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0章天地無拘束


    鬼蜮穀桃林,小玄都觀內。


    觀主老道人站在那棵參天桃樹下,腳邊水霧彌漫,然後如同緩緩攤開了一幅巨大山水畫卷。


    當畫卷上出現一位書生走入銅臭城中,去參加如同兒戲的科舉。


    手捧拂塵的“小道童”徐竦心中悚然,顫聲道:“師父,這是傳說中的光陰長卷走馬圖?”


    老道人點點頭,“大源王朝崇玄署雲霄宮的掌教,親自手書一封送來咱們小玄都觀,要為師幫著楊凝性護道一程,好事做到底,為師便繪製了這副畫卷。不過你放心,這隻是真正走馬圖的摹本,代價不會太大,旁人隻能觀看三次,之所以給你看一遍,就是要你觀道一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所以你看仔細了。”


    徐竦震驚道:“那位崇玄署小天君,反正有那哥哥在寶鏡山取物,楊凝性自己不過是來鬼蜮穀遊玩一般,何須如此?”


    老道人笑道:“一開始為師也疑惑,隻是猜測多半涉及到了大道之爭。等你自己看完這幅畫卷,真相就會水落石出了。”


    徐竦瞪大眼睛,不願錯過畫卷中一個細節。


    隻是那楊凝性在銅臭城的所作所為,實在不堪入目,如果這副畫卷不是走馬圖,徐竦都要覺得師父小題大做,雲霄宮掌教更是瞎操心了。


    可當徐竦看到剝落山避暑娘娘被“書生”化作黑煙,一口吞下,而牆頭之上,蹲著那個年輕劍客。


    徐竦就有些神色凝重起來。


    此後種種。


    徐竦看得心驚膽戰,心思起伏不定。


    當腳下那幅山水畫卷終於落幕,變成一卷畫軸被師父輕輕握在手中。


    老道人笑道:“有何感想?”


    徐竦汗顏道:“若弟子是那個……好人兄,不知道死在楊凝性手上幾回了。”


    老道人點點頭,“你要是此人,更逃不出鬼蜮穀。”


    徐竦想起先前青廬鎮那邊的動靜,以及隨後名副其實的神仙廝殺,這位小道童有些灰心泄氣。


    老道人看著這個得意弟子,微笑道:“怎麽,這就覺得自己不如他人了?若是為師與你說這個外鄉遊俠,真實年齡,不過二十歲出頭,你是不是還要一頭撞死在桃樹下?”


    徐竦額頭滲出細密汗水。


    老道人搖頭歎息道:“癡兒。在福緣凶險共存的命懸一線之中,次次搏那萬一,真就是好事?深陷紅塵,因果纏身,於修道之人而言,何其可怕。退一步說,你徐竦如今便真是不如此人,難道就不修行不悟道了?那麽換成為師,是不是一想到高處有那道祖,稍低一些,有那三脈掌教,再低一些,更有白玉京內的飛升仙人,便要心灰意冷,告訴自己罷了罷了?”


    徐竦抬起頭,眼神茫然。


    老道人屈指輕扣徐竦額頭,“我們道人,修的是自家功夫自家事,大敵唯有那草木枯榮、人皆生死的規矩牢籠,而不在他人啊。他人之榮辱起落,與我何關?在為師看來,興許真正的大道,是爭也不用爭的,隻不過……算了,此言多說無益。”


    徐竦退後一步,打了一個稽首,“師父,弟子有些明白了。”


    老道人欣慰點頭,“足矣。”


    原本每一幅壁畫皆是一扇門扉的仙家秘境內。


    隨著八幅壁畫都成為白描圖,這座仙家洞府的靈氣也失去大半,淪為一座洞天不足、福地有餘的尋常秘境,還是一塊風水寶地,隻是再無驚豔之感。


    薑尚真再次行走其中,很是失落。


    他以本命物柳葉斬開天幕重返骸骨灘後,沒有就此離開北俱蘆洲,而是悄悄來到了這座秘境。


    有些事情,不想個明白,總是心癢癢。


    而且躲在地方,一箭雙雕,一是比躲在木衣山更安全,二是擔心與那賀小涼交惡後,後遺症會比較可怕,那個心狠手辣的娘們可是個福緣深厚到嚇人的主,一旦恨上了自己,極有可能,隻要他薑尚真是在一般的北俱蘆洲地界,就要莫名其妙遭殃,大禍不至於,可一定會很惡心人就是了,比如薑尚真當下就很擔心自己在骸骨灘或是木衣山隨便一露頭,然後就要死不死遇上了某位雲遊南方的老姑娘,然後對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淚,哭訴衷腸,薑尚真是最受不了這類重逢了。


    隻是薑尚真躺在這處秘境的花叢中想,坐在被褥錦繡的床榻上想,趴在猶有餘香的梳妝台上想,坐在仙子姐姐們定然趴過的高樓欄杆上想,終究還是有些事情沒能想透徹,仿佛眨眼功夫,就約莫得有三天光陰過去了。


    想不通,就問嘛。


    薑尚真便駕馭本命物,在一處門扉處咄咄咄敲擊不斷。


    很快就來了那位熟麵孔的披麻宗老祖,一見到此人,就氣不打一處來,他怒喝道:“薑尚真,還不滾蛋?!咱們披麻宗沒狗屎給你吃!”


    薑尚真坐在一處欄杆上,俯瞰那位暴脾氣的老家夥,嬉皮笑臉道:“別介啊,有話好好說,我如今可是你們披麻宗的盟友……”


    那披麻宗老祖也不廢話了,就要開打。


    薑尚真趕緊舉起雙手,一本正經說道:“我有事找你們宗主竺泉,當然還有那個待在你們山上的客人,最好是讓他們來這邊聊聊。”


    老祖已經馭出本命物,看架勢,不像是舒展筋骨那麽簡單。


    薑尚真雙手輕輕拍擊欄杆,無奈道:“這裏可是你們披麻宗的一處珍貴家業,打來打去,還不是你們的損失?”


    老祖冷笑不已,當那塊本命木牌出現後,四周已經站立有四尊天王像神祇,四肢緩緩而動,金光不斷凝聚於眼眸中。


    薑尚真就怕北俱蘆洲修士玩這一出,都是管他娘的把架先幹了再說。


    若是當年,薑尚真還真就吃這一套,當時薑尚真還隻是一位金丹境,卻敢自稱主動惹事的本領第一,打架罵人的功夫第一,見機不妙就跑路的能耐第一,自詡為三魁首。可這趟北俱蘆洲之行,薑尚真是沒打算重出江湖的。


    薑尚真瞥了眼高處,鬆了口氣。


    秘境高空的一處雲海中,再次出現宗主竺泉的繡花鞋,起先大如山丘,遮天蔽日,隻是落地瞬間,就恢複正常身材。


    竺泉身邊還有那個陳平安。


    兩人出現在這座高聳閣樓的頂層廊道中。


    竺泉讓那位老祖返回木衣山。


    老祖罵罵咧咧,收起本命物和四尊天王像神祇。


    薑尚真哈哈大笑,跳下欄杆,“小泉兒,都說那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咱們相當於十年沒見麵了,想不想我?我知道的,一定是半點都不想的,對不對?”


    竺泉懶得正眼看他一下,對陳平安說道:“放心,一有麻煩,我就會趕過來。宰掉這個色胚,我比踏平京觀城還要來勁。”


    薑尚真不以為意,斜靠欄杆,以手作扇,輕輕扇風,笑眯眯道:“小泉兒真是一如當年,十分活潑可愛了。”


    竺泉一閃而逝,由那雲海返回木衣山。


    等到披麻宗老祖和宗主竺泉一走,薑尚真大袖一揮,從袖中出現一件又一件的奇怪法寶,竟是直接封禁了直通木衣山的雲海大門,與其餘八扇壁畫小門。


    然後雲海那邊,傳來竺泉嗓音模糊的一聲“薑尚真你找砍不是”,然後雲海震動不已,估計是竺泉開始在木衣山那邊砸門了。


    薑尚真又揮了揮袖子,不斷有件件光彩流轉炫目的法寶飛掠出袖,將那雲海大門徹底堵死,然後高聲發誓道:“我如果在這裏行凶,一出門就給你竺泉打死,成不成?”


    陳平安對此無動於衷,自己拎一壺酒,朝薑尚真拋出一壺酒,說道:“謝了。”


    薑尚真再無先前的玩笑神色,感慨道:“我很好奇,你猜到是誰對你出手了嗎?”


    陳平安笑道:“不是高承嗎?”


    薑尚真破天荒沒有任何玩笑言語,隻是凝視著陳平安。


    陳平安輕輕跳起,坐在欄杆上,薑尚真也坐在一旁,各自喝酒。


    陳平安說道:“你這麽問,我就真的確定了。”


    薑尚真疑惑道:“那我就更納悶了,我通過各種門路,查詢過你的過往,照理說,你與她是不會有如此之深的瓜葛才對。”


    陳平安先說了一句題外話,“竺宗主先前跟我說,白籠城蒲禳向高承出劍後,回了她一句‘劍客行事,天地無拘束’,說得真是太好了。”


    薑尚真喝了一大口酒,腮幫微動,咕咚作響,好似漱口一般,然後一仰頭,一口咽下。


    薑尚真又仰頭灌了一口酒,還是不著急吞入腹中。


    不過是丟了一張價值七八十顆穀雨錢的破網在那鬼蜮穀,但是從頭到尾看了這麽場好戲,半點不虧。


    跟我薑尚真談錢不錢的,是羞辱我嗎?


    “之所以跟賀小涼牽連不清。”


    陳平安麵無表情,緩緩道:“是陸沉那個王八蛋坑了我。”


    薑尚真一口酒噴出去。


    薑尚真趕緊抹了抹嘴,苦兮兮道:“就算在這仙府遺址當中,直呼聖人名諱,也不妥當的。”


    陳平安笑道:“有些恩怨,多罵幾句少罵幾句,改變不了什麽。”


    “陳平安,你與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


    薑尚真眨了眨眼睛,抬了抬屁股,指了指頭頂,“那位,是一定要弄死你?”


    陳平安搖搖頭,“沒那麽誇張,舊賬差不多已經了清,人家那麽大一位管著一座天下蒼生的掌教老爺,也沒那麽多閑工夫搭理我。不過肯定看我不順眼就是了。所以將來要不要去青冥天下遊曆,我很猶豫。”


    浩然天下的九洲,還有其餘三座天下,陳平安都是想要走一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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