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7章我也會劍開天幕(二)


    不過店鋪那件鎮店之寶,算是當之無愧的靈器,是一支無羽的重鐵箭矢,想必此物的主人,生前一定膂力驚人,是一位沙場悍將,箭矢尖頭之上,血跡斑斑,至今沒有褪散,已經浸透箭矢之中。


    那女鬼掌櫃見此人在箭矢之前低頭凝視,微笑道:“老仙師真是好眼光,此物名為‘破山箭’,曾是隴西國一位沙場萬人敵的物件,那位大將軍是兵家修士出身,本命物是一張破山弓,配合十二枝破山箭,一箭出去,可以炸破山峰,威力極其驚人,這枝破山箭更是稀罕,因為箭頭沾染鮮血,是由於射穿了另外一位敵對兵家武將的眼珠子,故而血跡千年不散,故而我家主人又將其命名為‘破睛箭’,若是尋常的銅臭城鬼物和那山中精怪,便是瞧上此箭一眼,都要覺得刺眼,眼眸生疼。老仙師若是買去,跋山涉水,持箭而遊,自可邪祟辟易,鬼魅不侵。”


    陳平安笑問道:“那張破山弓如今在何處?”


    女鬼掌櫃惋惜道:“在骸骨灘那場蕩氣回腸的戰事中,沙場上直接給主人拉得繃斷了,弓弦斷了不說,弓身亦是如此。”


    陳平安感慨道:“好一場慘烈廝殺。”


    女鬼笑道:“若非如此,哪有咱們這些鬼物死而複生的機會,倒是要感謝那些不惜命的沙場武人才對。”


    陳平安點點頭,“我再逛逛。”


    女鬼也不強求,任由那位頭戴鬥笠的老人離開鋪子。


    陳平安逛完了這條街上的所有鋪子,發現是差不多的情形,都是一家鋪子珍藏一件靈器,例如盡頭鋪子那邊就擱放有一架鐵板琵琶,品相頗好。


    其餘零零散散的古物珍藏,都不太入流。哪怕陳平安想要低價購入,到別的地方再轉手賣出,都沒能挑出一兩件來,想必真正的好東西,都已經給那個女子點校宰相收在了那座“宮城”當中。


    撿漏和眼力一事,陳平安還是跟馬篤宜還有那頭書簡湖老鬼物學了些皮毛。


    不過好東西看多了,一樣物件是好是壞,陳平安還算有點信心,可到底有多好,終究還是差了些火候和道行。


    最後陳平安重返最早踏足的那間鋪子,兩個小家夥已經不太怕他,坐在門檻上曬太陽呢,隻是挪了挪屁股讓出道來。


    女鬼掌櫃笑問道:“老仙師在咱們金粉坊,可有意外收獲?”


    陳平安搖頭道:“買不著價格合適又有眼緣的。”


    她瞥了眼陳平安背著的大包裹,問道:“老仙師是要割愛賣寶?”


    陳平安點頭道:“碰碰運氣,不知掌櫃看不看得上眼。”


    她笑道:“看過再說,如果真有那一眼貨,我這鋪子是不怕花錢的。”


    陳平安便摘下包裹,輕輕放在櫃台上,一件一件東西往外搬。


    這隻是避暑娘娘閨房和覆海元君水府的三成物件。


    足可見陳平安先前刮地三尺的能耐,可謂過境之處,寸草不生。


    女鬼一開始臉色古怪。


    因為先前幾件,竟然都是些女子閨閣用物,脂粉罐,妝鏡,線刻銘文鴛鴦紋銀盒,女子頭飾,大如拳頭而已,卻精細雕琢又殷紅牡丹一叢、婆娑數百朵……


    這個外鄉老仙師,真是個老不羞的色胚玩意兒!


    那頭戴鬥笠的家夥,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妥了,便不忙往外掏東西,總算開始翻翻撿撿,取出幾件稍稍正常的富貴物件。


    女鬼掌櫃慍怒惱羞的臉色,這才稍稍好轉幾分。


    當陳平安拿出一雙金箸後,她眼神微變。


    比起瞧見那巧奪天工的金花頭飾,還要心動幾分。


    最後陳平安隻是取出了包裹中的半數物件,疏疏密密,已經堆滿了櫃台,問道:“掌櫃可有相中之物?”


    女鬼掌櫃視線隨意將那些物件全部巡遊一遍,隻在一件水粉瓷瓶上稍有停留,似乎大體上屬於略有動心而已,更多還是大失所望。


    陳平安哀歎一聲,“既然你我雙方都沒能拿出一眼貨,隻好白走一趟銅臭城了。”


    女鬼見那糟老頭已經要收拾包裹,這才輕輕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壓住那水粉瓷瓶上邊,出聲道:“老仙師,不知這小瓷瓶兒,售價如何?我瞧著小巧可愛,打算自己掏錢買下。”


    陳平安瞥了眼那粉彩小瓷瓶,故意流露出一抹譏諷之意,笑道:“它啊,在我這些寶貝當中,是最不值錢的,送給掌櫃便是。”


    陳平安確定它是真不值錢,大家閨秀、權貴婦人興許喜歡,可也就賣個幾十、百兩銀子的價錢,之所以被那女鬼掌櫃獨獨看中,不過是一連串壓價的手段之一,陳平安再不會做買賣,這點眼力勁,還是不缺的。要論心眼的多寡,城府的深淺,這位銅臭城女鬼掌櫃,真能跟那書生媲美?


    所以陳平安就開始將櫃台上那些物件,往包裹裏塞回,一副你這掌櫃眼瞎、老子已經鐵了心要走的模樣。


    果不其然。


    那女鬼有些藏不住眼神中的著急,又問道:“老仙師,我這鋪子已經許久沒有開張了,這樣吧,我若是將你這包裹裏的所有東西打包,出價九十顆雪花錢,如何?!”


    陳平安又一次斜眼瞥那一臉肉疼雪花錢的女鬼,伸手推了推那隻粉彩瓷瓶,然後手上動作不停,沒好氣道:“我也不是那討飯吃的乞丐,這件東西隻管送你了,其餘真正的寶貝,我去別處找那兜裏真正有錢的買家。我就不信了,偌大一座銅臭城,還沒個眼光好的。”


    那女鬼似乎有些惱羞成怒,也不去拿起那隻粉彩瓷瓶,又不出言挽留這個糟老頭,任由他收起掏出來的全部家當放回包裹,重新背在身後,見她不拿瓷瓶兒,那老頭也不客氣了,拿在手中,不要拉倒,最後就此跨過門檻,揚長而去。


    等到那脾氣不太好的老頭子離開鋪子,女鬼掌櫃默念了十數聲,這才趕緊招手,將一個小鬼女童喊到櫃台旁邊,說道:“去跟著那個人,若是他轉頭走回咱們鋪子,你就別管,若是一路走了,瞧著不像是要再回金粉坊的,你就上去跟他說,咱們鋪子願意與他好好商量價格。”


    約莫一刻鍾後,女童小鬼哭喪著臉飛奔回鋪子,皺著小臉蛋,都快要急哭了,說道:“貞觀姐姐,我一路悄悄跟著那個老爺爺,真的沒給他發現我,跟了好久的,結果鄰近女兒坊後,他拐入一條小巷,我不敢跟著太快,怕一回頭就瞅見了我,結果一探頭,等他離開了巷子,我再跑進去,跑出去一看,他就沒影了,貞觀姐姐,那老爺爺真是嗖一下就沒啦,我在那條街上來回跑了好幾趟,可仍是如何都找不見了……”


    女童小鬼物雙手捂臉,說到傷心處,便開始嗚咽起來。


    女鬼掌櫃既心憂又心疼,趕緊繞出櫃台,蹲下身,摸著小家夥的腦袋,柔聲道:“好啦好啦,又不是多大的事情,莫哭莫哭。”


    站在一旁的男童做著鬼臉,幸災樂禍,說道:“貞觀姐姐,方才要是讓我去跟著,那老頭兒就肯定跑不掉啦。雀丫頭笨著呢,貞觀姐姐又不是不知道。”


    女童好不容易才止住哭聲,這一下子,直接就嚎啕大哭起來。


    女鬼掌櫃狠狠瞪了那小鬼頭一眼,然後去櫃台後邊,取出一隻銀色鈴鐺,丟給小鬼,“鋪子這邊我走不開,你拿好這信物,記得千萬別丟了,然後你趕緊去北邊宮門,與看門的楚將軍通報一聲,就說金粉坊先前來了一位外鄉老仙師,有好些寶貝在身上,讓宰相娘娘一定不要錯過了,最好是親自與那位仙師見一麵。”


    男童小鬼使勁點頭,“好嘞,貞觀姐姐,放心吧,我做事比雀丫頭靠譜多了!”


    小女童哭得愈發厲害。


    女鬼掌櫃手指向門外,瞪著那個一次次火上加油的小混蛋,“趕緊給我消失!”


    “得令!”


    男童立即飛奔出去。


    片刻之後,正蹲在地上好言安慰那個小女童的掌櫃,轉頭望去,目瞪口呆。


    鋪子門外,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手裏拎著那個一動不動的小男童,笑吟吟走入鋪子,微笑道:“貞觀,不用找我了,最近銅臭城風聲緊,所有可疑之人的進出,咱們那位城主都讓人仔細盯著呢,所以當那位外鄉老仙師一走入金粉坊,我就得了消息。”


    女子將男童小鬼放在地上,她嗅了嗅,滿臉陶醉,嘖嘖笑道:“呦,好重的寶光之氣,貞觀你啊,真是錯過了一樁天大買賣。”


    妙齡女鬼愧疚道:“奴婢是想著幫宰相娘娘多壓價,不曾想那老頭兒脾氣不好,竟是直接負氣走了。”


    女子擺擺手,“無妨,隻要還在咱們銅臭城,怎麽都找得到,我已經派人去請他過來了。”


    女子正是銅臭城唐城主的親妹妹,名叫唐錦繡,漫長歲月裏,正是她好似小孩子過家家,在城內打造出一座朝堂、還籌辦了科舉的點校宰相。


    城主唐驚奇是一位老金丹鬼物,但是幾乎從未與人廝殺過,這也不奇怪,南方十餘城,蒲禳戰力第一,如果不是自己作孽,早就是一位驚世駭俗的玉璞境鬼物劍修了。其餘城主,除了靠近蘭麝鎮的那位太傅城英靈,都未曾躋身元嬰境界,而且都談不上“有望”二字。再往北,才有一位元嬰城主,便是避暑娘娘的那座隱蔽靠山,那座不降城的強勢英靈,當年神策國戰死沙場的那位砥柱大將,麾下三位鬼帥之一,更是銅臭城那張破山弓的主人,曾經親自造訪金粉坊,隻是看了一眼擺在鋪子裏邊的那那枝破山箭,非但沒有直接搶走,反而銅臭城想要主動歸還此物,那位金丹鬼帥也沒有收下。


    唐錦繡笑道:“等他過來後,就說我是這條金粉坊的坊主,真正管錢的,一旦泄露了身份,到時候那位仙師,可不就得往死裏抬價。”


    女鬼掌櫃笑著點頭。


    唐錦繡瞥了眼男童女童兩個小鬼物,笑罵道:“倆蠢蛋兒,一邊玩去。”


    兩個小家夥趕緊跑出鋪子。


    一道修長身影憑空出現在店鋪內,四周陰氣漣漪陣陣。


    唐錦繡愣了一下,笑道:“哥,你怎麽來了?如果我沒記錯,這還是你第一次大駕光臨我這金粉坊唉。”


    被她稱呼為貞觀的妙齡女鬼已經跪在地上,顫聲道:“拜見城主。”


    那位中年人說道:“我來這裏,是告訴你,除了與那人做生意外,你最好別有其它想法。”


    唐錦繡笑道:“不就是一個老頭兒嗎,怎麽,你還怕我瞧上了眼?又不是年輕俊哥兒,我可沒想法。”


    唐驚奇無奈道:“此人不過是用了些障眼法,如果諜報無誤,應該是那個讓範雲蘿、以及山中群妖都大吃苦頭的年輕劍仙。我這不剛得到一個消息,那頭攆山犬也死了,是給飛劍穿破頭顱而亡,悄無聲息,都沒露麵。”


    唐錦繡舔了舔舌頭。


    唐驚奇正色道:“平時玩耍,我都不與你計較,此次事關重大,一不小心就是少去半座銅臭城的慘事,你如果還敢胡來,可別怪我將你禁足百年!”


    唐錦繡委屈道:“既然是天大事情,哥哥你自己出麵不就成了。”


    唐驚奇氣笑道:“我出麵?做什麽?傳出去,是秘密謀劃著剿滅其餘大妖?還是野心勃勃,想要吞並周邊城池?或者我在這鋪子裏邊,坐下來,嗑著瓜子,跟他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就地還錢?既然人家沒打算聲張,隻是來咱們城中買賣,連你都知道隱藏身份,免得對方抬價,我在這裏,如何殺價?對方一顆小暑錢的物件,我花一顆穀雨錢買下?不然咱們銅臭城,是不是屬於不給一位年輕劍仙麵子了?”


    唐驚奇伸出手指,點了點自家那個滿臉羞愧的妹妹,“接下來,你就認定一事,買賣而已,既不要畫蛇添足,也不用刻意討好。可若是對方一味咄咄逼人,不用太過畏懼便是,我們銅臭城與青廬鎮簽訂盟約,那些披麻宗修士,決然不會坐視不管。”


    唐錦繡眼神幽怨道:“知道啦。”


    唐驚奇轉頭看了眼那妙齡女鬼,叮囑道:“記得提醒她,到時候別犯花癡。咱們銅臭城的點校宰相,還真配不上一位年輕劍仙。”


    唐錦繡一跺腳,“哥,有你這麽說自己妹妹的嗎?!”


    那位城主英靈卻已經匆匆而來悄悄而返。


    約莫半個時辰後,一位故意沒有穿上宮廷裝束的女鬼婦人,領著那個老仙師來到金粉坊街角鋪子。


    女鬼貞觀如臨大敵。


    唐錦繡早已站在鋪子門口這邊,雙手負後,一手輕輕虛按,示意身後那位真正的掌櫃不用緊張。


    那位婦人稟明了情況後。


    唐錦繡望向那個頭戴鬥笠、背負行囊的“老頭兒”,笑眯眯道:“老仙師,竟然過女兒坊而不入,躲起來喝酒了,讓我們好找啊。”


    唐錦繡然後開始自我介紹,“我呢,是這座金粉坊所有店鋪的大掌櫃,貞觀她眼拙,兜裏又沒幾個錢,所以還是我來與老先生做買賣好了。”


    陳平安微笑道:“好,希望你們千萬別店大欺客,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幾下敲打,就連那嚇唬人的言語,都聽不得一句半句的。”


    唐錦繡心中腹誹不已,臉上卻笑容更濃,“金粉坊的鋪子,年歲最短的,都是四五百年的老店了,一塊塊金字招牌,回頭客茫茫多,老仙師隻管放心。”


    陳平安入了鋪子,唐錦繡和那女鬼貞觀肩並肩站在櫃台後邊。


    找到陳平安的婦人則守住店鋪門口。


    陳平安摘下包裹,一件件取出,放在櫃台上。


    依舊是先取了三成。


    琳琅滿目,寶光流溢。


    唐錦繡一件件拿起,一件件放下,當她看到那件雕琢精美、牡丹百朵擁簇的金花首飾後,微微心顫,微笑道:“真是好漂亮的物件,便是放在外邊的市井王朝,僅憑這份必然出自山上神仙的巧妙工藝,也該值個萬兩白銀,畢竟此物大有淵源,曾是安亭國一位美豔皇後的心愛之物,隻要碾碎了雪花錢如雨露,滴入所有花蕊當中,據說便會有奇異景象發生,嗯,我開價一顆小暑錢。”


    唐錦繡期間又提起那雙金箸,仔細端詳之後,相互敲擊一番,她豎耳聆聽,然後點頭道:“果然是它,此物也在史書上有據可查,是那鵲山國末代皇帝當年禦賜給名臣宋靖之物,在一場盛宴之上,為了表彰宋靖的為官清廉,特意命仙家供奉打造了這雙筷子,可不是尋常的黃金打造而成,而是加入了一些山上秘寶材質,故而敲擊之聲,恍如有人在耳畔輕輕言說‘清廉’、‘剛正’兩語。宋靖此人也無愧此物,以文臣身份領軍廝殺,竟然戰功卓著,在沙場上頗有建樹,隻可惜一人之力,如何抗拒大勢。”


    陳平安突然說道:“既然如此,此物不賣了。”


    唐錦繡錯愕道:“老仙師這是為何?我願意同樣出價一顆小暑錢的。何況這雙金箸,在別處,絕對賣不出這種高價了。我既然買東西之餘,在老仙師開價之前,便主動說出曆史淵源,便可知我們金粉坊的誠意,可算真正的以誠待人了。”


    “誠意自然是十分誠意了。”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不過這雙金箸我打算送人。”


    唐錦繡也就隻好作罷,若是平時,這雙金箸她確實會心動,卻隻會出價五十顆雪花錢,就當是對方給自己省錢了。


    最終行囊裏的三成物件,連同那金花頭飾在內,唐錦繡買下了約莫半數,總計九顆小暑錢,算上小暑錢對雪花錢的溢價,也就是九百二三十顆雪花錢。


    其中一樣陳平安都沒能瞧出端倪的老舊鎏金香爐,竟然價格最高,唐錦繡也未細說根腳,隻說她願意支付四顆小暑錢,陳平安便提價一顆,唐錦繡一樣猶猶豫豫答應了,等到她讓身旁女鬼貞觀先收起那小香爐,唐錦繡才驀然大笑,得意不已,陳平安便知道賤賣了,不過無妨,人家掙的是眼力錢。


    事實上,連同這隻包裹在內,剩下咫尺物中所有瓶瓶罐罐的估價,陳平安的預期,就是撐死了賣出五百顆雪花錢。


    若是能賣出個三百顆雪花錢,其實都算是大賺了。


    自己這趟包袱齋,本就是鳥雀腿上劈精肉、蚊蠅腹內刳脂油的勾當,不奢望大發橫財,隻靠一個細水流長的積少成多。


    唐錦繡忍了半天,終於還是沒能忍住,又從貞觀手中拿過小香爐,雙手細細摩挲,真是愛不釋手,抬頭對那位摘了鬥笠的“老先生”微笑道:“這小香爐,來曆可是相當相當不簡單,曾是清德宗一位大隱仙年輕時候常伴左右的修行之物,隻是底部篆文,不彰顯清德宗身份而已,但是這位大隱仙曾有一部遊記傳世,並不廣泛,我恰好收藏有一本,時常翻閱,爛熟於心,才曉得此物的根腳。香爐雖非法寶,隻是件靈器,可真實價格,該有一顆穀雨錢的,地仙之下,無論是鬼物還是精怪,隻要點燃一炷山水香,便可很快靜氣凝神,進入禪定坐忘之境,十分難得。”


    女鬼貞觀有些著急,便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口。


    唐錦繡這才悻悻然收了口,不再繼續顯擺自己的考據學問。


    陳平安笑道:“那說明此物與我無緣,卻與坊主有緣。”


    唐錦繡將香爐遞給貞觀捧著,說道:“就憑老先生這份灑脫,我便也豪氣一回,再加一顆小暑錢,湊足一顆穀雨錢!”


    唐錦繡從腰間荷包撚出一顆穀雨錢,遞給陳平安,“錢貨兩訖。”


    陳平安拿過那顆神仙錢,雙指一摩挲,掂量一番後,才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點頭笑道:“買賣雙方,皆大歡喜,難得難得。以後若是又得了些稀罕寶貝,定要來坊主這邊抖摟抖摟。”


    唐錦繡指了指那包裹,然後掩嘴笑道:“老仙師難道忘了包裹之內,還有六成物件沒取出?”


    陳平安一拍額頭,“這輩子還沒摸到手過幾顆穀雨錢,教坊主看笑話了。我這就慢慢取出其餘物件,坊主隻管細細看。”


    唐錦繡笑著不言語,十分善解人意。


    她心中則冷笑不已。


    演,你繼續演。


    至於那位捧著香爐的妙齡女鬼,則覺得大開眼界,這位障眼法易容的年輕劍仙,真是個天生做買賣的。


    唐錦繡在陳平安從包裹裏搬東西出來的時候,也沒閑著,開始將那些花錢收入囊中的心愛物件,暫時先放在身後的多寶架上。至於那些沒能買買成功的物件,則被她先挪到櫃台一旁,動作嫻熟,堆放巧妙,相互間絕無半點磕碰。所以哪怕陳平安又拿出了三成多物件,櫃台上依舊不顯得擁擠。


    唐錦繡又陸陸續續挑中了三件,隻不過這次出價才兩顆小暑錢,一件羊脂玉雕的手把件,一件金錯銘文的矛尖,也都是因為是兩大王朝帝王將相的遺物,才有此價格,不過唐錦繡坦言,那矛尖去別處售賣,遇上識貨的兵家修士,興許這一樣就能賣出兩顆小暑錢,隻是在這鬼蜮穀,此物先天價格不高,隻能是個裝樣子的擺件,怪不得她金粉坊不出高價。


    陳平安不以為意,依舊選擇賣給金粉坊。


    櫃台已經擺不下物件,唐錦繡便讓貞觀放好香爐,再去將老仙師身後那排多寶架上的物件挪走。


    這一次唐錦繡揀選了四樣小物件,一隻鳧雁銀碗,一卷繪有牡丹兩本的畫軸,一隻小蟋蟀金籠子,以及一隻小蠻靴……


    當唐錦繡放下那卷畫軸、拿起那隻小蠻靴的時候。


    陳平安麵色如常,都是錢嘛。


    唐錦繡最後花了四顆小暑錢,最珍貴的那幅畫,所繪那兩本牡丹,相互依偎,名為“小黃嬌娘”和“白衣相公”,是神策國最著名的十棵牡丹之二。這幅畫便占了三顆小暑錢,其餘三物,隻是唐錦繡瞧著順眼而已,沾了骸骨灘諸國一些曆史典故的光,不然不值幾個神仙錢,賣給她銅臭城唐錦繡,算是眼前這位“老先生”找對人了。


    至於畫卷也好,先前金花頭飾也罷,以及她和銅臭城最為撿漏的香爐,隻要不是骸骨灘和鬼蜮穀的“老人”,任你是眼力再好的地仙修士,都要錯過。


    兩次結賬,分別遞出那幾顆小暑錢。


    陳平安開始收拾包裹,自己這趟銅臭城的包袱齋,當得有些意外又意外了。


    是一顆穀雨錢,外加六顆小暑錢啊。


    包裹裏其餘沒能賣出去的一大堆物件,又不是就真是什麽破爛貨了,離開了鬼蜮穀和骸骨灘,一樣有機會賣出手換來真金白銀的。


    陳平安打定主意,回頭原路離開銅臭城,一定要再打賞給那城門校尉鬼物一顆雪花錢,那家夥一定是嘴巴開過光吧,自己這趟金粉坊,可不就是財源廣進?


    背好行囊,陳平安重新戴起鬥笠,從袖中取出那隻粉彩瓷罐,放在櫃台上,望向那妙齡女鬼,笑道:“就當是一筆彩頭贈送,聊表心意,祝掌櫃的生意興隆。”


    那個名叫貞觀的掌櫃快速瞥了眼唐錦繡,見後者毫無反應,妙齡女鬼這才笑著收下。


    陳平安離開金粉坊,從先前城門離開銅臭城,丟了一顆雪花錢給那城門校尉,後者大喜,連連躬身道謝。


    陳平安去往青廬鎮。


    在那邊找個歇腳的地方,除了休養生息之外,還要畫兩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


    畢竟鬼蜮穀內,稱得上安穩二字的地方,蘭麝鎮都不算,隻有披麻宗竺泉親自坐鎮的青廬鎮而已。


    青廬鎮距離銅臭城不遠,隻是山水繞路,陳平安也沒有禦劍,隻是徒步行走,在能夠看到青廬鎮的輪廓後,微微鬆了口氣。


    陳平安離開鋪子後。


    唐錦繡手指輕輕敲擊櫃台,滿臉笑意。


    都說請神容易送神難,自己不但成功請神,還略有賺頭,而且還是正兒八經的掙錢了。


    不過唐錦繡有些犯嘀咕,生怕自己那個難得嚴肅教訓自己的哥哥,會罵自己“畫蛇添足”。


    在陳平安走出城門的那一刻,唐驚奇就來到金粉坊的鋪子。


    唐錦繡有些視線遊移不定。


    唐驚奇笑道:“挺好的,應對得體,竟然還水到渠成地做了一筆好買賣,難得難得,都知道幫著銅臭城掙錢了。”


    唐錦繡如釋重負。


    唐錦繡得意洋洋,問道:“哥,你說那家夥曉得我身份不?”


    唐驚奇扯了扯嘴角,“一開始未必確定,等到離開鋪子的時候,他應該就已經心裏有數了。”


    唐錦繡疑惑道:“是我哪裏露了馬腳?一位金粉坊的坊主,知曉那麽多曆史典故吧,不算破綻吧?我身邊的幾位女官,隨我看過了幾百年的書籍,也都能夠如數家珍的。”


    唐驚奇瞥了眼那女鬼貞觀,指了指她。


    本就肌膚白皙的妙齡女鬼,立即嚇得臉色愈發慘白無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唐錦繡哎呦一聲,後知後覺道:“那家夥當時送出粉彩小罐,是故意試探貞觀?”


    唐驚奇似乎心情不錯,笑道:“你起來吧,又不是多大的過錯,本就是件藏不住的事情。對於練氣士而言,真相如何,往往並不重要,遠遠不如他們心中的猜疑。再者,外鄉的任何一位世間修士,隻要能夠有此境界,一大把年紀便都不會活到狗身上去的。你們兩個的一言一行,和最終結果,已算是最好的了,我這個當城主和哥哥的,對你們沒有理由再多苛求。”


    唐驚奇離去之前,對妹妹說道:“記得賞賜給她一顆小暑錢。你啊,對銅臭城男子的那些大度和一擲千金,若是能夠勻一些給女子,就好了。”


    唐錦繡翻了個白眼。


    那邊。


    陳平安已經摘了麵皮,走入青廬鎮,並不大,甚至還不如那座奈何關集市。


    就縱橫交錯的兩條大街而已,估計屋舍建築加在一起,不到百餘棟,並且並無任何豪宅府邸。


    路上也行人寥寥,不過茶攤酒樓倒是也有,賣茶販酒的,竟然都是姿色出眾的少女婦人,想必是那銅臭城在此謀生的女子了,而且多半是有些修道根骨、可惜卻又無法成為披麻宗修士的。


    青廬鎮倒是有兩家仙家客棧,一南一北,北邊的,價格就貴了,一天一夜就要十顆雪花錢,南邊的,才一顆。


    陳平安問了是否因為靈氣懸殊的關係,不曾想北邊客棧那位女子嫣然一笑,十分實誠,說並無差別,隻是北邊客棧離著那位宗主的修道茅屋近一些,有錢的仙師,都願意在這邊紮堆,而且杜仙師常年都居住在這座客棧,所以經常能夠碰著。


    於是陳平安就轉頭去了南邊。


    那女子眨了眨眼眸,似乎有些訝異。


    能夠走到青廬鎮的修士和純粹武夫,可都一個個財大氣粗,真沒誰兜裏是缺錢的主兒,隻分有錢和更有錢的兩種,天底下最金貴的麵子,豈能因為這一天的九顆雪花錢,就給自己丟在地上撿不起來?


    陳平安要了一間屋子後,開始倒騰咫尺物和那隻包裹,換了些新鮮物件,放入包裹中。


    打算隔個幾天再去一趟銅臭城金粉坊。


    這叫逮住了一頭肥羊,就使勁薅羊毛。


    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兒。


    做完這些,陳平安繼續以一顆顆雪花錢修繕身上那件春草法袍。


    約莫一盞茶後,陳平安停下此事。


    修補法袍一事,不是砸錢就行,是一門細致活。


    陳平安開始練習劍爐立樁,運轉那依舊無法徹底打破所有關隘的劍氣十八停。


    一個時辰後,陳平安喝了一大口養劍葫內的深澗水,開始煉化水氣精華,補充自身水府。


    隻是一個多時辰,才一鼓作氣煉化出三滴“泉水”,給水府中三位綠衣童子接在手心。


    陳平安的這類粗淺修行,尚且如此耗時,一旦閉關,更是兩耳不聞世間事,所以才有那個說法,山中不知人間寒暑。


    當陳平安趁著休憩時分,沉浸心神,陰神化作一粒芥子,巡遊水府,結果就遭了那些小家夥們的幽怨眼神。


    大概是說天資平平,就應該更加勤勉修行,笨鳥先飛啊。為何打造出關鍵竅穴的這麽一座大府邸後,這些年莫說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了,簡直就是一天打漁一年曬網了。


    陳平安愧疚難當,狼狽離開水府。


    那條武夫純粹真氣凝練化成的火龍,在水府門外的一處岔口處,它默默凝視著陳平安。


    陳平安黯然不語。


    它一擺頭甩尾,快速遊曳離去。


    早些年,它那頭顱之上,曾經站著一位儒衫仗劍的金色小人。


    與它一起巡狩四方,在這座小天地內一同開疆拓土,所向披靡,如同相得益彰的廟堂文武。


    陳平安收起念頭,撤了內視之法,回過神後,坐在桌旁,視線低斂,怔怔無言。


    講道理這件事,說服別人不容易,說服自己也很難。


    那麽為什麽還要講理呢。


    一碗市井飯,一部拳譜。


    值得嗎?


    為此付出的代價,即便極其巨大,已經傷及大道根本,可自己的那個選擇,真的就對嗎,萬一是錯的?


    陳平安不是在糾結於第一個早有答案的問題,以及那個注定暫時不知對錯的問題。


    但是陳平安在害怕,心悸不已,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自己會想這些。


    陳平安猛然間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後,離開桌子,身形顛倒,一襲青衫大袖飄搖,閉上眼睛,開始以天地樁倒立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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