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0章畫卷中


    老舟子繼續在河底撐蒿,渡船如一尾遊魚,直奔下遊,風馳電掣。


    在凡俗夫子眼中渾濁不清的水中,於老舟子而言,洞若觀火,並且那些星星點點的水運精華,更是瞧著喜人。


    去往河神祠廟的這條水路當中,偶爾會有孤魂野鬼遊曳而過,見著了老舟子,都要主動跪地磕頭。


    搖曳河水運濃鬱,加上河神並未大肆攫取,悉數收入祠廟,使得在此溺死的冤魂,淪為喪失靈智的厲鬼可能性小了許多,亦是功德一樁,隻不過搖曳河祠廟為此付出的代價,就是減慢香火精華的孕育速度,日積月累,今年少了一斤,明年缺了八兩,本該用來塑造、淬煉金身品秩的香火精華,缺失份額,相當可觀,落在別處江水正神眼中,大概就是這位河神腦子真進水了。


    一位靠人間香火吃飯的山水神靈,又不是修道之人,關鍵搖曳河祠廟隻認骸骨灘為根本,並不在任何一個王朝山水譜牒之列,為此搖曳河上遊途徑的王朝皇帝藩屬君主,對於那座建造在轄境之外的祠廟態度,都很微妙,不封正不禁絕,不支持百姓南下燒香,各處沿途關隘也不阻攔,故而河神薛元盛,還是一位不屬於一洲禮製正統的淫祠水神,竟然去追求那虛無縹緲的陰德,竹籃打水,留得住嗎?此處栽樹,別處開花,意義何在?


    功德一事,最是天意難測,若是入了神祇譜牒,就等於有據可查,隻要一地山河氣運穩固,朝廷禮部按部就班,勘驗之後,按例封賞,諸多後遺症,一國朝廷,就會在無形中幫著抵禦消弭許多業障,這就是旱澇保收的好處,可沒了那重身份,就難說了,一旦某位百姓許願祈福成功,誰敢保證後邊沒有一團亂麻的因果糾纏?


    那位走出壁畫的神女心情不佳,神色鬱鬱。


    涉及各自大道,老舟子這個老鄰居,不好多說什麽,此時安慰人的言語,未必不是傷口撒鹽。


    壁畫城八幅神女天官圖,存世已久,甚至比披麻宗還要曆史悠遠,當初披麻宗那些老祖跨洲來到北俱蘆洲,十分艱辛,選址於一洲最南端,是不得已而為之,當時惹上了北方數位行事跋扈的劍仙,無法立足,既有遠離是非之地的考量,無意中發掘出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古老壁畫,因此將骸骨灘視為一處風水寶地,也是重要原因,隻是這裏邊的艱辛困苦,不足為外人道也,老舟子親眼是看著披麻宗一點一點建立起來的,光是處理那些占地為王的古戰場陰兵陰將,披麻宗為此隕落的地仙,不下二十人,就連玉璞境修士,都戰死過兩位,可以說,如果不曾被排擠,能夠在北俱蘆洲中部開山,如今的披麻宗,極有可能是躋身前五的大宗,這還是披麻宗修士從無劍仙、也從不邀請劍仙擔任山門供奉的前提下。


    老舟子其實還是第一次見到神女真身,以往八位天官神女當中,有神女之一的“春官”,可以於夢中遠遊,類似大修士的陰神出竅,並且全然無視諸多禁製,借此與人間修士短暫交流,早年這位神女拜訪過搖曳河祠廟,隻是之後沒多久,神女春官便與長檠、斬勘一樣,選中了自己相中的侍奉對象,離開骸骨灘。當時雙方秘密約定,老舟子會幫著她們設置一兩場象征性考驗,作為報答,她們願意在將來搖曳河祠廟危難之際,出手相助三次。在那之後,寶蓋、靈芝也陸續離開壁畫城,然後整整五百多年光陰,三幅壁畫陷入沉寂,搖曳河如今已經用掉兩次機會,渡過難關,所以老舟子才會如此上心,希望又有新的機緣落在俗子或是修士頭上,老舟子是樂見其成的。


    千年以來,風雲變幻,五幅壁畫中的神女,為主人戰死一位,選擇與主人一同兵解消亡兩位,僅存俗稱“仙杖”的斬勘神女,以及那位不知為何銷聲匿跡的春官神女,其中前者選中的寒酸書生,如今已是仙人境的一洲山巔修士,也是先前劍修遠赴倒懸山的隊伍當中,為數不多劍修之外的得道修士。


    當下這位乘坐渡船的神女,身邊並無畫卷上的那頭七彩鹿陪同。


    大概正因為如此,壁畫才未褪色,不然老舟子得陪著神女一起尷尬到無地自容。


    漫長的等待,好不容易選中了一位生死相隨的侍奉之人,結果人家沒半點眼力勁兒,沒通過那點芝麻大小的考驗不說,還直接腳底抹油,跑路了。


    如果壁畫城那邊再變成了白描畫卷,豈不是要害得這位天官神女好似無家可歸?這跟搖曳河中那些遊來蕩去的溺死鬼、骸骨灘鬼蜮穀那麽多徘徊陰靈,有什麽兩樣?


    至於這八位神女的真正根腳,老舟子即便是此地河神,依舊毫不知情。


    不出意外,披麻宗修士也知之甚少,極有可能碩果僅存的三位高齡老祖,隻是知道個一鱗半爪。


    最奇怪的地方,在於當年那位春官神女,與老舟子有過那場推誠布公的秘密會晤,坦言她們自己也沒有了記憶,不知沉睡了多久,直到披麻宗修士開辟洞府,牽動陣法,她們這才醒過來,八幅壁畫,看似在壁畫城各據一方,實則連為一體,按照當時修士的說法,就是一座破碎秘境,她們也曾憑借裏邊的山水建築、花草古木、書籍等遺物進行推演,試圖順藤摸瓜,查清楚自己的身世,可惜始終如有天塹橫亙,迷霧重重,無法破解。


    臨近河神祠廟,老舟子忍不住喟歎一聲。


    站在渡船另一邊的神女也幽幽歎息,尤為纏綿悱惻,仿佛是一種人間不曾有的天籟。


    老舟子忍不住有些埋怨那個年輕後生,到底是咋想的,先前暗中觀察,是腦瓜子挺靈光一人,也重規矩,不像是個小氣的,為何福緣臨頭,就開始犯渾?真是命裏不該有、到手也抓不住?可也不對啊,能夠讓神女青眼相加,萬金之軀,離開畫卷,本身就說明了許多。


    這位神女轉頭看了一眼,“那個先前站在河畔的男子修士,不是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吧?”


    老舟子搖搖頭,“山上三位老祖我都認得,哪怕下山露麵,都不是喜好擺弄障眼法的豪邁人物。”


    神女想了想,“觀其氣度,倒是記起早年有位姐妹看中過一人,是個年紀輕輕的外鄉金丹修士,差點讓她動了心,隻是秉性實在太無情了些,跟在他身邊,不吃苦不受氣,就是會無趣。”


    老舟子愣了一下,問了大致時間。


    得到答案後,老舟子有些頭疼,自言自語道:“不會是那個姓薑的色胚吧,那可是個壞到流膿的壞種。”


    不曾想神女點頭道:“好像確實姓薑。當時年輕人口氣頗大,說終有一日,便是神仙姐姐們一位都瞧不上他,也要不管是在家,還是不在家的,他都要將八幅畫全部取走,好好供奉起來,他好每天對著畫卷吃飯飲酒。不過此人言語輕佻,心境卻是不俗。”


    老舟子疑惑道:“這家夥當年可是個處處留情的風流種,怎的就無情無趣了?”


    神女搖頭道:“我們的觀人之法,直指心性,不說與修士大不相同,與你們山水神祇似乎也不太一樣,這是我們一門與生俱來的神通,我們其實也不覺得全是好事,一眼望去,盡是些渾濁心湖,齷齪念頭,或是爬滿蛇蠍的洞窟,或人首妖身的妖媚之物紮堆纏繞,諸多醜陋畫麵,不堪入目。所以我們經常都會故意沉睡,眼不見心不煩,如此一來,若是哪天驟然醒來,大致便知機緣已至,才會開眼望去。”


    老舟子讚歎道:“大千世界,神異非凡。”


    這位騎鹿神女猛然轉頭望向壁畫城那邊,眯起一雙眼眸,神色冷峻,“這廝膽敢擅闖府邸!”


    老舟子麵無表情。


    心想不用猜了,肯定是那惡名狼藉的薑尚真。


    壁畫城那邊,一大片山上秘製的燈籠驟然熄滅,本該燈火長明、百年才需一換的燈籠出了問題,自然而然引起恐慌,一旦大修士在此傾力交手,能夠傷及披麻宗山水陣法的根本,那麽壁畫城一塌,後果不堪設想,故而幾位負責看管三幅壁畫的披麻宗祖師堂嫡傳修士,紛紛禦風淩空,望向那片騷動混亂的,試圖找出罪魁禍首,一旦被認定是有修士毀壞壁畫城,伺機盜畫,他們有權將其就地正法,先斬後奏。


    其中一堵牆壁神女圖附近,在披麻宗看守修士分心遠眺之際,有一縷青煙先是攀附牆壁,如靈蛇遊走,然後瞬間竄入壁畫當中,不知用了什麽手段,直接破開壁畫本身的仙術禁製,一閃而逝,如雨滴入湖,動靜細微,可仍是讓附近那位披麻宗地仙修士皺了皺眉頭,轉頭望去,沒能看出端倪,猶不放心,與那位壁畫神女告罪一聲,禦風行走,來到壁畫一丈之外,運轉披麻宗獨有的神通,一雙眼眸呈現出淡金色,視線巡視整幅壁畫,以免錯過任何蛛絲馬跡,可反複查看兩遍,到最後也沒能發現異常。


    眼前這幅壁畫城僅剩三份福緣之一的古老壁畫,是八幅天庭女官圖中極為重要的一幅,在披麻宗秘檔中,畫中所繪神女,騎乘七彩鹿,背負一把劍身一側篆文為“快哉風”的木劍,地位尊崇,排在第二,但是重要性,猶在那幅俗稱“仙杖”、實則被披麻宗命名為“斬勘”的神女之上,所以披麻宗才會讓一位有望躋身上五境的金丹地仙,在此監管。


    中年修士沒能找到答案,但仍是不敢掉以輕心,猶豫了一下,他望向壁畫城中“掣電”神女圖那邊的店鋪,以心湖漣漪之聲告訴那個少年,讓他立即返回披麻宗祖山,告訴祖師堂騎鹿神女這邊有點異樣,務必請一位老祖親自來此督查。


    那少年雖然先前下山幫著青梅竹馬的少女做生意,很不開竅,可是遇到大事,心境極穩,與少女告辭一聲,走出店鋪後,神色肅穆,雙指掐訣,輕輕跺腳,立即有一位披麻宗轄境內的土地破土而出,竟是位娉娉嫋嫋的豆蔻少女,隻見她雙臂高抬,托有一把劍氣凜然的無鞘古劍,不過從離開披麻宗地底深處的山根地宮,到托劍現身,畢恭畢敬將那把必須常年在地下磨劍的古劍遞出去,這位模樣俏麗的“土地婆”都施展了障眼法,地仙之下,無人可見。


    少年道了一聲謝,雙指並攏,輕輕一抹,古劍顫鳴,破空而去,少年踩在劍上,劍尖直指壁畫城頂部,竟是近乎筆直一線衝去,被山水陣法加持的厚重土層,竟是毫不阻滯少年禦劍,一人一劍,衝霄而起,一鼓作氣破開了那座如同一條披麻宗祖山“白玉腰帶”雲海,飛速前往祖師堂。


    中年修士落回地麵,撫須而笑,這個小師侄雖然與自己不在祖師堂同支,但是宗門上下,誰都器重和喜歡。


    披麻宗死板規矩多,例如除了屈指可數的幾人,其餘修士,必須在半山腰處的掛劍亭那邊,開始徒步登山,任你天快塌下來了,也要乖乖走路。而這位自幼便得到那把半仙兵秘密認主的少年,就是例外之一。中年修士不是不可以飛劍傳訊回祖師堂,但是這裏邊,內幕重重,哪怕是少年自己都渾然不覺,這亦是山上修道的玄妙之處,“知之為不知”,旁人點破了,自己看似知道了,原本可能到手的機緣也就跑了。


    所以最好還是讓少年去稟報此事,讓其多承擔一些因果,未必肯定成事,但最少不是壞事。


    披麻宗雖然度量極大,不介意外人取走八幅神女圖的福緣,可少年是披麻宗開山立宗以來,最有希望靠自己抓住一份壁畫城的大道機緣,當年披麻宗打造山水大陣之際,破土動工,出動了數以百計的開山傀儡力士,還有十數條搬山猿、攆山狗,幾乎將壁畫城再往下十數裏,翻了個底朝天,以及那麽多在披麻宗祖譜上留名的大修士,都未能成功找到那把開山鼻祖遺留下來的古劍,而這把半仙兵,相傳又與那位騎鹿神女有著千絲萬縷的牽連,所以披麻宗對於這幅壁畫機緣,是要爭上一爭的,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少年在那雲海之上,禦劍直去祖師堂。


    披麻宗三位祖師爺,一位老祖閉關,一位駐紮在鬼蜮穀,繼續開疆拓土。


    唯一一位負責坐鎮山頭的老祖站在祖師堂門口,笑問道:“蘭溪,這麽火急火燎,是壁畫城出了紕漏?”


    持劍少年便將金丹師兄的說辭重複了一遍。


    老祖師皺了皺眉頭,“是那幅騎鹿神女圖?”


    少年點點頭。


    老祖師一把抓起少年肩頭,山河縮地,轉瞬間來到壁畫城,先將少年送往店鋪,然後獨自來到那幅畫卷之下,老者神色凝重。


    中年金丹修士這才意識到事態嚴重,超乎想象。


    老祖師冷笑道:“好家夥,能夠無聲無息破開兩家的雙重禁製,闖入秘境。”


    中年修士臉色微變。


    老人揮揮手,“小心是那調虎離山之計,你去蘭溪那邊護著,也不用太緊張,終究是自家地盤。我得再回一趟祖師堂,按照規矩,燒香敲門。”


    中年修士點點頭,去往店鋪那邊。


    店鋪那邊。


    少女悄悄問道:“咋回事?”


    少年笑道:“跑了趟祖師堂。”


    中年修士走入店鋪,少年疑惑道:“楊師兄你怎麽來了?”


    中年修士笑道:“隨便看看。”


    眼前少年,雖然如今才洞府境修為,卻是他的小師弟,名叫龐蘭溪,少年爺爺是披麻宗的客卿,正是店鋪所有神女圖廊填本的主筆人,天賦極佳的龐蘭溪,是披麻宗從未出現過的劍仙胚子,更是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的開山弟子,同時也是關門弟子,因為這位被譽為北俱蘆洲南方殺力穩居前十的玉璞老祖,曾經在祖師堂立誓此生隻收取一名弟子,所以老祖當年收取還是一個幼-童的龐蘭溪作為嫡傳,本該是一樁可喜可賀的盛事,但是脾氣古怪的老祖卻讓披麻宗不用聲張,隻說了一句極其符合老祖脾氣的言語:不用急,等我這徒兒躋身了金丹再宴請八方,反正用不了幾年。


    中年修士看著無憂無慮的龐蘭溪,心中苦笑不已,小師弟,當下可是你的大道關鍵時期。


    一座仿佛仙宮的秘境當中,一位中年男子驀然現身,一個踉蹌,抖了抖袖子,笑道:“總算得償所願,能夠來此瞧瞧仙女姐姐們的絕世風采。”


    他輕輕喊道:“喂,有人在嗎?”


    他緩緩散步,環顧四周,欣賞仙境風光,突然抬起手,捂住眼睛,念叨道:“這是仙女姐姐們的閨閣之地,我可莫要瞧見不該看的。”


    骸骨灘以北,有一位年輕女冠離開初具規模的宗門山頭,她作為北俱蘆洲曆史上最年輕的仙家宗主,獨自駕馭一艘天君師兄贈送的仙家渡船,火速往南,作為一件仙家至寶流霞舟,速度猶勝跨洲渡船,竟是能夠直接在相距千百裏的兩處雲霞之中,好似修士施展縮地成寸,一閃而過,無聲無息。


    至於骸骨灘鬼蜮穀邊境上,頭戴鬥笠的年輕劍客,與當地駐守修士打理的鋪子,購買了一本專門解釋鬼蜮穀注意事項的厚重書籍,書中詳細記載了諸多禁忌和各處險地,他坐在一旁曬著太陽,慢慢翻書,不著急交一筆過路費、然後進入鬼蜮穀中曆練,磨刀不誤砍柴工。


    冬日和煦,年輕人抬頭看了眼天色,萬裏無雲,天氣真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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