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7章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二)


    一位乘坐自家渡船來到牛角山渡口的男子,身邊跟著一位名叫鴉兒的婢女。


    兩人直接禦風去往落魄山。


    龍泉劍宗打造的劍牌,他有,上次造訪落魄山,順路跟當地一座仙家府邸買來的,這會兒就掛在腰間。


    依仗身份原價買賣,這種事情,他做不出來,跟道義不道義沒關係,就是


    價格翻倍不肯賣,再翻,對方便爽快賣了。哪怕如此,也不過一顆穀雨錢而已。


    到了山腳那邊便落下身形。


    他高聲喊道:“大風兄弟!”


    一個在宅子大門口板凳上曬太陽的佝僂漢子,立即起身跑來,熱絡道:“哎呦喂,周肥兄弟來啦!”


    薑尚真身邊站著一位姿色絕美的年輕女子,正是從藕花福地帶出來的鴉兒。


    看過之後,鄭大風唏噓道:“澇死啊。”


    薑尚真問道:“可以上山不?”


    鄭大風點頭道:“可以啊,不過最近咱們落魄山手頭緊,就有了個新山規,過門登山,得繳一筆小錢。既然是周肥兄弟,那我就不要臉了,徇私一回,不按照規矩走了,周肥兄弟隻管看著給便是,反正身份擺在這邊,是差點成了咱們落魄山供奉的半個自家人,看著給就行。”


    薑尚真笑嗬嗬摸出一顆穀雨錢,放在鄭大風手上。


    鄭大風收入袖中,“使不得,使不得,太多了些。”


    那個鴉兒看著厚顏無恥的佝僂漢子,她那顆極其靈光的腦子,都有些轉不過彎來。


    鄭大風陪著薑尚真一起登山,問道:“這次來,有啥事?”


    薑尚真笑道:“是來與你們落魄山表達一番謝意,如今我書簡湖多出了一位玉璞境劍修擔任供奉,多虧了你們山主,全是拜他所賜。再就是聽說魏山神舉辦了第二場夜遊宴,我兩次都錯過了,實在過意不去,撓心撓肝的,所以必須親自走一趟。一個致謝,一個道歉,必須補上。”


    書簡湖出現了一座新宗門,名為真境宗,這是寶瓶洲山上眾所周知的大事。


    如果不是一洲版圖上的馬蹄聲太嘈雜,這絕對能夠讓山上修士津津樂道許久。


    真境宗的桐葉洲如今第一大仙家門派玉圭宗的下宗。


    首席供奉劉老成,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


    此外供奉還有青峽島截江真君劉誌茂。


    以及從玉圭宗趕來落腳書簡湖的一撥強大修士。


    如今又多出了一位北俱蘆洲的女子劍仙酈采,成為宗門記名供奉。


    聲勢浩大。


    一時間寶瓶洲山上各地,望向神誥宗的視線,就多了起來。


    很好奇地頭蛇與過江龍之間,會不會在台麵上打起來,若是些桌麵底下的暗流湧動,到底不如雙方大修士打生打死來得精彩。


    神誥宗,宗主祁真是一位十二境修為的天君,又得了道統掌教賜下的一件仙兵,而且神誥宗在中土神洲,同樣是有上宗作為靠山的。祁真的師弟,如今好像就在上宗那邊擔任要職。


    隻不過按照寶瓶洲修士的推斷,真境宗在近百年當中,肯定還是會小心翼翼擴張領土。


    大驪宋氏不會允許寶瓶洲憑空多出一個尾大不掉的宗門。


    事實上真境宗也確實恪守規矩,哪怕是處置書簡湖的眾多島嶼,除了早期的那些血腥鐵腕,典型的順者昌逆者亡,如今已經趨於安穩和緩,一些足夠聰明的修士和島嶼,各有收獲,發現在劉誌茂的整頓之後,不談宗門規矩束縛的話,其實各自島嶼實力和家底,不減反增。並且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是寶瓶洲最無法無天、魚龍混雜的野修雜處之地,好像一夜之間,搖身一變,就莫名其妙都成了一位位譜牒仙師,而且還是一座宗字頭仙家的譜牒仙師。


    在這期間,珠釵島試圖遷出書簡湖,真境宗專門撥劃出一片山水綿延的幾座島嶼,卻始終沒有決定歸屬,真境宗某位大修士突然閉關不現身,都是小事了。


    朱斂接待了薑尚真,相談甚歡。


    薑尚真拿出了兩件價值連城的法寶,作為補上兩次夜遊宴的拜山禮,勞煩朱斂轉交給披雲山魏檗。


    除此之外,薑尚真起先又準備好了兩件仙家重寶,作為落魄山年輕山主為真境宗贏來一位玉璞境供奉的謝禮。


    朱斂便說玉璞境劍修,那可是劍仙,更何況還是北俱蘆洲的劍仙,周肥兄弟隻給兩件,說不過去,三件就比較合理了。


    當時坐在小院石凳上的薑尚真一拍大腿,說自己怎麽就忘了這茬,罪過罪過,於是直接拿出了……兩件。


    鴉兒有些不忍直視。


    她在離開藕花福地之後,既見過薑尚真在玉圭宗內看似跋扈實則算計的手段,還追隨薑尚真去過雲窟福地,更見過薑尚真的冷酷無情,殺那些不服管束的福地地仙,就跟擰斷幾隻雞崽兒脖頸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最後到了書簡湖,雖然薑尚真從來沒有具體的發號施令,好像當起了天不管地不管老子什麽都無所謂的甩手掌櫃,但是人人事事,魔教出身、所以大致熟稔一個大門派運轉的鴉兒,都看出了薑尚真的為人處世的無形烙印。


    所以她就愈發奇怪,當年那位姓陳的年輕謫仙人,至於讓薑尚真如此鄭重其事對待嗎?再說了,如今陳平安可都不在自家山頭。


    如今的鴉兒,再不是藕花福地那個井底之蛙。


    她已經見過整座桐葉洲最高處的風光。


    鄭大風一瞧,樂了。


    好嘛。


    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螯魚背。


    落魄山四座附屬山頭的壓勝之物,都有了。


    而這位周肥兄弟最聰明的地方,在於這四件品秩不俗的壓勝之物,將來是可以作為輔佐器物存在的,也就是說隻要落魄山找到了更合適的仙家重器,鎮壓那些山頭的山水,如今的雪中送炭,就會自動轉為錦上添花。


    當然了,這位真境宗宗主的手法,之所以能夠這麽聰明,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前提。


    有錢!


    不過也正常,那座雲窟福地,是能夠讓那幫眼睛長在額頭上的中土神洲修士,都要紛紛慕名而去的好地方。


    更是整座玉圭宗的收入大頭來源。


    所以朱斂殺豬,殺周肥的豬。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皆大歡喜。估摸著這位古道熱腸的周肥兄弟,還要嫌棄朱斂捅在身上放血的刀子,不夠多不夠快?


    既然到了馬屁山……落魄山,雙方自然要比拚一下道法高低。


    這趟落魄山之行,胸有成竹的薑尚真,竟然再次甘拜下風。


    因為朱斂有殺手鐧,就是陳平安那位開山大弟子裴錢的那句境界翻番。


    一錘定音。


    薑尚真拜服。


    鴉兒在一旁聽得渾身不得勁兒。


    雙方總算開始聊正事了。


    鴉兒十分拘謹。


    因為那個佝僂漢子的視線,實在是讓她感到膩歪。


    可偶爾對視一眼,對方的眼神,又真談不上惡心。


    這讓她有些無奈。


    鴉兒打定主意,以後再也不來落魄山了。


    “我要蓮藕福地的兩成收益,沒有期限約束,是永久的。”


    薑尚真伸出兩根手指,“我給出的條件,第一,真境宗先借給落魄山一千顆穀雨錢。躋身中等福地後,再借兩千顆。躋身上等福地後,還會拿出三千顆。都沒有利息。但是三筆穀雨錢,陳平安和落魄山,必須分別在百年之內、五百年、千年之內償還我們真境宗,不然就得額外價錢。至於是以錢還錢,還是借人還債,我們雙方可以事後商量,暫時先不去細說。第二,我會從雲窟福地那邊抽調人手,進入蓮藕福地,負責幫助落魄山打理各種庶務。第三,我還可以在書簡湖邊界地帶,一口氣拿出六座島嶼,不是租借,而是直接贈予落魄山。”


    朱斂微笑不語。


    薑尚真也不著急。


    朱斂突然說了一句話,“如今是神仙錢最值錢,人最不值錢,但是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可就不好說了。周肥兄弟的雲窟福地,地大物博,當然很厲害,我們蓮藕福地,疆域大小,是遠遠不如雲窟福地,可是這人,南苑國兩千萬,鬆籟國在內其餘三國,加在一起也有四千萬人,真不算少了。”


    薑尚真搖搖頭,一揮袖子,立即籠罩出一座小天地,緩緩道:“這種話,換成外人,可能我們那位荀老宗主都會相信,可惜不湊巧,我剛好是從藕花福地走出來的謫仙人,大致猜出那位老觀主的手筆了,所以南苑國之外,鬆籟國在內的這些紙人和紙糊的地盤,短期之內,人之魂魄稀碎淡薄,山水氣運更是極其稀疏,可以忽略不計,隻能靠實打實的南苑國來分攤、彌補,所以南苑國之外的所有人和物,如今真的不值錢,半點都不值,隻能慢慢等,長遠了,才會越來越值錢。所以我才會咬死‘永久’二字。”


    朱斂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笑道:“兩成,還是永久收益,有點多了。”


    不過對於這位周肥兄弟,還是高看了一眼。


    這叫以人算猜天算,猜到了,就是本事,得認。


    不過與此同時,薑尚真心中其實也是差不多的看法。


    朱斂也是在賭大勢來壓價。


    關鍵是對方賭對了。


    薑尚真撤了小天地,起身說道:“我先去走走逛逛,什麽時候有了確切消息,我再離開落魄山,反正書簡湖有我沒我,都是一個鳥樣。”


    薑尚真帶著鴉兒禦風去往龍州的州城,也是曾經的龍泉郡郡城所在地。


    他打算給那個從北俱蘆洲帶去書簡湖的孩子,找幾個年齡相差不大的玩伴兒。


    身邊的婢女鴉兒,明顯老了點,也笨了點。


    鄭大風看到朱斂投來視線。


    鄭大風笑道:“我邀請的那位高人,應該很快就到了。到時候可以幫咱們與薑尚真壓壓價。”


    說到就到。


    一位年輕女子飄然落在小院當中。


    鄭大風笑道:“小柳條兒,如今出落得真好看,真是俊俏的不要不要。”


    李柳笑道:“鄭叔叔好。”


    朱斂也沒有說什麽客氣話,與這位陌生女子,開門見山聊起了蓮藕福地的事項,事無巨細,四國格局,朱斂娓娓道來。


    至於她是什麽身份來曆,朱斂根本不在意,鄭大風這個落魄山的看門人,自會把關。


    李柳也沒有賣關子,讓朱斂喊來魏檗,打開桐葉傘,與朱斂一起走入了那座曾經的藕花福地。


    一位遠遊境武夫,一位隨隨便便就躋身元嬰境界的大修士,一起俯瞰福地山河。


    李柳扯了扯嘴角,“不愧是臭牛鼻子,道法高深了不少,難怪敢跑去青冥天下掰手腕了。”


    朱斂盤腿而坐,置若罔聞。


    李柳伸手指了指腳下山水萬裏,緩緩道:“此處福地的變遷,按照早年的說法,屬於‘山河變色’,南苑國之外的地界,被你們當年的那位老天爺,以莫大神通,打造出了一種類似白紙福地的形、香火洞天的意,簡而言之,就是南苑國之外所有的山水草木和一切有靈眾生,皆如白紙,活也能活,但是已經沒有了‘半點意思’,也就是說這些紙片,心思再虔誠,拜佛求神,都沒辦法孕育出一星半點的香火精華,但是不耽誤他們在新福地的投胎轉世,隻要新福地靈氣越來越多,南苑國香火越來越鼎盛,所有紙片隨之都會越來越厚重,最終與常人無異,甚至還可以擁有修道資質,以及成為山水神祇的可能。”


    朱斂淡然道:“從絢爛的彩繪畫卷,變成了一幅工筆白描。”


    李柳笑道:“可以這麽說。”


    李柳凝神望去,隨便指了幾處,“所謂的謫仙人,都已經撤出這座碎裂福地。並且一些已經開始登山的修道之人,明顯也不在你們蓮藕福地了,例如鬆籟國那處曾經有俞真意坐鎮的湖山派,山水氣運,就會顯得特別空白,十分紮眼,這就是俞真意被老道相中的結果,俞真意如今應該在四塊真實藕花福地之一,那個陸台又是一個,南苑國京城那個書香門第,看到沒有,一樣空白極大,極其突兀,一定是這個家族,出現了一位被老道覺得有意思的人,所以藕花福地一分為四後,大致歸屬,已經很明朗,分別是陳平安,藕花福地曆史上第一個成功轉去修道的俞真意,一統魔教的謫仙人陸台,陳平安去過藏書樓兩次的那戶人家。”


    朱斂看也沒看,撓頭而笑,“我可不是山水神靈,看不出那些天地氣象。”


    李柳笑了笑,“不用試探我,沒必要,而且小心畫蛇添足。”


    朱斂微笑道:“好的。”


    李柳問道:“如果你是那個臭牛鼻子的棋子,陳平安會死得很慘。”


    朱斂雙手撐拳在膝,天風吹拂,身體微微前傾,“既然有幸生而為人,就好好說人話做人事,不然人間走一遭,有意思嗎?”


    朱斂眯起眼,緩緩道:“天地生我朱斂,我無法拒絕,我朱斂如何去死,是可以由我決定的。”


    李柳轉過頭,第一次仔細打量起這位覆有麵皮的純粹武夫,“朱斂,你大道可期。”


    朱斂抬起頭,轉頭望向那位極其危險的年輕女子,“柳姑娘,你不來我們落魄山,真是可惜了。”


    李柳有些疑惑,卻懶得知道答案,繼續為朱斂講解福地運轉的關鍵和禁忌。


    半點不比薑尚真生疏。


    道理很簡單。


    曆史上,哪怕撇開最早大道根腳不說,李柳也管理過一手之數的洞天福地,其中一座洞天一座福地,中土神洲的漣漪洞天,流霞洲的碧潮福地。它們曾經甚至都在三十六和七十二之列,隻不過下場與比起下墜紮根的驪珠洞天還要不堪,如今都已破碎,被人遺忘。


    裴錢這幾天都在閉關。


    夜以繼日做一件事情。


    在竹樓一樓的書案上埋頭抄書。


    快不得。


    她隻能老老實實,一個字一個字寫得端正。


    身為山頭小管家的粉裙女童陳如初,一門心思想要兼任落魄山竹樓右護法的周米粒,都在竹樓這邊伺候裴錢抄書,給她端茶送水,揉肩敲背。


    終於在一天晌午時分,裴錢輕輕放下筆,站起身,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神功大成!”


    陳如初問道:“真抄完啦?”


    裴錢斜眼道:“不但還清了債,還學寶瓶姐姐,多抄了一旬的書。”


    裴錢雙手環胸,冷笑道:“從明天練拳開始,接下來,崔前輩就會知道,一個心無雜念的裴錢,絕對不是他可以隨便唧唧歪歪的裴錢了。”


    陳如初欲言又止。


    算了吧,反正都是一拳的事情。


    她就不潑冷水了。


    周米粒趕緊抬起雙手,飛快拍掌。


    裴錢趴在抄書紙張堆積成山的書案上,玩了一會兒自己的幾件家傳寶貝,收起之後,繞過書案,說是要帶她們兩個出去散散心。


    陳如初多拿了些瓜子,周米粒扛著行山杖。


    裴錢大搖大擺走向老廚子那邊的宅子,要去找那個師父從北俱蘆洲拐騙過來的未過門小師娘。


    結果沒在家。


    裴錢就去找老廚子。


    結果半路竄出一條土狗,被裴錢一個飛撲過去,一巴掌按住狗頭在地,一手抓住嘴巴,嫻熟擰轉,讓那狗頭一歪。


    裴錢蹲在地上,問道:“你要造反?這麽久了都不露麵?說!給個說法,饒你不死!”


    那條土狗隻能嗚咽。


    裴錢一個擰轉,狗頭瞬間轉向,點頭稱讚道:“好膽識,麵對一位殺人如拾草芥的絕世高手,都可以一言不發,憑這份英雄氣魄,就可以不死。”


    土狗趕緊搖了搖尾巴。


    裴錢卻沒有放過它,“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她抬起一隻手掌,周米粒立即遞過去行山杖,打狗還需打狗棒,捅馬蜂窩的時候,行山杖的用處就更大了,這是裴錢自己說的,結果裴錢沒好氣道:“瓜子。”


    粉裙女童趕緊放了一把瓜子在裴錢手上,裴錢一手嗑瓜子,一手始終擰住土狗嘴巴,“來,學那書上的高人,冷冷一笑。”


    土狗扯了扯嘴。


    裴錢又說道:“換一個,學那江湖演義小說的壞人,來個邪魅一笑。”


    土狗又變了眼神扯嘴角。


    裴錢一皺眉,土狗心知不妙,開始掙紮。


    卻被裴錢拽著土狗,她站起身,旋轉一圈,將那條土狗摔出去七八丈。


    然後裴錢嗑著瓜子,看到不遠處站著一位男子和年輕女子。


    她歪著腦袋,看了半天之後,驀然笑容燦爛,鞠躬行禮。


    陳如初彎腰喊了一聲周先生。


    周米粒有樣學樣。


    “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麵了吧?”


    薑尚真望向那個當年就覺得挺有趣的黑炭小丫頭,笑眯眯道:“如今成了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很好,我覺得陳平安的眼光很不錯,願意帶你離開藕花福地。”


    裴錢小雞啄米使勁點頭。


    這家夥馬屁功夫不耐啊。


    不過這家夥能夠認識自己師父,真是祖墳冒青煙,應該多燒香。


    所以裴錢笑道:“前輩去過咱們山頂的山神廟沒有?”


    薑尚真笑道:“去過了。”


    裴錢又問道:“那麽那座龍州城隍閣呢?”


    州城隍的那個香火小人兒,如今是她的半個小嘍囉,因為早先它帶路找到了那個大馬蜂窩,事後還得了她一顆銅錢的賞賜。在那位州城隍老爺還沒有來這邊任職當差的時候,雙方早就認識了,當時寶瓶姐姐也在。不過這段時日,那個跟屁蟲倒是沒怎麽出現。


    所以一有機會,她還是想著為城隍閣那邊添些香火。


    薑尚真搖頭道:“這地兒倒是還真沒去過。”


    與薑尚真告辭離去後,裴錢帶著她們兩個去了台階之巔,一起坐著。


    朱斂帶到山上的少女岑鴛機,正從半山腰那邊,往山上練拳而走。


    按照粉裙女童這個小耳報神的說法,前不久岑鴛機一天之內必須走完三趟台階,山腳山巔來回為一趟。


    三個小丫頭,肩並肩坐在一起,嗑著瓜子,說著悄悄話。


    薑尚真回到自己院子,搖頭笑道:“總算知道南婆娑洲那位醇儒的肩頭,為何會被偷走一輪明月了。估摸著藕花福地的,也被老觀主摘取大日於手,擷取精華,放在了這個小丫頭的另外一顆眼眸當中。”


    鴉兒聽得驚世駭俗。


    薑尚真瞥了她一眼,“是不是很憋屈,自己如此辛苦修行,好像一輩子都比不上別人一樁機緣?”


    鴉兒不敢說話。


    薑尚真笑眯眯取出一件半仙兵品秩的真境宗未來鎮山之寶,“我誠心送你,你接得住嗎?不會死嗎?會的,而且你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是劉老成,還是劉誌茂?還是那些玉圭宗跟過來的大小供奉。隨便用點心計手段,你就會咬餌上鉤,然後身死道消。”


    鴉兒安靜等待薑尚真這位宗主收回那件半仙兵。


    但是薑尚真卻攥緊那顆珠子,一巴掌打入女子眉心處,微笑道:“送你了。省得你以為抱上了一條大腿,就可以安心修行。虎狼環伺之地,還這麽跟在藕花福地一樣不長心眼,可不行。”


    鴉兒如置身油鍋之中,神魂被煮沸,雙手抱頭,疼痛得滿地打滾。


    薑尚真早已揮袖造就小天地。


    “我要拿你去釣一釣劉老成和劉誌茂的心性,山澤野修出身嘛,野心大,最喜歡自由,我理解。他們忍得住,就該他們一個躋身仙人境,一個破開元嬰瓶頸,與我薑尚真一起登高,共賞風月。忍不住,哪怕動心起念,稍有動作,我就要很痛心了,真境宗白白折損兩員大將。”


    薑尚真翹著二郎腿坐在一旁,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天底下所有的修士,幾乎沒幾個,意識到唯有自己的心性,才是真正可以伴隨一生的護道人。”


    南苑國京城陋巷中。


    一位青衫少年正坐在多年不換的板凳上,想著事情。


    陸先生在幾年前告辭離去,說是以後有機會的話,可以在外邊重逢,在這座天下就別想了。


    那會兒陸先生,已經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二人了,與那位貌若稚童、禦劍遠遊的湖山派老神仙,俞真意,實力相差無幾。


    不但如此,北晉國在龍武大將軍唐鐵意的率領下,大軍北征草原,戰功彪炳,在那之後唐鐵意和北晉兵馬就不再大動幹戈,任由草原陷入子殺父、兄殺弟的內訌。


    而且唐鐵意還數次孤身北上,以一把佩刀煉師,手刃無數草原高手。


    臂聖程元山不知為何在南苑國之行過後,便放棄了草原之上的所有富貴家業,成為湖山派一員。


    鬆籟國則在湖山派一手扶植起來的傀儡新帝主政之下,大肆搜尋適合修道之人。


    陸舫的鳥瞰峰,與簪花郎周仕的春潮宮,一直處於封山狀態。


    隻不過這些天下大勢,青衫少年郎隻是默默看在眼中,更多還是讀書,以及修行。


    先生種秋,陸先生,各自陪他曹晴朗走過一次南苑國五嶽。


    既是遠遊,也是修行。


    當時少年手上就有那本五嶽真形圖,國師種秋當年得到這件仙家之物後,擔心被俞真意奪走,一直試圖銷毀而無果,後來不知道陸先生說了什麽,國師就將這本書交由曹晴朗保管。曹晴朗也大致猜出一些端倪,陸先生其實如此針對俞真意,既是為己,也是為了這本玄之又玄的神仙書。


    兩位先生,傳授曹晴朗的學問,又有偏差。


    先生種秋所授學問,循序漸進,禮儀醇厚。畢竟種秋是一位被譽為文國師武宗師的存在。


    先生陸台所教,駁雜而精深。而這位陸先生,在這座天下橫空出世,崛起速度,更是前無古人。他的幾位弟子,無一例外,都成了雄踞一方的梟雄豪傑。


    響起敲門聲。


    曹晴朗走去開門。


    是一位雙鬢霜白的老儒士。


    南苑國國師。


    種秋與半個弟子的曹晴朗分別落座。


    種秋笑道:“晴朗,你年少時便多有疑問,問星辰由來,問日月輪替,問風雨根腳。我這個學塾夫子,無法回答,以後你可以自己去追尋答案了。”


    曹晴朗輕輕點頭。


    種秋沉默片刻,感慨道:“但是我希望將來,你可以為這座天下,說一說話,不至於淪為人人難逃棋子命運的棋盤。”


    曹晴朗說道:“會的。這與我將來本事高低,有些關係,卻不重要。而是我相信他。”


    種秋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對這位自己看著一年一年長大的青衫讀書郎放心,對當年那個白衣負劍的年輕人,也放心。


    種秋突然有些猶豫。


    曹晴朗說道:“先生是猶豫留在南苑國,還是去往那座天下?”


    種秋點頭道:“我不好奇外邊的天地到底有多大,我隻是有些憧憬外邊的聖賢學問。”


    曹晴朗笑容燦爛,“先生放心吧,他說過,外邊的書籍,價錢也不貴的。”


    種秋打趣道:“那會兒你才多大歲數,他當年說了什麽話,你倒是什麽都記得清楚。”


    曹晴朗喃喃道:“怎麽會忘記呢。不會忘的。”


    兩兩無言。


    種秋抬頭看了眼天色,“要下雨了。”


    曹晴朗微笑道:“道路猶在,撐傘便是。”


    漁翁先生吳碩文當初帶著弟子趙鸞鸞,和她哥哥趙樹下一起離開胭脂郡,開始遊曆山河。


    畢竟朦朧山那邊的事情太大,吳碩文不是信不過陳平安,實在是小心駛得萬年船,所以一路遠遊,離開了彩衣國。


    先去了趟梳水國,拜訪了那位梳水國劍聖宋雨燒。


    雙方屬於聊得來,又談不上太過一見如故。


    沒辦法,不是朋友的朋友,就一定可以成為至交好友。


    得看緣分。


    不過宋雨燒對兩個晚輩還是很喜歡的,尤其是宋雨燒那位如今掌管家業的兒媳,更是對那位瞎子都看得出來是一位修道胚子的少女鸞鸞,喜歡得發自肺腑。這大概跟她自己尚未有子女也有關係,遇到趙鸞鸞這樣身世悲慘卻乖巧單純的少女,出身大驪諜子的婦人,當然忍不住會去心疼。


    老少三人,開始北歸。


    因為越往南,越不安生。


    吳碩文不敢拿兩個孩子的性命開玩笑。


    這天三人在一處山巔露宿,趙鸞鸞在呼吸吐納,趙樹下在練習走樁。


    吳碩文看得心中欣慰不已。


    鸞鸞當然資質更好,可老人對待兩個孩子,從無偏私。


    吳碩文其實身上還帶著一本秘籍,是陳平安一個字一個字親筆手抄出來的《劍術正經》,還有一把他自己暫時背在身上的渠黃仿劍,都沒有與趙樹下明說。


    按照與陳平安的約定,吳碩文隻有等到什麽時候趙樹下練拳有成了,才交出兩物,轉交給少年。


    趙樹下練拳之後,站在原地,眺望遠方。


    在胭脂郡,那次與陳先生久別重逢,趙樹下當時隻練了十六萬三千多拳。


    後來離別之際,陳先生又讓他練到五十萬拳。


    趙樹下知道自己資質不好,所以一門心思,埋頭練拳,勤能補拙。


    不知何時,趙鸞鸞站在了他身邊,柔聲道:“哥哥,你是不是想成為陳先生的弟子?”


    趙樹下撓撓頭,有些難為情,“不敢想。”


    陳先生那樣的一位劍仙,他趙樹下怎麽敢奢望成為弟子?


    趙鸞鸞悄悄說道:“哥哥,可是我總覺得陳先生,對你是很寄予厚望的。”


    趙樹下想了想,“不管其它,我一定要練完五十萬拳!以後的事情以後說。”


    趙鸞鸞點點頭。


    趙樹下突然歎了口氣。


    少女疑惑道:“怎麽了?”


    趙樹下小聲說道:“我是說假如啊,假如我僥幸成為了陳先生的弟子,那我該喊你什麽?師娘嗎?這輩分豈不是亂套了?”


    少女滿臉漲紅,如紅暈桃花驀然開於春風裏。


    她一腳踹在趙樹下小腿上,“趙樹下!你胡說八道什麽?!”


    趙樹下一臉無辜,呲牙咧嘴。


    吳碩文大聲道:“我什麽都沒有聽到!”


    少女愈發紅透了臉頰,跑去遠方一個人待著。


    趙樹下轉過頭,與老人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


    雖然年紀懸殊,可都是男人嘛。


    不過當趙樹下重新開始練拳的時候,便又不同。


    吳碩文如今看待少年枯燥練拳的時候,甚至有些時候會有些恍惚,總覺得趙樹下的資質,其實很好?


    曾經的趙樹下,的的確確不是什麽練武奇才,當下的趙樹下,事實上拳意也極其淡薄,依舊不算武學天才。


    可是總有一天,隻要少年持之以恒,走在當下這條道路上,那麽最少是有那麽一種可能的。


    天下拳意最近陳平安。


    唯有無名小卒趙樹下。


    青鸞國邊境那邊。


    琉璃仙翁都快要道心崩潰了。


    那位白衣少年容貌的崔大仙師,讓一個孱弱稚童背著他。


    稚童搖搖晃晃,走在崎嶇山路上。


    崔東山揮動一隻雪白袖子,嘴裏嚷著駕駕駕,好似騎馬。


    落魄山竹樓二樓。


    裴錢剛剛艱難躲避過一拳,就又被下一拳砸中額頭,被一路帶到牆壁那邊,被那一拳釘死在牆壁上。


    光腳老人麵無表情道:“我以世間紙糊的四境打你三境,結果你這都等於死了幾次了?你是個廢物嗎?!你師父是個資質尚可的廢物,那你就是一個沒資格當陳平安弟子的廢物!”


    好似被掛在牆壁上的裴錢,七竅流血,她竭力睜開眼睛,朝那個老頭吐出一口血水。


    老人也不躲避,隻是手上一拳驟然加重力道,如果這棟竹樓是市井屋舍,估計那顆小腦袋就直接完完整整地凹陷進去了。


    老人冷笑道:“不服氣?你有本事開口說話嗎?廢物師父教出來的廢物弟子!我要是陳平安,早就讓你卷鋪蓋滾蛋了,省得以後丟人現眼!”


    他這一拳,打得裴錢本就鮮血模糊的整張臉龐,再不見半點黝黑。


    一條纖細胳膊顫顫巍巍抬起,都不算什麽出拳,隻是輕輕碰了一下老人肩頭。


    輕飄飄的,撓癢癢呢?


    老人似乎勃然大怒,以拳變掌,抓住她整顆頭顱,隨手一揮,橫飛出去,撞在牆壁上,重重墜地。


    裴錢已經徹底暈死過去。


    老人來到她身邊,蹲下身,伸出手指,淩空虛點。


    片刻之後,他站起身,轉頭對竹樓外的廊道那邊說道:“拖走。”


    竹門大開,粉裙女童嫻熟背起癱軟在地的黝黑丫頭,腳步輕柔卻快速,往一樓跑去。


    老人雙手負後,大步走出屋子,來到廊道欄杆那邊。


    他當然不是什麽以尋常四境給那丫頭喂拳,可能嗎?


    老人笑卻無聲,默默望向遠方。


    有那一拳。


    就該你裴錢境境最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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