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2章諸位隻管取劍(一)


    杜俞隻覺得頭皮發麻,硬提起自己那一顆狗膽所剩不多的江湖豪氣,隻是膽氣提起如人登山的氣力,越到“山巔”嘴邊近乎無,怯生生道:“前輩,你這樣,我有些……怕你。”


    陳平安手持那把崔東山贈送的玉竹折扇,雙指撚動,竹扇輕輕開合些許,清脆聲音一次次響起,笑道:“你杜俞於我有救命之恩,怕什麽?這會兒難道不是該想著如何論功行賞,怎麽還擔心被我秋後算賬?你那些江湖破爛事,早在芍溪渠水仙祠那邊,我就不打算與你計較了。”


    陳平安身上穿著那件已經多年沒有穿過的法袍金醴,那一襲青衫的春草法袍已經毀壞殆盡,任你是砸多少神仙錢都無法修補如初了,便收入了咫尺物,與那些穿破的草鞋、喝空了的酒壺放在一起。之前一戰,怎麽個凶險,很簡單,讓他都來不及換上身上這件金醴,心意一動的瞬間事,都無法做到。所以隻能靠肉山體魄去硬抗雲海天劫,大概等於在積霄山小雷池浸泡了幾天幾夜?


    杜俞一咬牙,哭喪著臉道:“前輩,你這趟出門,該不會是要將一座忘恩負義的隨駕城,都給屠光吧?”


    陳平安斜眼看著杜俞,“是你傻,還是我瘋了?那我扛這天劫圖什麽?”


    杜俞抹了把額頭汗水,“那就好,前輩莫要與那些蒙昧百姓慪氣,不值當。”


    他是真怕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時候可就不是自己一人遭殃橫死,肯定還會連累自己爹娘和整座鬼斧宮,若說先前藻溪渠主水神廟一別,範巍然那老婆娘撐死了拿自己撒氣,可現在真不好說了,說不定連黃鉞城葉酣都盯上了自己。


    有些以往不太多想的事情,如今次次鬼門關打轉、黃泉路上蹦躂,便想了又想。


    尤其是這些天待在鬼宅,幫著前輩一起打掃屋舍院落,提水桶拿抹布,粗手粗腳做著這輩子打娘胎起就沒做過的下人活計,恍若隔世。


    陳平安將那折扇別在腰間,視線越過牆頭,道:“行善為惡,都是自家事,有什麽好失望的。”


    杜俞使勁點頭道:“君子施恩不圖報,前輩風範也!”


    陳平安笑道:“你就拉倒吧,以後少說這些馬屁話,你杜俞道行太低,說者吃力,聽者膩歪,我忍你很久了。”


    杜俞笑臉尷尬。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放在竹椅上,腳尖一踩地上那把劍仙,輕輕彈起,被他握在手中,“你就留在這裏,我出門一趟。”


    杜俞自然不敢質疑前輩的決定,小心翼翼問道:“前輩何時返回宅子?”


    陳平安笑道:“去一趟幾步路遠的郡守衙署,再去一趟蒼筠湖或是黑釉山,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


    杜俞鬆了口氣。


    陳平安走出鬼宅。


    杜俞對著那隻朱紅色酒壺,雙手合十,彎腰祈禱道:“有勞酒壺大爺,多多庇護小的。”


    當鬼宅大門打開後,那位白衣謫仙人真正現身。


    原本起勁喧嘩的隨駕城百姓,無論男女老幼,不少百餘人一哄而散。人流中多是自認遭了無妄之災、損失慘重的富貴門戶裏邊,那些個給家主派來此處討要錢財的仆役家丁,以及從隨駕城各處趕來湊熱鬧的地痞,還有不少想要見識見識什麽是劍仙的任俠少年。


    雖然人人都說這位外鄉劍仙是個脾氣極好的,極有錢的,並且受了重傷,必須留在隨駕城養傷很久,這麽長時間躲在鬼宅裏邊沒敢露麵,已經證明了這點。可天曉得對方離了鬼宅,會不會抓住街上某人不放?好歹是一位什勞子的劍仙,瘦死駱駝比馬大,還是要小心些。


    剛好有一夥青壯男子正推著一輛糞車飛奔而來,大笑不已,原本他們正為自己的豪邁之舉感到自得,很享受附近那些人的豎大拇指、高聲喝彩,推起糞車來,更加起勁賣力,離著那棟鬼蜮森森、無人敢住的宅子不過二三十步路了。結果那手持長劍的白衣仙人,剛好開門走出,並且直直望向了他們。


    三位常年在隨駕城遊手好閑的年輕男子,頓時呆若木雞,兩腿挪不動路。


    不但如此,還有一人從街巷拐角處姍姍走出,然後逆流向前,她身穿縞素,是一位頗有姿色的婦人,懷中抱有一位猶在繈褓中的嬰兒,倒春寒時節,天氣尤為凍骨,孩子不知是酣睡,還是凍傷了,並無哭鬧,她滿臉悲慟之色,腳步越來越快,竟是越過了那輛糞車和青壯男子,撲通一聲跪倒在街上,仰起頭,對那位白衣年輕人泣不成聲道:“神仙老爺,我家男人給倒塌下來的屋舍砸死了,我一個婦道人家,以後還怎麽活啊?懇請神仙老爺開恩,救救我們娘倆吧!”


    婦人哭天哭地,撕心裂肺,似乎馬上就要哭暈過去。


    躲在街巷遠處的百姓開始指指點點,有人與旁邊輕聲言語,說好像是芽兒巷那邊的婦人,確實是去年開春成的親。


    可憐人呐。


    陳平安蹲下身,“這麽冷的天氣,這麽小的孩子,你這個當娘親的,舍得?難道不該交予相熟的街坊鄰居,自己一人跑來跟我喊冤訴苦?嗯,也對,反正都要活不下去了,還在意這個作甚。”


    婦人愣了一下,似乎打死都沒有想到這位年輕劍仙是如此措辭,一時間有些發蒙。


    然後隻見那個年輕人微笑道:“我瞧你這抱孩子的姿勢,有些生疏,是頭一胎?”


    婦人驟然間哀嚎起來,什麽話也不說。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說道:“等會兒,是不是隻要我不理睬,與你擦身而過,你就要高高舉起手中的孩子,與我說,我不救你,你便不活了,反正也活不成,與其害得這個可憐孩子一輩子吃苦,不如摔死在街上算了,讓他下輩子再投個好胎,這輩子是爹娘對不住他,遇上了一位鐵石心腸的神仙,隨後你再一頭撞死,求個一家三口在地底下一家團圓?還是說,我說的這些,已經比別人教你的更多了?”


    婦人隻是悲慟欲絕,哀嚎不已,教人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陳平安瞥向遠處那個開口道破婦人身份的市井男子,微微一笑,後者臉色微變,飛快離開,身形沒入小巷。


    那個匆忙逃遁之人,眼前坐地哭喊的婦人,隱匿於糞桶中伺機而動的江湖刺客。


    應該都是些對方幕後指使自己都不覺得能夠成事的小算計,純粹就為了惡心人?


    陳平安覺得有些意思。


    蒼筠湖殷侯肯定暫時沒這膽子,寶峒仙境範巍然則沒這份彎彎腸子,那個始終沒見過的黃鉞城葉酣?或是那位名叫何露的少年,假借隨駕城某位官員胥吏之手?反正這練氣士、市井婦人和武夫三人,死了都未必知道自己被誰送來找死的,之所以來這裏送死,自然各有各的緣由和安排。


    怎麽辦呢?


    因為陳平安覺得自己是真的被惡心到了。


    婦人眼前一花。


    竟然沒了那位年輕白衣仙人的身影。


    婦人一咬牙,站起身,果真高高舉起那繈褓中的孩子,就要摔在地上,在這之前,她轉頭望向街巷那邊,竭力哭喊道:“這劍仙是個沒心肝的,害死了我男人,良心不安是半點都沒有啊!如今我娘倆今天便一並死了,一家三口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他!”


    婦人將那孩子狠狠砸向街上,希冀著可莫要一下子沒摔死,那可就是大麻煩了,所以她卯足了勁。


    自己一輩子的榮華富貴,都在這一下上邊了。


    反正孩子也不是她的,天曉得是那陌生漢子從哪裏找來的,至於那個剛死沒多久的男人,莫名其妙就沒了,倒還真是她瞎了眼才嫁了的男人,不過那種管不住褲襠更管不住手的無賴貨色,好賭好色,一點家底都給他敗光了,害得自己過門後,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早死早好,自己摔死了孩子,隻需要一頭撞向牆壁,磕個頭破血流嚇唬人而已,然後裝暈便是,又不用真死,那麽前邊得手的那一大袋子金銀,加上事成之後的又一袋子,以後隨便找個男人嫁了,當個穿金戴銀的闊夫人,還難?


    砸出孩子之後,婦人便有些心神疲憊,癱軟在地。


    然後她驀然睜大眼睛。


    隻見那白衣神仙不知何時又蹲在了身前,並且一手托住了那個繈褓中的孩子。


    陳平安站起身,抱起孩子,用手指挑開繈褓棉布一角,動作輕柔,輕輕碰了一下嬰兒的小手,還好,孩子隻是有些凍僵了,對方約莫是覺得無需在一個必死無疑的孩子身上動手腳。果然,那些修士,也就這點腦子了,當個好人不容易,可當個幹脆讓肚腸爛透的壞人也很難嗎?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隻是當他望向那懷中的孩子,便自然而然眼神溫柔起來,動作嫻熟,將繈褓棉布將孩子稍稍裹得嚴實一些,並且極有分寸地散發手心熱量,溫暖繈褓,幫著抵禦這凍骨春寒。


    天底下就沒有生下來就命該受苦遭災的孩子。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倒掠,如一抹白虹斜掛,返回鬼宅院中。


    杜俞大概是覺得心裏邊不安穩,那張擱放養劍葫的椅子,他自然不敢去坐,便將小板凳挪到了竹椅旁邊,老老實實坐在那邊一動不動,當然沒忘記穿上那具神人承露甲。


    杜俞見著了去而複還的前輩,懷裏邊這是……多了個繈褓孩子?前輩這是幹啥,之前說是走夜路,運道好,路邊撿著了自己的神人承露甲和煉化妖丹,他杜俞都可以昧著良心說相信,可這一出門就撿了個孩子回來,他杜俞是真傻眼了。


    陳平安將孩子小心翼翼交給杜俞,杜俞如遭雷擊,呆呆伸手。


    陳平安皺眉道:“撤掉甘露甲!”


    杜俞嚇了一跳,連忙撤去甘露甲,與那顆始終攥在手心的煉化妖丹一起收入袖中。


    動作僵硬地接過了繈褓中的孩子,渾身不得勁兒,瞧見了前輩一臉嫌棄的神色,杜俞欲哭無淚,前輩,我年紀小,江湖經驗淺,真不如前輩你這般萬事皆懂皆精通啊。


    陳平安叮囑道:“我會早點回來,孩子稚嫩,受了些風寒,你多注意孩子的呼吸,你散發靈氣溫養孩子體魄的時候,一定一定要注意分寸,一有問題,離開鬼宅的時候,就拿上養劍葫,去找經驗老道的藥鋪郎中。”


    杜俞小雞啄米。


    陳平安想了想,手腕一擰,手心多出僅剩的那顆核桃,“砸出之後,威力相當於地仙修士的傾力一擊,無需什麽開門口訣,是個練氣士就可以使用,哪怕是下五境的體魄孱弱,也無非是吐幾口血,耗完靈氣積蓄而已,不會有太大的後遺症,何況你是洞府境巔峰,又是兵家修士,遇上事情,放心使用。”


    杜俞還抱著孩子呢,隻好側過身,彎腰勾背,微微伸手,抓住那顆價值連城的仙家至寶。


    杜俞心中大定。


    難得前輩有如此絮叨的時候。


    不過不知為何,這會兒的前輩,又有些熟悉了。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不再手持劍仙,再次將其背掛身後,“你們還玩上癮了是吧?”


    杜俞哀歎一聲,熟悉的感覺又沒了。


    默默告訴自己,就當這是前輩用心良苦,幫你杜俞砥礪心境來著。


    前輩已然不見。


    無靈氣漣漪,也無清風些許。


    仿佛與天地合。


    杜俞抱著孩子,輕輕搖晃,不敢動作稍大,害怕晃醒了那孩子,他娘的老子這輩子對那些江湖女俠,都沒這麽溫柔過,杜俞低頭望去,感慨道:“小娃兒,你福氣比天大嘍。”


    一條寂靜無人的狹窄巷弄中。


    漢子背靠牆壁,咽了口唾沫,好像沒追來?


    為了掙那顆小暑錢,真是燙手。


    與自己接頭的那位譜牒仙師,雖說瞧著不像是拿得出小暑錢的,可神仙錢做不得假,不拿就是死,不拿了乖乖辦事還能如何。找了個隨駕城胥吏,差不多的手段,給了他一袋銀子,不拿也是死,那胥吏倒也不蠢,便幫他找到了芽兒巷那麽一對狗男女,才有了今天的這些。


    這位山澤野修摸出那顆小暑錢,展顏一笑,喃喃耳語,譜牒仙師真是不把錢當錢的貨色,這等買賣,希望再來一打。


    耳畔有人微笑道:“你也不錯啊,不把人命當命。”


    漢子僵硬轉頭,瞧見了那個手搖折扇的白衣謫仙人,就站在幾步外,自己竟然渾然不覺。


    漢子顫聲道:“大劍仙,不厲害不厲害,我這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那個教我做事的夢梁峰譜牒仙師,也就是嫌做這種事情髒了他的手,其實比我這種野修,更不在意凡俗夫子的性命。”


    漢子擠出笑容,“這位大劍仙,你是不知道,那芽兒巷婦人天生一副蛇蠍心腸,她男人更是該死的醃臢貨色,這等市井人物,也虧得就是資質不行,隻能在爛泥裏打滾,不然給他們當成了修道之人,做起壞事來,那才叫一絕。”


    那位白衣劍仙微笑道:“不問心,隻看事。不然天底下能活下多少?你覺得呢?”


    漢子點頭道:“對對對,劍仙大人說得都對。”


    然後他聽到那位連天劫都能扛下而不死的外鄉劍仙,略帶訝異語氣問自己,“一個夢梁峰的小小譜牒仙師,殺幾個市井百姓,尚且覺得髒了手,那你覺得我身為劍仙,殺你髒不髒手?若非如此,街上求財的婦人,推糞車找樂子的市井地痞,還有那個躲在糞桶裏吃屎的刺客,我為何不殺?”


    漢子雙手托起那顆小暑錢,深深彎腰,高高舉手,諂媚笑道:“劍仙大人既然覺得髒了手,就發發慈悲心腸,幹脆放過小人吧,莫要髒了劍仙的神兵利器,我這種爛蛆臭蟲一般的存在,哪裏配得上劍仙出劍。”


    “仙家術法,山上千萬種,需要出劍?”


    聽到這句話後,漢子大汗淋漓,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這會兒,覺著我像是與你們一個德行的惡人,才覺得怕了?”


    那謫仙人以手中合起折扇,輕輕敲打腦袋,意態慵懶,輕聲笑道:“惡人眼前不言語,好人背後戳脊梁。悶葫蘆是你們,眉飛色舞也還是你們。怪也,妙也。”


    漢子不是不想逃,是完全手腳不聽使喚了。


    那人說道:“來,容你撐開嗓子喊一句‘劍仙殺人了’,若是喊得滿城皆聞,我可以饒你一饒。”


    漢子使勁搖頭,硬著頭皮,帶著哭腔說道:“不敢,小的絕不敢輕辱劍仙大人!”


    那人哦了一聲,道了一句那你可就慘了,不等野修言語,他以折扇輕輕拍在那位野修的腦袋上,然後隨手揮袖,拘起三魂七魄在手心,以罡氣緩緩消磨之。


    如果所有好人,隻能以惡人自有惡人磨來安慰自己的苦難,那麽世道,真不算好。


    至於那顆小暑錢,就那麽摔在了屍體的旁邊,最終滾落在縫隙中。


    一襲白衣,緩緩走出小巷。


    片刻之後,一道金色劍光拔地而起,有那白衣仙人禦劍離開隨駕城,直直去往蒼筠湖。


    從城中鬼宅那邊,有一抹幽綠飛劍,尾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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