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7章江清月近人(上)


    不知不覺,渡船已經進入山高水深的黃庭國地界。


    陳平安來到船頭賞景,渡船這邊很貼心,故意降低了渡船浮空的高度,有些時候就直接與險峻高峰擦肩而過,飛鳥作伴。


    作為古蜀之地分裂出來的版圖,除了許多大山頭的譜牒仙師,會聯絡各方勢力一起循著各類地方誌和市井傳聞,付點錢給當地仙家和黃庭國朝廷,然後大肆挖掘江河,迫使河流改道,河床幹涸裸露出來,尋找所謂的龍宮秘境,也經常會有野修來此試圖撿漏,碰碰運氣,目盲老道人師徒三人當年也曾有此想法,隻不過福緣一事,虛無縹緲,除非修士財大氣粗,有本事打點關係,然後一擲千金,廣撒網,不然很難有所收獲。


    渡船目的地在大驪京畿以北的長春宮,會路過龍泉郡牛角山,陳平安沒有打算在那邊下船,按照既定路線,想要先去趟舊屬於嫁衣女鬼的那座府邸,探望一下顧璨父親,然後沿著繡花江、紅燭鎮、棋墩山和鐵符江這條熟悉路線,以坐樁禦劍姿態,火速返回落魄山,不然騎乘馬匹還是太慢,會誤了那艘跨洲去往北俱蘆洲的渡船。


    由於一艘渡船不可能單獨為一位客人降落在地,故而陳平安已經跟渡船這邊打過招呼,將那匹馬放在牛角山便是,要他們與牛角山渡口那邊的人打聲招呼,將這匹馬送往落魄山。


    渡船管事那邊麵有難色,畢竟光是渡船飛掠大驪版圖上空,就已經足夠讓人膽戰心驚,生怕哪位客人不小心往船欄外邊吐了口痰,然後落在了大驪仙家的山頭上,就要被大驪修士祭出法寶,直接打得粉碎,人人屍骨無存。而且牛角山渡口作為這條航線的倒數第二站,是一撥大驪鐵騎專職駐守,他們哪有膽子去跟那幫武夫做些貨物裝卸之外的交道。


    陳平安便多解釋了一些,說自己與牛角山關係不錯,又有自家山頭毗鄰渡口,一匹馬的事情,不會招惹麻煩。


    老管事哭喪著臉,既不拒絕也不答應。後來還是陳平安偷偷塞了幾顆雪花錢,觀海境老修士這才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真正的原因,自然不是貪圖那幾顆雪花錢,而是這個年輕人的大驪身份,不敢太過得罪。既然坐擁一座落魄山,那就是地頭蛇了,這條航線是本家老祖耗費了大量人情和財力,才開辟出來的一條新財路,以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涉險幫個忙,就當混個熟臉,具體經營一樁買賣,越是長久,就越是瑣碎,萬一在哪個場合就用得著人情呢?


    所幸那個年輕人也是個識趣的,得了便宜後,投桃報李,說了句以後停船時分,一有得閑,可以去往落魄山做客,他叫陳平安,山上酒茶都有。


    老管事這才有了些由衷笑臉,不管真情假意,年輕劍客有這句話就比沒有好,生意上很多時候,知道了某個名字,其實不必真是什麽朋友。落在了別人耳朵裏,自會多想。


    之後某天,渡船已經進入大驪國土,陳平安俯瞰大地山水,與老管事打了聲招呼,就直接讓劍仙率先出鞘,翻欄躍下。


    踩著那條金色絲線,急急畫弧墜地而去。


    老管事一拍欄杆,滿臉驚喜,到了牛角山一定要好好打聽一下,這個“陳平安”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隱藏如此之深,下山遊曆,竟然隻帶著一匹馬,尋常仙家府邸裏走出的修士,誰沒點神仙派頭?


    陳平安落在那條已經十分熟稔的道路上,這次再也無需陽氣挑燈符帶路,直接來到一處山壁,屈指輕彈如叩門,沒有用一張破障符強行“破門而入,擅闖府邸”。先前如此做,事後被那位手臂纏繞青蛇的繡花江水神冷言嘲諷,以大驪山上律法訓斥一通,撂下一句下不為例,雖然看似對方跋扈,實則確實是陳平安不占理,既然如此,別說今天陳平安還不是什麽真正的劍仙,就算將來哪天是了,也一樣需要在此“敲門”。


    漣漪陣陣,山水屏障驟然打開,陳平安步入其中,視野豁然開朗。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緩緩而行,環顧四周,此地氣象,遠勝往昔,山水形勢穩固,靈氣充沛,這些都是好事,應該是顧璨父親作為新一任府主,三年之後,修補山根有了成效,在山水神祇當中,這就是實打實的功勞,會被朝廷禮部負責記錄、吏部考功司負責保存的那本功德簿上。但是顧璨父親今天卻沒有出門迎接,這不合情理。


    先前返回落魄山,關於這座“秀水高風”楚氏府邸,陳平安詳細詢問過魏檗,老府邸和新府主,分別作為魏檗這位北嶽大神的下轄地界和屬官,魏檗所知甚是詳細,但是魏檗也說過,大驪的禮部祠祭清吏司,會專門負責幾條朝廷親手“牽扯”的隱線,就算是魏檗,也隻擁有知情權,而無幹涉權,而這座楚氏舊宅,就在此列,而且就在去年冬末才剛剛劃分過去,等於是單獨摘出了北嶽山頭,上次陳平安跟大驪朝廷在披雲山簽訂契約的時候,禮部侍郎又與魏檗提及此事,大略解釋一二,不過是些客套話罷了,省得魏檗多心。魏檗自然沒有異議,魏檗又不傻,如果真把所有名義上的北嶽地界視為禁臠,那麽連大驪京城都算他的地盤,難道他魏檗還真能去大驪京城吆五喝六?


    關於顧氏陰神,按照官方的說法,顧韜在最近三年當中,始終深居簡出,勤勤懇懇修補山水氣運,苦勞甚高,朝廷即將對其另有嘉獎和任命。據說關於顧韜的任命就職一事,魏檗和朱斂還打了個賭,各自將答案寫在一張紙條上,都放在粉裙女童那邊,誰輸了誰請喝酒。魏檗當時讓陳平安猜猜看雙方所寫的職務,陳平安哪裏猜得出這些,何況當時還有二樓的教拳喂拳等著自己,頭大得很,陳平安這會兒倒是有些後悔,不然現在就能多些心理準備。魏檗也提了一嘴,顧璨娘親在搬回小鎮泥瓶巷祖宅後,第一時間就去找了顧韜,不過她雖然進了山水轄境,可似乎陰陽相隔的夫妻二人,卻沒能見到麵。


    今天依舊是那位身披金甲的繡花江水神,在府邸大門口等待陳平安。


    不過相較於上次雙方的劍拔弩張,這次這尊品秩略遜色於鐵符江楊花的老資曆正統水神,臉色和緩許多。


    陳平安抱拳致禮道:“見過水神老爺。”


    繡花江水神點頭致意,“是找府主顧韜敘舊,還是跟楚夫人報仇?”


    陳平安笑道:“找顧叔叔。”


    書簡湖一事,既然已經落幕,就無需太過刻意了。誰都不是傻子。這尊忠心耿耿的繡花江水神,當年分明就是得了國師崔瀺的暗中授意。說不定當年自己跟顧叔叔那場演戲,瞞天過海,自己毫不猶豫更改路線,提前去往書簡湖,使得那個死局不至於多出更大的死結,不然再晚去個把月,阮秀跟那撥粘杆郎一旦與青峽島顧璨起了衝突,雙方是水火之爭,冥冥之中自有大道牽引,一旦任何一方有所死傷,對於陳平安來說,那簡直就是一場無法想象的災難。


    所以這位當年監督不利的水神,說不定已經在崔瀺那邊吃過了掛落。


    水神輕輕摸了摸盤踞在胳膊上的青蛇頭顱,微笑道:“陳平安,我雖然至今還是有些惱火,當年給你們兩個聯手蒙騙戲耍得團團轉,給你偷溜去了書簡湖,害我白白耗費光陰,盯著你那個老仆看了許久,不過這是你們的本事,你放心,隻要是公事,我就不會因為私怨而有任何泄私憤之舉。”


    陳平安點頭道:“既然能夠出現在這裏,水神老爺就一定會有這份氣魄,我信。以後我們算是山水鄰居了,該是如何相處,就是如何。”


    這位身材魁梧的繡花江水神目露讚賞,自己那番措辭,可不算什麽中聽的好話,言下之意,十分明顯,既然他這位毗鄰龍泉郡的一江水神,不會因公廢私,那麽有朝一日,雙方又起了私怨間隙?自然是雙方以私事方式了結私怨。而這個年輕人的應對,就很得體,既無撂下狠話,也無故意示弱。


    水神指了指身後方向,笑道:“修補山根一事,任重道遠,這一次非是我故意刁難你和顧韜,不許你們敘舊,實在是他暫時無法脫身,不過你要是願意,可以入府一坐,由我來代替顧韜請你喝杯酒,事實上,至於……楚夫人的事情,我有些私人言語,想要與你說一說,很多前塵往事,注定是不會被記錄在禮部檔案上,但是喝醉之後,說些無傷大雅的酒話,不算違例僭越。怎麽樣,陳平安,肯不肯給這個麵子?”


    陳平安點頭笑道:“跟一位水神比拚酒量,實在是不太明智,那我就硬著頭皮,自討苦吃一回。”


    一起走入府邸,並肩而行,陳平安問道:“披雲山的神靈夜遊宴已經散了?”


    繡花江水神嗯了一聲,“你可能想不到,有三位大驪舊五嶽正神都趕去披雲山赴酒宴了,加上諸多藩屬國的赴宴神祇,我們大驪自立國以來,還不曾出現過這麽盛大的夜遊宴。魏大神這個東道主,更是風姿卓絕,這不是我在此吹噓頂頭上司,委實是魏大神太讓人出乎意料,神人之姿,冠絕群山。不知道有多少女子神祇,對我們這位北嶽大神一見傾心,夜遊宴結束後,依舊戀戀不舍,盤桓不去。”


    提及魏檗這位並不陌生的“棋墩山土地爺”,這位繡花江水神似乎很是心悅誠服。


    陳平安一想到在落魄山自家山頭,竟然還會有給人當做色胚浪蕩子的境遇,再看看人家魏檗?


    在燈火輝煌的大堂入座後,隻有幾位鬼物婢女侍奉,給水神揮手退去。


    水神拿出兩壺蘊含繡花江水運精華的酒釀,拋給陳平安一壺,各自飲酒。


    水神顯然與府邸舊主人楚夫人是舊識,之所以有此待客,水神言語並無含糊,開門見山,說自己並不奢望陳平安與她化敵為友,隻是希望陳平安不要與她不死不休,然後水神詳細說過了關於那位嫁衣女鬼和大驪書生的故事,說了她曾經是如何與人為善,如何癡情於那位讀書人。關於她自認被負心人辜負後的暴虐行徑,一樁樁一件件,水神也沒有隱瞞,後花園內那些被被她當做“花卉草木”種植在土中的可憐屍骸,至今不曾搬離,怨氣縈繞,陰魂不散,十之七八,始終不得解脫。


    提及那個可憐書生在觀湖書院的慘劇,水神亦是心有戚戚然,神色肅穆沉重,喝了一口酒,“大驪興盛之前,稍有誌向的讀書人,哪個沒在外邊挨過冷眼,受過委屈,才華越高,被打壓得就越厲害,這位書生就是例子,當年坑害他的書院士子,其中一人,就是大隋豪閥子弟,如今仍然位居廟堂中樞!”


    水神望向大堂門外,感慨道:“一筆糊塗賬,怎麽講理?”


    陳平安喝過了一口酒,緩緩道:“如果真要講,也不是不能講,順序而已,然後一步步走。隻是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前提,就是那個講理之人,扛得起那份講理的代價。”


    水神笑道:“你來試試看?楚姑娘是局中人,拎不清的,其實你陳平安是最好,半個局中人,半個旁觀者。你要是願意,就當我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了。”


    陳平安搖搖頭,“我沒那份心氣了,也沒理由這麽做。”


    水神本就沒有抱希望,故而也就談不上失望,隻是有些遺憾,舉起酒壺,“那就隻飲酒。”


    陳平安跟著舉起酒壺,酒是好酒,應該挺貴的,就想著盡量少喝點,就當是換著法子掙錢了。


    除了那位嫁衣女鬼,其實雙方沒什麽好聊的,所以陳平安很快就起身告辭,繡花江水神親自送到山水屏障的“門口”。


    眼見著陳平安抱拳告別,然後背後長劍鏗鏘出鞘,一人一劍,禦風升空,逍遙遠去雲海中。


    雖然來的時候,已經通過水幕神通領略過這份劍仙風采,可當繡花江水神如今近距離親眼相見,難免還是有些震驚。


    陳平安落在紅燭鎮外,徒步走入其中,路過那座驛館,駐足凝望片刻,這才繼續前行,先還遠遠看了敷水灣,然後去了趟與觀山街十字相錯的觀水街,找到了那家書鋪,竟然還真給他見著了那位掌櫃,一襲墨色長衫,手持折扇,坐在小竹椅上閉目養神,手持一把玲瓏小巧的精致茶壺,悠悠喝茶,哼著小曲兒,以折疊起來的扇子拍打膝蓋,至於書鋪生意,那是全然不管的。


    還是與當年如出一轍,相貌英俊的年輕掌櫃,睜眼都不願意,懶洋洋道:“店內書籍,價格都寫得清清楚楚,你情我願,全憑眼力。”


    陳平安當年在這裏掏錢,幫本李槐買了本看似刊印沒幾年的《大水斷崖》,九兩二錢,結果其實是本老書,裏邊竟然有文靈精魅孕育而生,李槐這小子,真是走哪兒都有狗屎運。


    在地龍山渡口的青蚨坊,其實陳平安第一眼就相中了那隻冪籬泥女俑,因為看手工樣式,極有可能,與李槐那套泥人玩偶是一套,皆是出自洪揚波所說的白帝城神仙之手。就算最後那個一身劍意遮掩得不夠妥當的“青蚨坊婢女情采”,不送,陳平安也會想法子收入囊中。至於那塊神水國禦製鬆煙墨,當時陳平安是真沒那麽多神仙錢買下,準備回到落魄山後,與當年曾是神水國山嶽正神的魏檗問一問,是否值得購買入手。


    不過這不是陳平安來此的緣由,事實上這位衝澹江水中精怪化為人形的年輕掌櫃,如今已經一步登天,從一頭出水登岸悠遊人間市井的山澤精怪,高升為了大驪朝廷敕封的衝澹江江水正神,不但如此,這還是大驪自立國以來衝澹江的首任正統水神,當真是名副其實的“鯉魚跳龍門”了。


    與繡花江水神一樣,如今都算是鄰居,對於山上修士而言,這點山水距離,不過是泥瓶巷走到杏花巷的路程。


    陳平安倒也不會刻意拉攏,沒有必要,也沒有用處,但是路過了,主動打聲招呼,於情於理,都是應該的。


    落魄時,一定要把自己當回事,發跡後,一定要把他人當回事。


    這些個在泥瓶巷泥濘裏就能找到的道理,總歸不能走路遠了,登山漸高,便說忘就忘。


    陳平安挑了幾本品相大致可算善本的昂貴書籍,突然轉頭問道:“掌櫃的,如果我將你書鋪的書給包圓了買下,能打幾折?”


    好似俊俏世家子的年輕掌櫃睜開眼,沒好氣道:“我就靠這間小店鋪歇腳吃飯的,你全買了,我拿著一麻袋銀子能做什麽?去敷水灣喝花酒嗎?就憑我這副皮囊,誰占誰的便宜還說不準呢,你說打幾折?十一折,十二折,你買不買?!”


    陳平安點頭笑道:“我買。”


    年輕掌櫃將手中茶壺放在一旁的束腰香幾上,啪一聲打開折扇,在身前輕輕扇動清風,微笑道:“不賣!”


    陳平安隻得作罷,付了三十多兩銀子,買下那幾部古書。


    銀子到手,掌櫃笑眯眯將陳平安送到鋪子門口,“歡迎客人再來。”


    陳平安一看他臉色,就知道自己買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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