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8章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下)


    這次離開大驪南下遠行,有一件讓宋郎中覺得有意思的小事。


    少年李牧璽對於南下途中,尤其是乘坐馬車的石毫國旅途,所見所聞,如何都無法理解,甚至內心深處,還會埋怨那個罪魁禍首,也就是自己所在的大驪王朝。興許在少年看來,如果大驪鐵騎沒有南下,或是南下的連綿戰事,不要如此血腥殘忍,就不會有那麽多老百姓流離失所,在兵災浩劫中,一個個原本老實本分的男男女女,都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而李牧璽的爺爺,九十歲的“年輕”修士,則對此無動於衷,卻也沒有跟孫子解釋什麽。


    阮秀問道:“聽說有個泥瓶巷的孩子,就在書簡湖?”


    宋郎中點頭道:“姓顧,是機緣很大的一個孩子,被書簡湖勢力最大的截江真君劉誌茂,收為閉門弟子,顧璨自己又帶了條‘大泥鰍’到書簡湖,帶著那戰力相當於元嬰的蛟龍扈從,興風作浪,小小年紀,名聲很大,連朱熒王朝都聽說書簡湖有這麽一雙主仆存在。有次與許先生閑聊,許先生笑言這個叫顧璨的小家夥,簡直就是天生的山澤野修。”


    阮秀抬起手腕,看了眼那條形若鮮紅手鐲的酣睡火龍,放下手臂,若有所思。


    ————


    一個中年男人來到了書簡湖邊緣地帶,是一座人山人海的繁榮大城,名為池水城。


    一路上雇傭了輛馬車,車夫是個走南闖北過的健談老人,男人又是個大方的,愛聽熱鬧和趣聞的,不喜歡坐在車廂裏邊享福,幾乎大半路程都坐在老車夫身邊,讓老車夫喝了不少酒,心情大好,也說了好多道聽途說而來的書簡湖奇人異事,說那兒沒外邊傳聞可怕,打打殺殺倒也有,不過多半不會牽扯到他們這些個老百姓。不過書簡湖是個天大的銷金窟,千真萬確,以前他與朋友,載過一撥來自朱熒王朝的富家公子哥,口氣大得很,讓他們在池水城那邊等著,說是一個月後返程,結果等了不到三天,那撥年輕公子哥就從書簡湖乘船回到了城裏,已經身無分文了,七八個年輕人,足足六十萬兩銀子,三天,就這樣打了水漂,不過聽那些敗家子的言語,好像意猶未盡,說半年後攢下一些銀子,一定要再來書簡湖快活。


    男人行走在池水城比肩接踵的大街上,很不起眼。


    先前城門有一隊練氣士看守,卻根本不用什麽通關文牒,隻要交了錢就給進。


    池水城就建造書簡湖西邊水畔。


    書簡湖極為廣袤,千餘個大大小小的島嶼,星羅棋布,最重要的是靈氣充沛,想要在此開宗立派,占據大片的島嶼和水域,很難,可若是一兩位金丹地仙占據一座較大的島嶼,作為府邸修道之地,最是適宜,既清淨,又如一座小洞天。尤其是修行法門“近水”的練氣士,更是將書簡湖某些島嶼視為必爭之地。


    背劍男人挑選了一棟鬧市酒樓,點了壺池水城最招牌的烏啼酒,喝完了酒,聽過了一些附近酒桌上眉飛色舞的閑聊,沒聽出更多的事情,有用的就一件事,過段時間,書簡湖好像要舉辦每百年一次的島主會盟,準備推舉出一位已經空懸三百年的新任“江湖君主”。


    這個男人喝完酒吃完飯,與店夥計結過賬,就離開酒樓,問路去了一座池水城內,對所有人開放的一條猿哭街,開滿了仙家鋪子,長街長達四裏,兩頭有練氣士守著,一樣是不看身份,隻認銀子開道的做派,這一點,倒是有些像商貿冠絕一洲的老龍城,笑人無恨人有,誰有錢誰大爺。


    不信且看杯中酒,杯杯先敬有錢人。


    若是如此說來,好像整個世道,在哪兒都差不多。


    腰掛朱紅色酒葫蘆的中年男人,之前老車夫有說過,知道了在魚龍混雜、往來頻繁的書簡湖,能說一洲雅言就不用擔心,可他在路上,還是跟老車夫還是學了些書簡湖方言,學的不多,一般的問路、討價還價還是可以的。中年男人一路逛蕩,走走看看,既沒有一鳴驚人,掃蕩什麽那些天價的鎮店之寶,也沒有隻看不買,挑了幾件討巧卻不昂貴的靈器,就跟尋常的外鄉練氣士,一個德行,在這兒就是蹭個熱鬧,不至於給誰狗眼看人低,卻也不會給當地人高看一眼。


    中年男人最後在一間販賣古董雜項的小鋪子停留,東西是好的,就是價格不太公道,掌櫃又是個瞧著就不像是做生意的老古板,所以生意比較冷清,許多人來來走走,從兜裏掏出神仙錢的,寥寥無幾,男人站在一件橫放於特製劍架上的青銅古劍之前,久久沒有挪步,劍鞘一高一低分開放置,劍身刻有“大仿渠黃”四字小篆。


    看著那個彎腰低頭細細端詳的長衫背劍男人,老掌櫃不耐煩道:“看啥看,買得起嗎你?便是上古渠黃的仿劍,也要大把的雪花錢,去去去,真要過眼癮,去別的地兒。”


    中年男人大概是腰包不鼓、腰杆不直,非但沒有惱火,反而轉頭跟老人笑問道:“掌櫃的,這渠黃,是禮聖老爺與人間第一位王朝君主共同巡狩天下,他們所乘坐馬車的八匹拉車駿馬之一?”


    老掌櫃瞥了眼男人背後長劍,臉色稍稍好轉,“還算是個眼力沒差勁到眼瞎的,不錯,正是‘八駿流散’的那個渠黃,後來有中土大鑄劍師,便用畢生心血打造了八把名劍,以八駿命名,此人脾氣古怪,打造了劍,也肯賣,但是每把劍,都肯賣給相對應一洲的買家,以至於到死也沒全部賣出去,後世仿品不計其數,這把膽敢在渠黃之前刻下‘大仿’二字的古劍,仿得極好,自然價格極貴,在我這座鋪子已經擺了兩百多年,年輕人,你肯定買不起的。”


    男人沒打腫臉充胖子,從古劍上收回視線,開始去看其它珍玩物件,最後又站在一幅掛在牆壁上的仕女畫前,畫卷所繪仕女,側身而坐,掩麵而泣的模樣,若是豎耳聆聽,竟然真有如泣如訴的細微嗓音傳出畫卷。


    老掌櫃呦嗬一聲,“不曾想還真碰到個識貨的,你進了我這鋪子看得最久的兩件,都是鋪子裏邊最好的東西,小子不錯,兜裏錢沒幾個,眼光倒是不壞。怎麽,以前在家鄉大富大貴,家道中落了,才開始一個人走江湖?背把值不了幾個錢的劍,掛個破酒壺,就當自己是遊俠啦?”


    男人依舊打量著那幅神奇畫卷,以前聽人說過,世間有許多前朝亡國之字畫,機緣巧合之下,字中會孕育出悲憤之意,而某些畫卷人物,也會變成靈秀之物,在畫中獨自悲戚斷腸。


    男人轉頭笑道:“遊俠兒,又不看錢多錢少。”


    老人嗤笑道:“這種屁話,沒走過兩三年的江湖愣頭青才會講,我看你年歲不小,估摸著江湖算是白走了,要不就是走在了池塘邊,就當是真正的江湖了。”


    男人還是沒生氣,指了指牆壁掛像,問道:“這幅仕女圖,多少錢?”


    老人擺擺手,“年輕人,別自討沒趣。”


    男人笑道:“我要是買得起,掌櫃怎麽說,送我一兩件不甚值錢的彩頭小物件,如何?”


    年複一年守著祖傳鋪子,確實無聊的老人,頓時來了鬥誌,指了指靠近大門口的一隻多寶架,挑眉道:“行啊,瞧見沒,隻要你掏得起神仙錢,那邊架子上,隨你挑選三件東西,到時候我皺一下眉頭,我跟你姓!”


    男人笑著點頭。


    老掌櫃猶豫了一下,說道:“這幅仕女圖,來曆就不多說了,反正你小子瞧得出它的好,三顆小暑錢,拿得出,你就拿走,拿不出來,趕緊滾蛋。”


    男人回頭看了眼牆上掛像,再轉頭看了眼老掌櫃,詢問是不是一口價沒得商量了,老掌櫃冷笑點頭,那男人又轉頭,再看了幾眼仕女圖,又瞥了眼當下空無一人的店鋪,以及大門口,這才走到櫃台那邊,手腕翻轉,拍出三顆神仙錢在桌上,手掌覆蓋,推向老掌櫃,老掌櫃也跟著瞥了眼店鋪門口,在那男人抬手的瞬間,老人迅速跟著以手掌蓋住,攏到自己身邊,翹起手掌,確定無誤是貨真價實的三顆小暑錢後,抓在手心,收入袖中,抬頭笑道:“這次是我看走眼了,你這小子可以啊,有點本事,能夠讓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的我都看岔了。”


    男人無奈一笑,“那我可就去那邊,挑選三件順眼東西了。”


    老掌櫃哈哈大笑,繞出櫃台,“去吧,做買賣,這點誠信還是要有的,我這就幫你將這幅仕女圖收入盒中,放心,光是錦盒就價值兩顆雪花錢,不會糟踐了這麽一幅名貴畫像。”


    男人在門口多寶架前視線巡遊,老掌櫃小心翼翼摘下畫像,在收入一隻珍藏錦盒當中的時候,一直用眼角餘光打量那個男人。


    他娘的,早知道這個家夥如此腰包鼓鼓,出手闊綽,扯什麽彩頭?而且一口氣就是三件,這會兒開始心疼得很。


    當那個男人挑了兩件東西後,老掌櫃略微心安,虧得不多,可當那家夥最後選中一件尚未有名家篆刻的墨玉印章後,老掌櫃眼皮子微顫,連忙道:“小子,你姓什麽來著?”


    男人原本還有些猶豫,老掌櫃來這麽一出,果斷收入手中,轉頭笑道:“姓陳。”


    老掌櫃可憐兮兮道:“那我以後跟你姓陳,你將那印章放回去,行不行?”


    男人笑著搖頭,“做生意,還是要講一點誠意的。”


    老掌櫃氣呼呼道:“我看你幹脆別當什麽狗屁遊俠了,當個生意人吧,肯定過不了幾年,就能富得流油。”


    老人嘴上這麽說,其實還是賺了不少,心情大好,破天荒給姓陳的客人倒了一杯茶。


    那人也沒有立即想走的念頭,一個想著能否再賣出那把大仿渠黃,一個想著從老掌櫃嘴裏聽到一些更深的書簡湖事情,就這麽喝著茶,閑聊起來。


    男人知道了很多老車夫不曾聽聞的內幕。


    書簡湖是山澤野修的世外桃源,聰明人會很混得開,蠢人就會格外淒慘,在這裏,修士沒有好壞之分,隻有修為高低之別,算計深淺之別。


    商貿繁華,店鋪林立,無奇不有。


    在別處走投無路的,或是落難的,在此往往都能夠找到棲身之所,當然,想要舒心痛快,就別奢望了。可隻要手裏有豬頭,再找對了廟,此後便活命不難。之後混得如何,各憑本事,依附大的山頭,出錢出力的幫閑,也是一條出路,書簡湖曆史上,不是沒有多年忍辱負重、最終崛起成為一方霸主的梟雄。


    店鋪門外,光陰悠悠。


    店鋪內,老人談興頗濃。


    曾有一位譜牒仙師的元嬰修士,與一位金丹劍修聯手,可能是覺得在整個寶瓶洲都可以橫著走了,大搖大擺,在書簡湖一座大島上擺下宴席,廣發英雄帖,邀請書簡湖所有地仙與龍門境修士,揚言要結束書簡湖群龍無首的紛亂格局,要當那號令群雄的江湖君主。


    宴席上,三十餘位到場的書簡湖島主,沒有一人提出異議,不是拍手叫好,拚命附和,就是掏心窩子拍馬屁,說書簡湖早就該有個能夠服眾的大人物,省得沒個規矩王法,也有一些沉默不語的島主。結果宴席散去,就已經有人偷偷留在島上,開始遞出投名狀,出謀劃策,詳細解釋書簡湖各大山頭的底蘊和憑仗。


    隻是接下來的一幕,哪怕是讓數百年後的書簡湖所有修士,無論年紀大小,都覺得特別痛快。


    當晚,就有四百餘位來自不同島嶼的修士,蜂擁而至,圍住那座島嶼。


    用將近九百多件法寶,再加上各自島嶼豢養的兩百多位死士,硬生生砸死了那兩位不可一世的元嬰修士和金丹劍修。


    殺意最堅定的,恰好是那撥“率先投誠的牆頭草島主”。


    那個男人聽得很用心,便隨口問到了截江真君劉誌茂。


    老掌櫃越說越來勁。


    說如今那截江真君可了不得。


    早兩年來了個小魔頭,成了截江真君的關門弟子,好一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竟然駕馭一條恐怖蛟龍,在自家地盤上,大開殺戒,將一位大客卿的府邸,連同數十位開襟小娘,以及百餘人,一並給那條“大泥鰍”給屠戮殆盡,大多死相慘不忍睹。


    之後更是不知為何打殺了那位同門大師兄,又是一場血腥殺戮,那條“大泥鰍”的凶狠暴戾,展露無遺,許多次下嘴,已經不為殺人,純粹是為了滿足殺戮的趣味,所過之處,滿地的殘肢斷骸。


    在那之後,師徒二人,勢如破竹,霸占了附近不少座別家勢力根深蒂固的島嶼。


    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許多年輕貌美的少女,據說都給那個毛都沒長齊的小魔頭強擄而回,好像在小魔頭的二師姐調教下,淪為了新的開襟小娘。


    此後書簡湖可就沒太平日子過了,好在那也是神仙打架,總算沒有殃及池水城這樣的偏遠地兒。


    姓顧的小魔頭事後也遭受了幾次仇家刺殺,竟然都沒死,反而氣焰越來越跋扈驕橫,凶名赫赫,身邊圍了一大圈牆頭草修士,給小魔頭戴上了一頂“湖上太子”的綽號高帽,今年開春那小魔頭還來過一趟池水城,那陣仗和排場,不比世俗王朝的太子殿下差了。


    老掌櫃聊得興高采烈,那個男人始終沒怎麽說話,沉默著。


    黃昏裏,老人將男人送出店鋪門口,說是歡迎再來,不買東西都成。


    中年男人點點頭,起身的時候,他就已經將三件小巧物件收入袖子,腋下夾著那隻錦盒,走了。


    老人有些疑惑,好像這個男人離開的時候,怎的有些……失魂落魄?奇了怪哉,明明是個有錢的江湖人,何須如此?


    老人不再追究,搖頭晃腦走回店鋪。


    今天的大買賣,真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他倒要看看,以後臨近鋪子那幫黑心老王八,還有誰敢說自己不是做生意的那塊材料。


    至於那個男人走了以後,會不會再回來購買那把大仿渠黃,又為什麽聽著聽著就開始強顏歡笑,笑容全無,唯有沉默,老掌櫃不太上心。


    什麽書簡湖的神仙打架,什麽顧小魔頭,什麽生生死死恩恩怨怨,反正盡是些別人的故事,咱們聽到了,拿來講一講就完事了。


    而那個客人離開鋪子後,緩緩而行。


    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都在書頁間,可書頁翻篇何其易,人心修補何其難。


    是誰說的來著,崔東山?陸台?朱斂?


    記不得了。


    那個中年男人走了幾十步路後,竟是停下,在兩間鋪子之間的一處台階上,坐著。


    像一條路邊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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