕聲道:“寶瓶姐姐,這麽貴重的禮物,我不敢收哩,師父會罵我的。”


    李寶瓶眨眨眼睛,“那你就跟師父說,我借你的啊,一年十年是借,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借,反正我又不跟你討要,你又能心安理得拿著它們去闖蕩江湖,不就行了嗎?”


    裴錢耷拉著腦袋,“對哦。”


    李寶瓶換了個位置,坐在裴錢身邊那張長凳上,安慰道:“不用覺得自己笨,你年紀小嘛,聽小師叔說,你比我小一歲呢。”


    裴錢一聽,好像很有道理,立即抬起頭笑了起來,雙手趴在桌上,小心翼翼問道:“寶瓶姐姐,我可以摸摸它們嗎?”


    李寶瓶猛然站起身,嚇了裴錢一大跳,李寶瓶眼神示意裴錢不要慌張,然後讓裴錢好好看著。


    結果裴錢就看到李寶瓶一下子抽刀出鞘,雙手持刀,深呼吸一口氣,對著那個葫蘆就一刀劈砍下去。


    看得裴錢跟一頭小呆頭鵝似的。


    李寶瓶這一刀砍得比較霸氣,結果小葫蘆光滑,剛好一下子崩向了裴錢,給裴錢下意識一巴掌拍飛。


    銀色養劍葫啪一下,砸在了李寶瓶臉上。


    砰一聲。


    葫蘆墜地。


    愣了一下的李寶瓶開始流鼻血。


    裴錢覺得自己死定了。


    這會兒李寶瓶手裏還拿著祥符呢,極有可能下一刀就要砍掉自己的腦袋了吧?


    不料李寶瓶抬起手,手掌隨便一抹,將祥符刀熟門熟路地放回刀鞘,輕輕腳尖挑起養劍葫握在手心,一起放回桌上。


    坐下後,李寶瓶對裴錢開心笑道:“裴錢,你剛才那一擋一拍,很漂亮唉,很有江湖風範!不錯不錯,不愧是我小師叔的徒弟。”


    裴錢哭喪著臉,指了指李寶瓶的鼻子,呆呆道:“寶瓶姐姐,還在流血。”


    李寶瓶又抹了一把,看了看手心,好像確實是在流血,她神色自若地站起身,跑去床鋪那邊,從一刀宣紙中抽出一張,撕下兩個紙團,仰起頭,往鼻子裏一塞,大大咧咧坐在裴錢身邊,裴錢臉色雪白,看得李寶瓶一頭霧水,幹嘛,怎麽感覺小葫蘆是砸在了這個家夥臉上?可就算砸了個結結實實,也不疼啊。李寶瓶於是揉著下巴,仔細打量著黝黑小裴錢,覺得小師叔的這位弟子的想法,比較奇怪,就連她李寶瓶都跟不上腳步了,不愧是小師叔的開山大弟子,還是有一點門道的!


    裴錢忍著心痛,猶猶豫豫從袖子裏掏出那隻心愛的黃皮手撚小葫蘆,放在了桌上,往李寶瓶那邊輕輕推了推,“寶瓶姐姐,送你了,就當我給你賠罪啊。”


    李寶瓶有些生氣,這個裴錢咋這麽見外呢,瞪眼道:“收起來!”


    裴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乖乖將小葫蘆收入袖中。


    ————


    從茅小冬書齋那邊離開,餘暉將盡,暮色臨近,陳平安便去找應該正在聽夫子授課的李槐。


    在學塾窗口外,陳平安一眼就看到了那個高高豎起手中書本,在書本後邊,小雞啄米打瞌睡的李槐。


    李槐身邊一左一右坐著兩個同齡人,一個滿臉靈氣,是個坐不住的主,正在左右張望,早早瞧見了陳平安,就跟陳平安大眼瞪小眼。


    另外一個孩子正襟危坐,聽課聽得專心致誌。


    劉觀見那個白衣年輕人一直笑望向自己這邊,知道年紀輕輕的,肯定不是書院的夫子先生,便偷偷做了個以拳擊掌的挑釁手勢。


    結果教書夫子一聲怒喝:“劉觀!”


    劉觀乖乖起身。


    正在做千秋美夢的李槐給嚇得魂飛魄散,驚醒後,放下書本,茫然四顧。


    夫子立即喊道:“還有你,李槐!你們兩個,今晚抄五遍《勸學篇》!還有,不許讓馬濂幫忙!”


    課業已經結束,老夫子板著臉走出學塾。


    對早有留心的陳平安點頭致意。


    陳平安作揖還禮。


    走出歡天喜地鬧哄哄的課堂,李槐突然瞪大眼睛,一臉不敢相信的表情,“陳平安?!”


    陳平安微笑著招手。


    李槐咧嘴大笑,突然輕喝一聲,“陳平安,領教一下李大宗師的無敵拳法!”


    李槐隨後以稀裏糊塗的六步走樁向陳平安飛奔過去,被陳平安一掌按住腦袋。


    李槐撲騰了半天,終於消停下來,紅著眼睛問道:“陳平安,你咋這麽晚才來呢,我姐姐都走了好久,不然你要是跟她見了麵,我再一撮合你們,你們眉來眼去,再卿卿我我,在咱們書院月下柳梢頭啥的,這會兒我就可以喊你姐夫了。”


    陳平安哭笑不得。


    李槐一把抱住陳平安的胳膊,轉身對劉觀和馬濂笑道:“他就是陳平安,送我書箱、給我編草鞋的那個陳平安!我就說吧,他一定回來書院看我的,怎麽樣,現在相信了吧?”


    劉觀翻了個白眼。


    原來這個家夥就是李槐念叨得他們耳朵起繭的陳平安。


    馬濂趕緊向陳平安作揖。


    李槐笑得肆無忌憚,突然止住笑聲,“見過李寶瓶沒有?”


    陳平安點頭道:“到了書院,先見的小寶瓶。”


    李槐使勁點頭道:“等會兒我們一起去找李寶瓶,她得謝我,是我把你請來的書院,當時她在山頂那會兒,還想我揍我來著,嗬嗬,小姑娘家家的,跑得能有我快?真是笑話,我李槐如今神功大成,健步如飛,飛簷走壁……”


    陳平安咳嗽一聲。


    李槐突然發現劉觀在幸災樂禍,馬濂在扭扭捏捏,李槐緩緩轉頭,看到了身後的李寶瓶,以及身邊一個黑炭似的小丫頭,一眼李槐就覺得有緣分,因為挺像最早認識陳平安的時候。


    李寶瓶雙手環胸,冷笑道:“李槐,我讓你先跑一百步。是躲樹上還是屋頂茅廁,都隨你。”


    李槐悻悻然道:“李寶瓶,看在陳平安果真來了書院的份上,咱們就當打個平手?”


    李寶瓶笑道:“平手?”


    李槐想了想,“好吧,那算我憾敗一場?”


    李寶瓶看在小師叔的份上,這次就不跟李槐計較了。


    李槐見李寶瓶不像是要收拾自己,立即趾高氣昂起來,拽著陳平安的手臂,雀躍道:“你現在住哪兒,要不要先去我那兒坐坐?”


    裴錢眼睛一亮,這個李槐,是個同道中人哩!


    一行人去了陳平安暫住的客舍。


    馬濂其實很想跟著李槐,但是給劉觀拉著吃飯去了。


    朱斂依舊遊曆未歸。


    石柔始終待在自己客舍不見人。


    身處一座儒家書院。


    任你是名副其實的地仙陰物,誰敢在這種地方招搖過市?


    石柔覺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是在褻瀆書院,滿是愧疚和敬畏。


    這就是浩然天下。


    陳平安,李寶瓶,裴錢,李槐。


    剛好圍成一桌,吃過了書院會開小灶的客舍夥食。


    坐在陳平安對麵的李槐嗓門最大,反正隻要有陳平安坐鎮,他連李寶瓶都可以不怕。


    李槐問道:“陳平安,要不要吃完飯我帶你去找林守一?那家夥如今可難見著麵了,快活得很,經常離開書院去外邊玩兒,羨慕死我了。”


    陳平安笑道:“現在正值戌時,是練氣士比較看重的一段光陰,最好不要打攪,等過了戌時再去。不用你帶路,我自己去找林守一。”


    大道修行,錙銖必較。


    有一些修行規矩,放之四海而皆準。


    比如一天講究四時,不可懈怠,子時天地清明,最適宜內視生氣、以長生橋溝通人身小天地和外邊大天地,寅時養氣流轉、裨益氣府經脈,午時以陽火煉氣成液、戌時煉液化神,點點滴滴儲藏於本命竅穴那些重要“府邸”內,積攢茁壯大道根本。


    一天四時之外,又有一月一年的各自講究。


    大道根本,無非都是以後天修補砥礪先天,後天之法似水磨鏡,以致漸行漸明,最終達到傳說中的琉璃無垢。


    最關鍵是那些細微變化,隻要跨過了修行門檻,開始登山,一日懈怠,就知道自己一日所失,所以容不得修行人偷懶。


    若是了解此中玄妙,許多因此而衍生的規矩,看似雲遮霧繞,就會豁然開朗,例如俗世王朝的帝王君主,不可修行到中五境。又比如為何修道之人,會逐漸遠離俗世人間,不願被紅塵滾滾裹挾,而要在一座座靈氣充沛的洞天福地修行,將下山遊曆重返世間,隻是視為砥礪心境,而於實實在在修為精進無關的無可奈何之舉。又為何修士躋身飛升境後,反而不許擅自離開山頭,擅自鯨吞別處靈氣與氣數。


    崔東山曾經笑言,有了追求不朽長生的練氣士,修為越高,不願講規矩的人越多,不講究的事情就越來越密集,山下的人間就開始搖搖晃晃,就像那一張卯榫關節開始鬆動的凳子。


    作為浩然天下一家之主的儒家聖人們,修補得有些辛苦。


    隻說“家教”一事上,青冥天下的臭牛鼻子道士們,最省心省力,隻要有大修士膽肥了,一不合心意,那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就會有仙人得了三教某位“掌樓”教主的敕令,飛掠而出,一巴掌拍死拉倒。倒是也有些逃過一劫的大修士,在那座天下的某座登天台上,敲天鼓鳴冤,曆史上隻有道祖座下大弟子的芙蓉道冠大掌教,會經常聽人訴苦,幫忙開脫一二,最少也會稍稍減輕責罰,甚至還有過直接免去責罰、反過來責備和重罰白玉京仙人的記錄。


    道祖小弟子陸沉當家做主的話,就得看這位掌教的心情了,心情好,萬事好說,指不定是機緣一樁,心情不好,有可能還會罪上加罪。


    若是輪到道老二坐鎮白玉京。


    就絕對不會有人擊天鼓鳴大冤了。


    因為肯定會道老二直接出手打殺,殘餘魂魄,多半要被拽入他掌心中,那座天地間最精粹的“雷池煉獄”。


    天大地大。


    凡俗夫子,終其一生,哪怕喜好遊曆,都未必可以走完一國之地,而即便成為修行人,都不敢說可以走完一洲之地,而僥幸躋身上五境的山頂神仙,同樣不敢說自己能夠走完所有天下。


    李寶瓶吃飯的時候不太愛說話。


    裴錢是不敢說。


    所以都是李槐在那裏咋咋呼呼,李寶瓶瞪了幾眼李槐,好多書院事情都給李槐說了,她還怎麽說給小師叔聽。


    李槐搖頭晃腦,還在那裏不知死活地挑釁李寶瓶,這叫破罐子破摔,反正將來肯定會被李寶瓶秋後算賬的。


    陳平安言語不多,吃飯一如既往的細嚼慢咽,更多是給三個孩子夾菜。


    李槐突然問道:“陳平安,你咋換了身行頭,草鞋也不穿了,小心由奢入儉難……”


    不等李槐說完,就開始彎腰哀嚎。


    李寶瓶和裴錢桌底下,一人賞了李槐一腳。


    陳平安笑道:“其實有想過,來書院的時候換上以前的衣服草鞋,隻是怕給你們丟臉。如今這一身,是因為行走江湖,要很小心,加上穿著能夠幫助修行,所以身上這件法袍金醴穿久了就習慣了,不過以前那身,也不會覺得就不舒服了。”


    李槐呲牙咧嘴道:“我當時在學塾外邊,差點都認不出你了,陳平安你個子高了好多,也沒以前那麽烏漆嘛黑的,我都不習慣了。”


    陳平安打趣道:“李槐你倒是沒變,一看書就犯困?”


    李槐哀歎一聲,“陳平安,你是不知道,我如今讀書有多辛苦,比我們那會兒趕路還要累人,尤其是在夫子們講課的時候,憋著尿,能憋個半死。”


    李寶瓶用手指敲了敲桌麵,示意李槐注意言辭。


    李槐懊惱道:“煩,比夫子們規矩還多。”


    差不多都已經吃完,桌上也沒剩下什麽飯菜。


    陳平安說道:“等會兒我還要去趟茅山主那邊,有些事情要聊,之後去找林守一和於祿謝謝,你們就自己逛吧,記得不要違反書院夜禁。”


    李槐問道:“陳平安,你要在書院待幾年啊?”


    李寶瓶破天荒笑了笑。


    裴錢苦著臉,戰戰兢兢。


    陳平安氣笑道:“不會待太久,但也不是幾天就走。”


    李槐哦了一聲,在李寶瓶和裴錢收拾碗筷的時候,問道:“陳平安,你幹嘛不留在書院讀書呢,以後我們一起返回龍泉郡多好。怎麽,在外邊逛久了,是不是心野了,你就算不把李寶瓶當回事,可書院有我李槐啊,咱們可是患難之交的好兄弟好哥們,說不定以後我還要喊你姐夫,你就忍心把我這個小舅子晾在書院?你可是知道的,當年阿良哭著喊著要當我的姐夫,我都沒答應!”


    陳平安無奈道:“這種話,你可別在林守一和董水井麵前講。”


    李槐重重歎了口氣,“這兩家夥,一個不曉得有話直說的悶葫蘆,一個榆木疙瘩不開竅,我看懸,我姐不太可能喜歡他們的。我娘呢,是喜歡林守一多些,我爹喜歡董水井多些,但是我家是啥子情況,我李槐說話最管用啊,就連我姐都聽我的,陳平安,咱們打個商量唄,你隻要在書院陪我一年,好吧,半年就成,你就是我姐夫了!都不用屁的聘禮!”


    陳平安笑罵道:“滾蛋!”


    李槐一拍桌子,“陳平安,好好跟小舅子說話!勿謂言之不預也!”


    李寶瓶一巴掌拍得李槐縮頭縮腦,驟然間氣焰頓消。


    李槐趁著李寶瓶和裴錢將那些碗筷端去客舍外的灶房那邊,來到陳平安身邊,趴在桌上,悄悄道:“陳平安,我姐如今長得可水靈啦,真不騙你。”


    陳平安揉了揉小家夥的腦袋,“真不用你牽線搭橋當媒人,我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


    李槐神色黯然。


    陳平安輕聲道:“不當你的姐夫,又不是不當朋友了。”


    李槐有氣無力道:“可我怕啊,這次一走就是三年,下次呢,一走會不會又是三年五年?哪有你這麽當朋友的,我在書院給人欺負的時候,你都不在。”


    陳平安無言以對。


    如果按照心中的那個打算,還真不一定三五年就能重逢。


    他準備去過了龍泉郡和書簡湖,以及彩衣國梳水國後,就去北方,比位於寶瓶洲最北端的大驪王朝更北。


    李槐抽了抽鼻子,抬起頭笑道:“算了,咱們都是大人了,這麽婆婆媽媽不像話,明兒的事明兒再說!”


    陳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腦袋,“裴錢好像有些怕寶瓶,這段時間你可以多陪陪裴錢。”


    李槐立即嬉笑道:“那塊小黑炭啊,沒問題,怕李寶瓶有什麽丟人的,我也怕啊,誰怕誰才是英雄好漢!”


    能夠把這麽件丟人事,說得如此理直氣壯和豪氣幹雲,估計也就隻有李槐能做到了。


    之後陳平安又去了茅小冬那座書齋。


    開始商議煉化第二件本命物之事。


    茅小冬已經收到崔東山的那封密信,竟是想得比當事人陳平安還要滴水不漏。


    關於煉製那顆金色文膽所需的天材地寶,他已經購買得七七八八,有些尚未送到書院,但在入秋之前,肯定可以一樣不差收集完畢。


    陳平安說可能需要以後還錢。


    茅小冬沒有矯情,說就按照市價算錢,爭取二十年內結清。


    因為是煉製極為特殊的金色文膽,作為五行本命物之一,茅小冬除了仔細端詳陳平安從方寸物中取出的那顆文膽,在這之前,其實已經詳細了解過彩衣國國史與那座城隍閣所在地方縣誌,最終判定文臣成神的沈溫,以精粹香火和浩然氣,極有可能還要再加上那枚大天師親自煉製而成的印章浸染影響和雷法加持,最終孕育而出的這顆金身文膽,極其不俗。


    所以茅小冬打算先帶著陳平安私底下,去逛一逛大隋京城文廟等地。


    不過最終煉化場所,肯定還是要放在他可以坐鎮氣運的山崖書院。


    兩人不斷打磨細節。


    茅小冬愈發欣慰。


    即便涉及到最終成就高低的修行根本,陳平安仍是不急不躁,心境古井不波,讓茅小冬很滿意。


    許多看似隨意閑聊,陳平安的答案,以及主動詢問的一些書上疑難,都讓茅小冬沒有驚豔之感、卻有心定之義,隱約透露出堅韌不拔之誌。


    這就很夠了!


    尤其是當陳平安看了眼天色,說要先去看一趟林守一和於祿謝謝,而不是就此一鼓作氣聊完比天大的“正事”,茅小冬笑著答應下來。


    在陳平安帶著歉意離去後。


    一向給所有人古板印象的高大老人,獨坐書齋,情難自禁,老淚縱橫,卻笑意快慰。


    在茅小冬看來,他娘的十個天資卓絕的崔瀺,都比不上一個陳平安!


    ————


    沒了李寶瓶在身邊。


    裴錢一下子無拘無束起來,意氣風發。


    到了李槐學舍那邊,坐了沒多久,不單是李槐,就連劉觀和馬濂都給震懾得瞪大眼睛,麵麵相覷。


    裴錢腰間已經懸佩上了刀劍錯的竹刀竹劍,端坐在長凳上,對著三個並排坐的家夥。


    她在給他們講述自己的江湖曆程。


    開場白就很有威懾力,“你們應該看出來了,我裴錢,作為我師父的弟子,是一個很冷酷鐵血的江湖人!被我打死、降服的山澤精怪,不計其數。”


    被她以瘋魔劍法打殺的牛虻,山路上被她一腳踹飛的癩蛤蟆,再比如被她按住腦袋的土狗,被她抓住的山跳,都被她想象為未來成精成怪的存在了。


    將信將疑的劉觀端茶送水。


    馬濂趁著裴女俠喝水的間隙,趕緊掏出瓜子糕點。


    李槐懷抱著那隻彩繪木偶,臉上裝傻笑著,心底其實覺得這個黑丫頭,人不可貌相啊,比自己和阿良還能吹牛!自己算是碰到對手了!


    ————


    陳平安走出茅小冬住處後,發現李寶瓶就站在門口等著自己,還背著那隻小竹箱。


    他一點不奇怪。


    陳平安第一次離開家鄉,走向驪珠洞天外邊的世界,自然是陳平安護送李寶瓶去大隋求學。


    可又何嚐不是小姑娘陪著小師叔一起行走江湖?


    在最早隻有兩人相互為伴的那段路程,那些走過的青山綠水,格外可愛可親。


    陳平安沒有著急趕路,蹲下身,笑問道:“寶瓶,這幾年在書院有人欺負你嗎?”


    李寶瓶用心想了想,搖頭道:“小師叔,沒有唉。”


    陳平安撓撓頭,竟是覺得有些失落。


    心湖之中,突然響起茅小冬的一些言語。


    陳平安神色不變,聽完之後,站起身,牽著李寶瓶的手,他開始眺望書院小東山之外的京城夜景。


    一大一小開始下山。


    “小師叔,我剛才已經把抄的書分成五份,分別背在小書箱裏,交給五位教書先生啦。不過那些隻是一個月翹課罰抄書的份,我學舍裏還多著呢。小師叔你不用擔心。”


    “那夫子們有沒有生氣?”


    “夫子們不生氣,習慣嘍,就是要我搬書的時候跑慢些。”


    “那夫子們都挺好的。”


    “嗯,是挺好的,可就是學問都不如齊先生。”


    “為什麽?”


    “齊先生學問最大,小師叔人最好,沒有為什麽啊。”


    “哈,有道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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