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章人間且慢行


    朱斂跟在蕭鸞身邊,“夫人,我從一本雜書上看到,說世間蛟龍之屬與江水神靈,一旦情動,便有一場甘霖雨露,落在人間,不知是真是假?”


    蕭鸞夫人羞憤難當,恨極了那個幕後主使,更恨不得將身邊這糟老頭兒打入白鵠江水底,把此人魂魄抽絲剝繭,擰為一根根燈芯,掛起燈籠,照耀水府!


    朱斂猶然自顧自說道:“能夠與蕭鸞夫人夜遊紫陽府,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啊,說出來不怕夫人笑話,小朱我生平喜好撰寫遊記,記錄千山萬水的奇人異事,一直想要將來哪天版刻遊記,我覺得今夜有幸與夫人結伴夜遊,必須在遊記中以濃墨重彩描述,等到出書之後,我一定親自攜書登門,贈予夫人一本!”


    蕭鸞氣得牙癢癢,以至於呼吸不穩,有些胸脯起伏,今夜這身讓她覺得太過火的裝束,本就是那人強行丟下,要她穿上的。


    朱斂瞥了眼那宛如咫尺天地的壯麗景象,迅速轉頭,望向鐵券河,朗聲道:“大好風光!”


    ————


    朱斂早已返回二樓住處。


    藏寶樓那邊屋內,陳平安已經全然沒了睡意,幹脆點起一盞燈,開始翻閱書籍,看了一會兒,心有餘悸道:“一本遊俠演義小說上怎麽說來著,英雄難過脂粉陣?這個江神娘娘也太……不講江湖道義了!雪茫堂那邊,好心幫了你一回,哪有這麽坑害我的道理!隻聽說那任俠之人,才沒有隔夜仇,當晚了結,你倒好,就這麽報恩?他娘的,如果不是擔心給朱斂誤以為此地無銀三百兩,賞你一巴掌都算輕的……這要是傳出去半點風聲,我可不就是褲襠上沾滿了黃泥巴,不是屎都是屎了?”


    陳平安抹了把額頭汗水,絮絮叨叨,罵著那位白鵠江水神娘娘。


    最後陳平安隻好找個由頭,安慰自己,“藕花福地那趟光陰長河,沒白走,這要換成早先時候,指不定就要傻乎乎給她開了門,進了屋子。”


    逐漸心靜下來,陳平安便開始聚精會神翻閱書籍,是一本佛家正經,當時從山崖書院藏書樓借來六本書,儒釋道法墨五家典籍皆有,茅山主說不用著急歸還,什麽時候他陳平安自認讀透了,再讓人寄回書院便是。


    陳平安突然合上書,走出屋子,來到廊道欄杆處。


    事出無常必有妖。


    樓外雨已停歇,夜幕重重。


    陳平安伸手按住欄杆,緩緩而行,手心皆是雨珠破碎、合一的雨水,微微沁涼。


    陳平安攤開手掌,低頭望去。


    他跳上欄杆,緩緩而行,眺望遠方,紫陽府外鐵券河,河外又有青山。


    當下身處黃庭國、紫陽府、紫氣宮的藏寶閣高樓,簷下欄杆上。


    思緒飄遠。


    陳平安想起先前青鸞國之行,在酒樓聽當地百姓酒客說那場佛道之辯,因為有那麽一個僧人撐傘在外、儒生簷下躲雨的故事。


    若是趕路時遇上下雨,自然就會尋找屋簷躲雨。


    又記得陸台曾經在飛鷹堡小院感慨,人間的遺憾,多是“留不住”三字。最深的肺腑之言,不過是對種種風景、種種人的一句且慢行。


    陸台又說,我們很難對世間諸多苦難,真正感同身受。所以當苦難臨頭,具體落在一個人的身上,誰都會措手不及。


    且慢行。


    慢。


    那座觀道觀的觀主老道人,在以藕花福地的眾生百態觀道,道法通天的無名老道人,顯然可以掌控一座藕花福地的那條光陰長河,可快可慢,可停滯不前。


    可是四座天下的光陰洪流,別說掌控,就是想要攔上一攔,據說連道祖都做不到,故而至聖先師曾經觀水有悟,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崔東山說過天下所有山頭仙府、人間城池皆有玄妙,加上戰爭和諸子百家的學問,都牽涉到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是聖人們希望換一種法子,求一個慢。


    已經站得那麽高、看得那麽遠的三教聖人,到底為何非要慢下來?


    至聖先師,佛祖道祖,這三位開天辟地之功的聖人眼中,又到底在看什麽?以至於一定要三座天下人間,“且慢行”?


    第一次與崔東山遊曆黃庭國,一次在山巔,崔東山陪著他一起練拳,曾經笑言,曆史的車輪前行之時,必然要碾碎許多花草。


    這不是帝王心性的無情之語,而是一位中土醇儒的悲憫之言,那個讀書人,希望所有看到這句話的掌權者,或是當時就坐在那輛馬車上的大人物,能夠低頭看一眼那些稀爛的花草。


    世道慢慢變好,需要擔心嗎?隻要是變好,方向是對的,再慢都無所謂,當然不需要擔心。


    若是世道在變得糟糕,比如曆史車輪,以迅猛勢頭一碾而過,一路碾碎無數花草,哪怕有人想要低頭去看一眼,也未必看得清楚。


    又何談彌補?


    所以才要慢上一些?


    因為若是慢慢而行,哪怕是岔入了一條錯誤的大道上,慢慢而錯,是不是就意味著有了修改的機會?又或者,人間苦難可以少一些?


    陳平安一次次在欄杆上緩緩而行,走到盡頭便轉頭,來回反複,一次次行走於欄杆的左右兩端。


    陳平安此時此刻,並不知道一個人自己都渾然不覺的內心深處,每一個深刻的念頭,它們就像心田裏的種子,會抽芽,可能許多會半路夭折,可有些,會在某天開花結果。


    陳平安更不會知道,那些以刻刀用心刻在竹簡上的文字,被他反複咀嚼和念叨,甚至會在大太陽的天氣裏,讓裴錢去曬一曬那些記載著他由衷認可、視為美好文字的竹簡。


    不管那些文字的好壞,道理的對錯,這些都是在他在心田灑下的種子。


    陳平安並不是孤例,事實上,世人一樣會如此,隻是未必會用刀刻竹簡的方式去具象化,爹娘的某句牢騷,夫子先生的某句教誨,一翻而過又重頭翻回再看的書上語句,某個聽了很多遍終於在某天驀然開竅的老話、道理,看過的青山綠水,錯過的心儀女子,走散的的朋友,皆是所有人心田裏的一粒粒種子,等待著開花。


    陳平安仍是不知道,他隻是當做一場散步散心的欄杆緩行。


    人身小天地之中,擁有水字印的那座水府當中,綠衣小童們都停下了手頭忙碌事情,一個個屏氣凝神。


    而擁有金色文膽的那座府邸,外邊盤踞著那條酣睡的真氣火龍,府邸裏邊,背負長劍、腰掛幾本金色小書本的金色儒衫小人兒,一身金光愈發凝練,熠熠生輝,如一尊神祇塑金身。


    隻是那個金光流淌全身的儒衫小人兒,不斷有星星點點的金色光彩,流溢飄散出去,顯然並不穩固。


    它充滿了期待,期待著陳平安在欄杆上停下腳步的那一刻。


    陳平安依舊在緩緩而行。


    這次離開山崖書院,路上陳平安問了朱斂和石柔一個問題。


    如果殺一個無錯的好人,可以救十人,救不救。兩人搖頭。等到陳平安依次遞增,將救十人變成救千人救萬人,石柔開始猶豫了。


    隻有朱斂坦言,哪怕可以救整個天下人,他也不殺那個人。


    陳平安便問為何。


    朱斂當時笑著給出答案:我擔心自己就是那個被殺的人。


    朱斂便回過頭詢問陳平安的答案。


    陳平安說自己也給不了答案,除非是真正走到那一步,才有可能知道自己的本心和選擇。


    氣府內,金色儒衫小人兒有些著急,幾次想要衝出府邸大門,跑出人身小天地之外,去給那個陳平安打賞幾個大板栗,你想岔了,想這些暫時注定沒有結果的天大難題做什麽?莫要不務正業,莫要與一樁千載難逢的機會擦肩而過!你先前所思所想的大方向,才是對的!快快將那個至關重要的慢字,那個被世俗天地無比忽略的字眼,再想得更遠一些,更深一些!隻要想通透了,心有靈犀一點通,這就是你陳平安未來躋身上五境的大道契機!


    隻是這些內幕,它若是直白告訴了陳平安,反而會讓陳平安陷入一種無比糟糕的心境。


    陳平安終於在欄杆上停下腳步。


    兩座府邸的金色儒衫小人和綠衣童子們,都充滿了期待。


    然後綠衣童子們麵麵相覷,突然間哄然大笑起來。


    原來那陳平安,站定之後,那一刻的純粹心念,竟是開始想念一位姑娘了,而且想法特別不那麽正人君子,竟是想著下次在劍氣長城與她重逢,可不能隻是牽牽手了,要膽子更大些,若是寧姑娘不願意,大不了就是給打一頓罵幾句,相信兩人還是會在一起的,可如果萬一寧姑娘其實是願意的,等著他陳平安主動呢?你是個大老爺們啊,沒點氣魄,扭扭捏捏,像話嗎?


    陳平安跳下欄杆,有睡意了,走向屋子的時候,以拳擊掌,給自己不斷鼓氣,“不像話,肯定不像話!再說了,倒懸山那邊,你又不是沒抱過寧姑娘,隻是那次光顧著發蒙了,啥個滋味都記不住,這怎麽行?親個小嘴兒……陳平安找死啊你?不能想這個,這個有些快了,你不剛想了那麽多慢嗎?與寧姑娘還是要慢些,文火慢燉,也是好的……好個屁的好……”


    綠衣小童們一個個捧腹大笑,滿地打滾。


    倒不是說陳平安所有心念都能夠被它們知曉,隻有今夜是例外,因為陳平安所想,與心境牽連太深,已經涉及根本,所想又大,魂魄大動,幾乎籠罩整座人身小天地。


    一身濃鬱金光、幾乎要在心扉間結成一顆金膽如丹的儒衫小人兒,後仰倒去,忍不住罵道:“陳平安你大爺啊!”


    罵完之後,它反而笑了起來。


    雖說今夜的“開花結果”,不夠圓滿,遠遠稱不上無瑕,可其實對陳平安,對它,已經大有裨益。


    例如金色儒衫小人心口處的那顆金丹雛形,那正是茅小冬當初對陳平安煉化沈溫金色文膽的最大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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