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沒有變的陳平安


    池水城高樓內,崔瀺嘖嘖道:“頭發長見識短?這個泥瓶巷婦人,不是一般厲害了。難怪能夠跟劉誌茂合夥,教出顧璨這麽個家夥來。”


    在陳平安跟隨那兩輛馬車入城期間,崔東山一直在裝死,可當陳平安露麵與顧璨相見後,其實崔東山就已經睜開眼睛。


    之後一切,與崔瀺一樣,崔東山都看在了眼裏,聽在耳中。


    崔瀺微笑道:“陳平安所說,隻是徒勞罷了。哪怕同樣是泥瓶巷出身,起先一樣知道苦頭的滋味。可如今顧璨和陳平安,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不單單是立場不同而已,還有以何種眼光看待這個世界的……最根本脈絡,大不相同。陳平安能夠對顧璨感同身受,那隻是因為陳平安走了更遠的道路,顧璨卻沒有,對於他來說,家鄉泥瓶巷,再到書簡湖,就是整個江湖和天下了。更何況,顧璨秉性如此,喜歡鑽牛角尖,天生容易走極端。別說是陳平安,就算是顧璨的父親顧韜,現在站在陳平安那個位置上,一樣擰不過來顧璨的性情了。好玩的地方,恰好在此,顧璨的極端,讓他對陳平安感情極深,所以才說出了那句‘你就算打死我,我也絕不還手’,這可是這混世魔王的心裏話,多難得?陳平安知道,所以他才會更加痛苦。陳平安甚至親耳聽說過當年那個將死之人的劉羨陽,臨死之前,劉羨陽沒有任何怪陳平安的念頭,反而隻是對他說了一句,‘陳平安,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所以現在的陳平安就更痛苦了。”


    “人性便是如此,井底之蛙,也會鼓腹鳴不平,一個越是離開了井底的人,對下邊的人,說任何道理,對於還留在井底的人來說,都是空談。因為內心深處,會不斷告訴自己,你那些道理,是陽春白雪,不是泥濘裏打滾的人應該聽的,聽了,真聽進去了,就是找死。不過陳平安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了。”


    “所以去往顧璨府邸的那一路所講,與吃完那碗飯後飯桌上所講,已經是天壤之別。隻可惜顧璨當初在泥瓶巷,年紀還是太小,既沒有真真切切看到陳平安如他這般大歲數的境遇,更沒有親眼看到陳平安這一路遠遊,所遭受的苦難和煎熬。顧璨眼中看到的,是陳平安背了一把劍,給了小泥鰍一枚玉佩,是懂了那麽多道理之後的陳平安,至於為何陳平安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他不懂,這個孩子也未必願意真的去弄懂。反觀陳平安,他願意去多想一想,再多想一想,所以就隻能夠讓一團亂麻越來越亂。假若兩個人顛倒過來,位置對調,陳平安是以顧璨的性格,走了很遠,留在青峽島的顧璨是陳平安的性格,然後苟活了下來,今天都不是這麽個死局。不過如此一來,我們根本就不會坐在這裏。”


    崔瀺對崔東山說道:“其實你的先生,已經做得相當不錯了。”


    崔東山板著臉,“你這雙老狗眼裏頭,如今還能看到美好的東西?”


    崔瀺不以為意,微笑道:“這趟登上青峽島,陳平安做得最漂亮的地方,在於兩個說法,四個字,是你這個小兔崽子與我說過的,正是人情二字之上的出劍……切斷與圈定。”


    “樓船上,先將陳平安和顧璨他們兩人僅剩的共同點,拿出來,擺在兩個人眼前放著。不然在樓船上,陳平安就已經輸掉,你我就可以離開這座池水城了。那就是先試探那名刺客,既是為了盡量更多了解書簡湖的人心,更是為了最後再告訴顧璨,那名刺客,在哪裏都該殺,並且他陳平安願意聽一聽顧璨自己的道理。一旦陳平安將自己的道理拔得太高,刻意將自己放在道德最高處,試圖以此感化顧璨,那麽顧璨可能會直接覺得陳平安都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陳平安,萬事休矣。”


    “下船後,將那塊文廟陪祀聖人的玉佩,放在身為元嬰修士、眼界足夠高的劉誌茂眼前,讓這位截江真君不敢出來攪局。”


    “到了餐桌上,吃過飯,再將身為顧璨之母的婦人摘出來,不讓她太過幹涉自己、影響顧璨。”


    “不然,這就是一團漿糊,加入他陳平安後,隻會更亂。”


    崔東山冷笑道:“就算是這樣,有用嗎?不還是個死局?”


    崔瀺點頭道:“可是陳平安隻要過不去心裏的坎,接下來做什麽,都是新的心結,哪怕顧璨願意低頭認錯,又如何?畢竟又那麽多枉死的無辜之人,就會像陰魂不散的孤魂野鬼,一直在陳平安心扉外邊,使勁敲門,大聲喊冤,日日夜夜,責問陳平安的……良知。第一難,難在顧璨願不願意認錯。第二難,難在陳平安如何一個個捋清楚書上讀來的、別人嘴裏聽來的、自己琢磨出來的那麽多道理,找出自己道理中的那個立身之本,第三難,難在知道了之後,會不會發現其實是自己錯了,到底能否堅守本心。第四難,難在陳平安如何去做。最難在三四。第三難,他陳平安就注定過不去。”


    崔東山直接詢問陳平安的最後一個心關,“第四難?”


    崔瀺看似故弄玄虛道:“難在有無數難。”


    崔東山報以冷笑。


    崔瀺不以為意,“如果陳平安真有那本事,置身於第四難當中的話,這一難,當我們看完之後,就會明明白白告訴我們一個道理,為什麽世上會有那麽多蠢人和壞人了,以及為什麽其實所有人都知道那麽多道理,為何還是過得比狗還不如。然後就變成了一個個朱鹿,咱們大驪那位娘娘,杜懋。為什麽我們都不會是齊靜春,阿良。不過很可惜,陳平安走不到這一步,因為走到這一步,陳平安就已經輸了。到時候你有興趣的話,可以留在這裏,慢慢觀看你那個變得形銷骨立、心神憔悴的先生,至於我,肯定早就離開了。”


    崔東山哦了一聲,“你離開這裏,是急著去投胎嗎?”


    崔瀺哈哈大笑,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崔東山,“你得學學你家先生,要學會心平氣和,學會製怒,才能克己。”


    崔瀺重新望向地上的那幅畫卷,“我覺得顧璨依舊是連錯都不會認,你覺得呢?”


    崔東山重新閉上眼睛,不是什麽裝死,而是有些像是等死。


    崔瀺則自言自語道:“都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有些是人不在,酒席還擺在那裏,隻等一個一個人重新落座,可青峽島這張桌子,是哪怕人都還在,其實筵席早已經散了,各說各的話,各喝各的酒,算什麽團圓的筵席?不算了。”


    陳平安給顧璨領著去了一間富麗堂皇的屋子,不是獨門獨院。


    就在顧璨幾處偶爾會住上一住的一間屋子隔壁。


    陳平安讓顧璨去陪娘親多聊聊。


    顧璨關上門後,想了想,沒有去找娘親,而是一個人去散心,很快身後跟著那條小泥鰍。


    它以心湖聲音告訴顧璨:“劉誌茂見著了那塊玉牌後,一開始不相信,後來確認真假後,好像嚇傻了。”


    顧璨在心湖笑著回答它:“我就說嘛,陳平安一定會很了不起的,你以前還不信,咋樣?現在信了吧。”


    它輕輕歎息。


    顧璨很想現在就去一拍掌拍死,那個已經被關押在水牢的金丹婦人。


    但與陳平安聊完之後,知道自己拍死了那個朱熒王朝的刺客,毫無意義,於事無補。


    陳平安生氣的地方,不在她們這些刺客身上。


    不是那些敵對的修士身上,而在那些死在小泥鰍嘴中的開襟小娘、各個島嶼上被牽連被相當於“誅九族”的螻蟻身上。


    在一個個像是當年的泥瓶巷鼻涕蟲、龍窯學徒身上。


    顧璨突然問道:“我有些話,想跟陳平安說說看,可我現在去找他,合適嗎?”


    以少女姿容現身的它直撓頭,這是顧璨跟陳平安學的,它則是跟顧璨學的。


    顧璨笑道:“傻裏傻氣的。”


    它趕緊收回手,赧顏而笑。


    顧璨大手一揮,“走,他是陳平安唉,有什麽不能講的!”


    顧璨環顧四周,總覺得麵目可憎的青峽島,在那個人到來後,變得嫵媚可愛了起來。


    如果哪天陳平安不生氣了,還願意留在他的新家裏,那麽這裏肯定就是天底下最風光秀美的地方了!


    回到了那間屋子外邊,不等顧璨敲門,陳平安就已經說道:“進來吧。”


    顧璨發現陳平安站在書房門口,書案上,擺了筆紙,一把刻刀和一堆竹簡。


    陳平安好像是想要寫點什麽?


    在顧璨返回之前。


    陳平安在自省,在嚐試著真正設身處地,站在顧璨的位置和角度,去看待這座書簡湖。


    陳平安試圖回到最開始的那個節點。


    從講一個最小的道理開始。


    這是順序學說的第一步,分先後。


    陳平安知道“自說自話”,行不通。


    兩個人坐在客廳的桌子上,四周架子,擺滿了琳琅滿目的珍寶古玩。


    那些,都是顧璨為陳平安精心挑選和準備的。


    按照顧璨最早的想法,這裏本該站滿了一位位開襟小娘,然後對陳平安來一句,“怎麽樣,當年我就說了,總有一天,我會幫你挑選十七八個跟稚圭那個臭娘們一樣水靈好看的姑娘,現在我做到了!”


    隻是現在顧璨當然不敢了。


    顧璨坐下後,開門見山道:“陳平安,我大致知道你為什麽生氣了。隻是當時我娘親在場,我不好直接說這些,怕她覺得都是自己的錯,而且哪怕你會更加生氣,我還是覺得那些讓你生氣的事情,我沒有做錯。”


    陳平安輕聲道:“都沒有關係,這次我們不要一個人一口氣說完,我慢慢講,你可以慢慢回答。”


    顧璨點頭。


    陳平安突然說道:“顧璨,你會不會覺得很失望?”


    顧璨搖頭道:“我不愛聽任何人跟我講道理,誰敢在我麵前嘮叨這些,以往我要麽打他,要麽打死他,後者多一些。反正這些,你早晚都會知道,而且你自己說的,不管怎麽樣,都要我說實話,心裏話,你可不能因為這個生我的氣。”


    陳平安點點頭,問道:“第一,當年那名應該死的供奉和你大師兄,他們府邸上的修士、仆役和婢女。小泥鰍已經殺了那麽多人,離開的時候,仍是全部殺了,這些人,不提我是怎麽想的,你自己說,殺不殺,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顧璨果真實話實說,“沒那麽重要,但是殺了,會更好。所以我就沒攔著小泥鰍。在這座書簡湖,這就是最正確的法子。要殺人,要報仇,就要殺得敵人寸草不生,一座島嶼都給鏟平了,不然後患無窮,在書簡湖,真有很多當時的漏網之魚,幾十年或是幾百年後,突然就冒出頭,反過來殺了當年那個人的全家,雞犬不留,這很正常。我已經做好了哪天被人莫名其妙殺死的準備,到了那個時候,我顧璨根本不會跪地求饒,更不會問那些人到底是誰,為什麽要殺我。所以我今年已經開始去準備如何安置好我娘親的後路,想了很多,但是暫時都不覺得是什麽萬全之策,所以我還在想。反正天底下我在乎的人,就我娘親,你陳平安,當然,如今還要加上我那個已經是陰物鬼魅的爹,雖然我對他沒有任何記憶。隻要知道你們三個,不會因為我而出事情後,我就算哪天死了,死了也就死了,絕不後悔!”


    陳平安認真聽顧璨講完,沒有說對或是錯,隻是繼續問道:“那麽接下來,當你可以在青峽島自保的時候,為什麽要故意放掉一個刺客,故意讓他們繼續來殺你?”


    顧璨說道:“這也是震懾壞人的方法啊,就是要殺得他們心肝顫了,嚇破膽,才會絕了所有潛在敵人的小苗頭和壞念頭。除了小泥鰍的打架之外,我顧璨也要表現出比他們更壞、更聰明,才行!不然他們就會蠢蠢欲動,覺得有機可乘,這可不是我瞎說的,陳平安你自己也看到了,我都這麽做了,小泥鰍也夠凶狠了吧?可直到今天,還是有朱熒王朝的刺客不死心,還要來殺我,對吧?今天是八境劍修,下一次肯定就是九境劍修了。”


    陳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畫出一條線,自言自語道:“按照你的這條來龍去脈,我現在有些懂你的想法了,嗯,這是你顧璨的道理,並且在書簡湖講得通,雖然在我這裏,不通,但是天底下不是所有道路,都給我陳平安占了的,更不是我的道理,就適合所有人所有地方的,所以我還是不判斷我們兩個誰對誰錯。那麽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如果在不會傷害你和嬸嬸的前提下……算了,按照你和書簡湖的這條脈絡,行不通的。”


    顧璨一頭霧水,陳平安這都沒講完想法,就已經自己把自己否定了?


    天底下有這麽跟人講道理的嗎?


    與人吵架,或是換種好聽的說法,與人講道理,難道不就是為了讓處處占理、寸土不讓,用嘴巴說死對方嗎?這就跟打架就要一口氣打死對方一樣的嘛。


    然後顧璨忍不住笑了起來,隻是很快使勁讓自己繃住。這會兒要是敢笑出聲,他怕陳平安又一巴掌摔過來,他顧璨還能還手不成?


    還不是隻能受著。


    再說了,給陳平安打幾巴掌,顧璨半點生氣都沒有。


    天底下連娘親都不會打他顧璨。


    隻有陳平安會,不是討厭他顧璨,而是真心疼了,真氣壞了,真失望了,才會打他的那種。


    顧璨在泥瓶巷那會兒,就知道了。


    顧璨為什麽在什麽狗屁的書簡湖十雄傑當中,真正最親近的,反而是那個傻子範彥?


    就在於範彥這種真正缺心眼缺根筋的傻子,才能夠說出那種“給娘親輕輕打在身上,我反而有些心疼了”的傻話。


    當下,那條小泥鰍臉上也有些笑意。


    不管怎麽樣,陳平安都沒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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