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4章舟中之人盡敵國(二)


    白玉拱橋附近,已經沒有打鬥,變成了一場心境上更加凶險的亂戰。


    桓雲老真人以符陣環繞周身。


    白璧懷捧古琴“散雪”,十八顆壓勝花錢,亦是沒有收起的意思。


    一時間此地氣機漣漪,紊亂至極。


    不過也正好隔絕了其他所有修士武夫的窺探。


    六人站定之後,各有心聲交流。


    老真人桓雲,彩雀府孫清,水龍宗白璧。


    暫時來看,是隻有機會和實力活到最後的人。


    但是這三人,分明各有牽掛。


    孫清是武峮,以及那名弟子。


    白璧是詹晴。


    桓雲需要為沈震澤兩位嫡傳弟子護道。


    師門傳承,大道之上的未來道侶,自己的良知。


    所以這個局,對三人而言,都會是一個極其難熬的問心局,不輸其餘為活而活的任何人。


    桓雲不是沒有想過要,聯合所有人,一起對抗這座小天地的古怪規矩。


    但是太過涉險,很容易早早將自己置身於死地。


    相信孫清與白璧更是如此。


    有心無力,何況還未必有心。


    白璧率先開口,“先找那五人。”


    孫清微笑道:“找到了,又該怎麽講?”


    白璧換了提議,“那個黑袍老者,總得先找出來吧?”


    孫清搖頭道:“這種人,你以為找到了,便可以隨便殺?到時候是你白璧身先士卒,還是咱們這位神通廣大的小侯爺親自出馬?”


    很快就有兩人附議孫清。


    詹晴苦笑不已。


    自己在第一場廝殺當中,被眾人除之後快,誰都卯足了勁都要殺他。


    結果一個言行滑稽的老東西,竟然誰都要心存忌憚,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都不會對他展開圍殺狩獵。


    桓雲猶豫了一下,提議道:“我們不殺人,隻取寶,並且這些寶物誰都不拿,暫時就放在山頂道觀那邊。”


    一位野修頭目冷笑道:“這還不是脫褲子放屁?最後能夠活下來的,就五個。給咱們手起刀落了,死了個痛快,還省去他們一份煎熬。”


    另外一位年邁武夫,點頭道:“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先解決掉一撥人,我們六人,半旬之內,每個人可以護住四五人,咋樣?”


    這兩人便是附議孫清的那兩位。


    詹晴說道:“五人太多。”


    那野修嘖嘖道:“你與這自家婆娘,反正身邊無人可用,就隻剩下兩個了,當然覺得多,按照小侯爺的想法,是不是留下兩人性命,才剛剛好?”


    詹晴抖了抖衣袖,無所謂道:“那你們繼續聊,當我不存在。”


    原本詹晴還想要提議,所有人先停戰,一起針對那五人,再談後續。


    看來是癡心妄想了。


    估摸著現在他詹晴無論說什麽,都是白搭。


    不談那得寶最多的五位。


    目前活著的,還有四十二人。


    白璧說道:“那就各留三人,但是事先說好,我與詹晴,可以再拉攏兩人,護住他們性命。”


    桓雲沒有說話。


    因為雲上城就隻來了三人。


    他桓雲,隻是一位短暫的護道人,甚至不是那兩個年輕孩子的傳道人,更不是什麽雲上城修士。


    至於更多的他人生死,實在是顧不得了。


    孫清雖然不願意與這幫人摻和,但是她沒有開口。她除外,武峮,與自己弟子柳瑰寶,還多出一個名額。


    而少女已經用言語心聲,祈求孫清救下一人。


    是一位她們在訪山路上認識的陌路人。


    一見鍾情,不過如此。


    孫清沒覺得有什麽不對。


    當年自己遇上那個年輕讀書人,不也如此。


    師父自己尚且如此,就沒資格與弟子牢騷什麽大道理。


    不過突然有人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主動與孫清說道:“我知道你是彩雀府孫府主,我與楚兄弟,都信不過小侯爺這撥人,不如咱們聯手,先說服桓雲老神仙,讓他袖手旁觀便是,我們先一起宰了詹晴他們,這夥人最是不守規矩,比野修的路子還野,宰了他們之後,孫府主你就是我們的領袖,最後我與楚兄弟,再與你們彩雀府,伺機殺掉桓雲一方,如何?最後差不多是我們五人活下,豈不安穩?”


    孫清皺眉不已。


    既不答應,也沒拒絕。


    那位武夫也不著急。


    對他來說,老真人桓雲道法是高,本該是最好的合作對象,可惜太扭捏老好人,注定無法一起做大事。


    至於詹晴與那金丹女修,皆是壞水爛肚腸的壞種,遠遠不如彩雀府孫清這般讓人放心。


    而且被他認出身份的孫清,修為足夠,兩位隨從的手段城府,更是不差。


    至於那芙蕖國出身的白璧,先前她已經亮明身份,不過又如何?水龍宗祖師堂嫡傳,了不起啊?去他娘的大宗門譜牒仙師,真要有本事,怎的不一口氣殺了我們全部人?


    詹晴其實大致猜到了自己這一方的處境。


    愈發悔青了腸子。


    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意識到什麽叫真正的譜牒仙師,以及山澤野修行事風格的先天不足。


    而白姐姐顯然是被他連累了。


    隻是讓詹晴心情略好的一個結果,是馬上就會死掉十八人。


    反正他和白姐姐這邊,不但不會再死人,反而可以多出兩位臨時的“供奉客卿”,隊伍當中,那麽每少一人,他和白姐姐就多出一分勝算。


    與仙府山門相對的白玉拱橋一邊水畔,一位肩頭挨了高陵一道拳罡擦過的年輕人,臉色慘白,失魂落魄坐在河水之畔。


    身上一件錦緞袍子,被那道雄渾拳罡波及,早已鬆垮稀爛。


    一個野修壯漢與他道侶,兩人並肩,坐在這位年輕人附近,壯漢掬水洗了把臉,吐出一口濁氣,轉頭笑著勸慰道:“懷公子,不打緊,天無絕人之路,我覺得你吉人自有天相,跟著你這一路走來,不都是化險為夷嗎?要我看啊,這麽大的福緣,該有你一份,咱們夫婦二人,跟著懷公子你分一杯羹就行。”


    年輕人說著一口不算嫻熟的北俱蘆洲雅言,喃喃道:“先前那些小打小鬧,不過是四五境的妖物作祟,如果不是認識了你們,估摸著也隻會繞路,哪敢去廝殺一番。本來隻是想著去書院遊學,不曾想會是這麽個慘淡光景。會死的,我們都會死的。”


    那婦人皺了皺眉頭。


    真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一天到晚隻會說些晦氣話。


    先前可以忍,是因為這位別洲讀書人在言語之中,透露出他與書院一位夫子有些淺淡淵源,可以勉強進入書院借書抄書。


    一個才四境瓶頸的下五境修士,先前廝殺起來,倒是熱血上頭,先吃了北亭國小侯爺一記術法,竟是還不知道天高地厚,事後又莽莽撞撞衝上去,差點一頭撞到那高陵的拳罡當中,如果不是被一位少女一巴掌拍開,已經死無全屍了。


    不愧是讀書人。


    一位身材苗條的少女抹了把臉,一路走來,歪頭朝地上吐出好幾口血水,最後大大方方坐在年輕讀書人身邊,說道:“姓懷的,接下來你就跟著我,什麽都別管。”


    年輕人一臉茫然,低聲問道:“還有廝殺不成?”


    少女笑道:“你又要像先前在橋上,打算拚死都要救我了?”


    年輕人有些難為情,誰救誰都不好說。


    少女摘下腰間酒壺,遞過去,“喝點酒,壯壯膽子?”


    年輕人搖搖頭,臉色微紅,“柳姑娘,我喝不來酒的。”


    少女便自己喝酒起來,一抹嘴,抬頭望向山頂,笑道:“懷潛,想說‘於禮不合’便直說。”


    年輕人啞口無言。


    少女正是彩雀府金丹孫清最器重的嫡傳弟子,柳瑰寶。


    彩雀府上上下下,連同武峮在內,都覺得少女會成為下一位府主,沒有任何懸念。


    少女年歲還小,雖說年齡瞧著要比猶有稚嫩的麵相,更大一些,但在山上修士當中,已經是當之無愧的修道天才,她如今有了洞府境修為。


    而且在武峮率先向高陵出手之前,她隨後兩次開口,都直接決定了整個戰局的形勢走向,甚至可以說詹晴與白璧最記恨之人,就是這個境界不高的少女。


    那來自別洲遠遊求學的年輕讀書人,姓懷名潛,莫名其妙就卷入了這場災厄當中。


    柳瑰寶反正很中意他,尤其是使勁裝著自己是一位老江湖、那份故作精明的癡傻,那些個裝出來的機靈勁兒,真是憨得可愛。


    興許是柳瑰寶自己太早慧多智,對於這個境界修為不曾作偽的懷潛,反而瞧著就喜歡。


    就像師父說的,喜歡一個人若是要講道理,理由多多,那就不是真正喜歡,趕緊換人喜歡去。


    師父每次喝酒醉醺醺,與她這個弟子吐露心扉,說那劉先生的種種事跡,然後無意間蹦出這種話的時候,落在柳瑰寶眼中,其實也很可愛的。


    師父那邊,又有了些定論。


    柳瑰寶覺得挺沒勁的。


    商量了該殺誰,現在就是在決定怎麽殺,誰來殺了。


    聰明一點的人,應該可以察覺到征兆。


    柳瑰寶轉頭望去,看來聰明人的,還是少。


    而師父那邊六人,還在專心致誌,忙著勾心鬥角。


    一位漢子獨自一人坐在河邊,手腳冰涼。


    離著所有人都有些距離,沒辦法,孤家寡人一個,沒死在前邊的亂戰當中,已經是祖墳冒青煙了。


    漢子腳上穿著一雙磨損厲害的靴子。


    不知是誰率先以心聲喊了一句,說那六人認可了小侯爺詹晴的提議,決定要殺光所有野修。


    誰都不太確定,但是誰都不敢不信。


    片刻呆滯之後,三三兩兩開始或飛奔或禦風,撤離白玉拱橋那邊。


    那個出聲之人,顯然沒有柳瑰寶的那門獨家秘術,又小覷了對岸六人的敏銳神識。


    立即就被盯上。


    而且他應該是為了不露出太明顯的馬腳,便沒有率先挪步,等到大半人開始鳥獸散去,這才剛要轉身,結果直接被高陵以腳尖挑起一把尖刀,丟擲而出,穿透頭顱,當場斃命。


    詹晴剛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


    這種下三濫的栽贓嫁禍,真相如何,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他覺得自己這趟胸有成竹的尋寶玩樂,真是一個意外接著意外,這會兒都有些麻木了。


    武峮神色落寞,隻是隱藏很好。


    斃命之人,是一位小山頭仙家的主心骨。


    是少數希冀著靠這座仙府遺址來為自己續命幾年的年邁修士。


    於是武峮與這位心知必死的老修士,做了一樁買賣。


    武峮當然會信守承諾,以後彩雀府會暗中資助他的那座小山頭,並且答應百年之內,連同老修士的關門弟子在內,栽培出最少三位中五境修士。


    這是老修士用身家性命換來的報酬。


    對岸六人當中。


    不少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但是到底是誰暗中授意,或是那老修士自己失心瘋,是否與北亭國侯府有舊怨,臨死都要拉著小侯爺一起遭罪,已經全然不重要。


    不過那麽些人四散而逃。


    還是讓六人有些無奈。


    還能如何,分頭追殺而已。


    相信高陵會是最為不遺餘力的一個。


    因為這位金身境武夫,怒意最盛,殺氣最重,早就憋了一肚子邪火。


    哪怕受傷不輕,但是武夫體魄本就以堅韌見長,擊殺三三兩兩的小股勢力,依然手到擒來。


    不過像那少女柳瑰寶與年輕書生懷潛,就沒有逃,武峮也走到了他們身邊,開始清理傷勢。


    還有兩撥人,戰戰兢兢,但是也沒有挪步。


    分別是對岸那兩位龍門境野修、武夫宗師的自家人。


    逃散眾人當中,那個恨不得多生出兩條腿的野修漢子,漸漸與旁人拉開距離,畢竟他誰都信不過,而且好像誰都能殺他。


    先前用八顆雪花錢買來的那張昂貴雷符,在白玉拱橋那邊的廝殺當中,還真等於救了他一命,隻是現在他是真沒有什麽傍身絕技、寶物了。


    他突然聽到身後響起一個半生不熟的嗓音,“殺豬的?”


    漢子悚然轉頭,腳步不停,見著了一個陌生人,試探性問道:“兩個他娘的?”


    那人笑著點頭。


    漢子差點當場淚崩。


    好家夥,總算來了個同命相憐的難兄難弟。


    漢子稍稍放緩腳步,“不會殺我吧?”


    至於在這之前,好像沒有見著此人的身影,漢子已經沒那麽多心氣去多想了。


    那個不知為何,變成了青衫少年麵容的雲上城集市包袱齋,搖頭道:“殺你能掙錢嗎?哪怕能掙錢,我能爭得過那些大人物?”


    漢子鬆了口氣,不再言語。


    兩人一起埋頭狂奔。


    突然前方有人瞥見了那片白霧茫茫,驚駭萬分道:“難道這就走到頭了?!”


    白茫茫的邊界雲霧,如潮水迅猛退去。


    山巒起伏,便如那猶抱琵琶半遮麵的女子,漸漸露出了真容。


    這座仙家府邸的版圖,迅速廣闊起來。


    桓雲沒有出手殺人的意思,說是先行一步,然後禦風去了山上,尋找那兩位沈震澤的嫡傳弟子。


    孫清也沒有,不過讓武峮三人,一起往南邊去看看。


    白璧與詹晴,讓高陵隻管放開手腳殺人,至於那位芙蕖國皇家供奉,則被白璧喊到了身邊。


    高陵竟是直接摘掉了那副甘露甲,藏在袖中,挑了一把主人已死的長刀,握在手中,飛奔離去。


    白霧當中,高大老人已經收起那本書,站在原地,卻與白霧一起身形倒滑出去,故而始終如蛟龍隱匿於雲海當中,老者雙手負後,微笑道:“若是地盤太小,怕你們死得太快,會少看許多場好戲。”


    半旬過後,他還會有幾條極有意思的新規矩,昭告眾人。


    例如即刻起,殺人最多之人,可以成為最後五人當中的第二位仙府嫡傳。


    那你桓雲,孫清,兩個暫時還不願大開殺戒的好心腸修士,還要不要殺人?


    要不要一殺就是殺了個酣暢淋漓,百無禁忌?


    老人轉頭望向一位早早躲在界線上、挖坑埋了自己的佩刀年輕人,說道:“順便看看你小子,有無運氣和那道緣,成為我的開山大弟子了。”


    那個芒鞋竹杖白衣飄飄的狄元封,發現邊界形勢變幻之後,罵了一句娘,不得已,隻好破土而出,都來不及抖摟滿身塵土,繼續撒腿狂奔向深山。


    隨後黃師突然停步,改變路線,來到土坑處蹲下身,撚起土壤,抬頭望向遠處一粒芥子大小的逝去身影,笑了笑。


    殺那黑袍老者陳道友,興許會有些風險,殺你五境武夫狄元封,可真不難。


    山腳五人,各自吩咐下去,便一起登山,約好了一起在山巔碰頭,然後共同尋找雲上城男女修士之外的其餘四人。


    先找到,再決定要不要殺。


    在深山老林當中,陳平安帶著那個名叫金山的漢子,一起逃命。


    別處路線上,高陵出刀淩厲萬分,隻要被他追上,一刀下去,往往就是屍首分離的下場。


    由於要照顧書生懷潛的腳力,武峮和柳瑰寶行走不快。


    倒是那野修和武夫手底下的兩撥人,已經主動聚攏起來,合力追殺那些落單的逃跑之人,十分起勁。


    桓雲讓那兩個束手待斃的年輕男女,無需擔憂性命,可以待在原地,也可以繼續尋寶。


    然後桓雲發現了那個躲藏起來的龍門境供奉,老真人卻假裝沒有發現,繼續禦風登山。


    山頂白玉廣場上,道觀廢墟,那些碧綠琉璃瓦,以及蘊含水運精華的地麵青磚,讓水龍宗出身的白璧,震撼不已。


    隻是白璧同時又苦笑不已,這座金山銀山,就在腳邊,可她都不敢多拿,隻是挖出了一塊青磚,握在手中,默默汲取水運精華,添補大戰之後的氣府靈氣虧空。


    然後六人在桓雲的帶領下,很快找到了那位十分識趣的孫道人。


    關於此人性命留與不留,三對三,僵持不下。


    孫道人癱坐在地,認命了。


    最後還是那位老武夫開了個玩笑,讓道人隨手丟出一顆神仙錢,看看正反,正則生,反則死。


    不過與此同時,老武夫與其餘五人偷偷言語,若是這家夥敢以靈氣駕馭神仙錢,他便要出手殺人了。


    孫道人運氣極好,不但沒有抖摟小聰明,還將那顆從台階上丟下滾落在地的神仙錢,拋出了個正麵。


    六人便讓他自己主動將兩隻包裹送去山巔道觀,然後就可以隨便逛蕩。


    孫道人眼神癡呆,甚至都忘了高興。


    白璧以心聲說道:“那個得寶最多的黑袍老者,若是半旬過後,還在榜首,我們就算挖地三尺,也要先將其找出,合力殺之!”


    這一次就連桓雲和孫清都沒有異議。


    六人離去之後,孫道人背著那大小兩隻包裹,一邊登山,一邊抹眼淚。


    路過那棵綠竹的時候,竟是有些想念那位陳道友了。


    而那位陳道友,在確定身後暫時無人後,便躍上了一顆參天古木的粗壯高枝上,遠眺四方。


    那漢子根本就沒敢上去,害怕無緣無故就挨了某人的一記攻伐術法。


    陳平安低頭望去,對那人說道:“隻能送你到這裏了,一直跟我待在一起,隻會害了你。記得用好那兩張隱匿符籙,張貼在身便可,尋一處覺得安穩的僻靜地方,然後不要有太多走動。”


    不等那漢子出言挽留,陳平安已經一掠而去,轉瞬即逝。


    漢子神色倉皇,不曾想從高處飄落下來五張符籙,竟是攻伐三符各一張,還有兩張不知根腳的符籙。


    漢子死死攥緊那五張符籙,驀然嚎啕大哭起來,但是很快就止住哭聲,繼續悄悄趕路。


    陳平安在遠處尋了一處視野開闊的山峰之巔,貼有馱碑符,寂然不動,環顧四周。


    這趟訪山尋寶,一波三折。


    有不少認識的人,除了名叫金山的野修,還有那位幫著自己包袱齋開門大吉的老先生。


    還有一起在桃花渡茶肆喝過茶,彩雀府的掌律祖師,女修武峮。


    其實對他們雙方的印象都不差。


    但是接下去,就不好說了。


    因為早先是什麽秉性品行,是什麽身份修為,無論是世人眼中的好人壞人,無論做什麽,都不會讓旁人覺得奇怪,哪怕是被殺之人,可能都唯有悲憤、怨懟和仇恨,唯獨沒有太多的意外。


    陳平安怔怔出神。


    為什麽,人心如此經不起推敲?


    可真正讓陳平安感到別扭的,不是別人的人心,正是自己的。


    既然有此念想,便是自己有此心思。


    如今陳平安到了北俱蘆洲之後,一直在修行,嚐試著成為一位山上的修道之人,尤其是一直在默默修心。


    陳平安突然想起了一句道家典籍上的言語。


    在那之後,某位著書立傳的兵家聖賢,又有自己獨到見解的闡述和延伸。


    兩句話,都被陳平安以刻刀刻在了竹簡之上。


    後者是那句,舟中之人,盡為敵國。


    是提醒世俗王朝的君王,國事重修德,山河之險,並非真正的屏障。


    而道家那番話,隻說字麵意思,要更大一些。


    而且陳平安覺得當下自己在內,所有人的處境,便無比契合此說。


    “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陳平安忍不住去想,當下置身這座凶險萬分的小天地,或是哪怕身處規矩庇護的浩然天下,是不是看似大有不同,其實又是本質相同?


    舟壑潛移,誰也不知。


    陳平安突然有些明白,道家追求的清淨境,到底有多難得。


    便如虛舟蹈虛,前無人後無人,左右亦無人,也無規矩束縛,也無因果糾纏。


    陳平安輕輕歎息一聲。


    有些學問,深究起來,一旦尚未真正知道,真是會讓人倍覺孑然一身,四顧茫然。


    陳平安開始呼吸吐納,安安靜靜蓄勢。


    一旦有了廝殺,率先找到自己的罪魁禍首,必然是那位符籙高人老先生。


    半旬過後。


    十八個必死之人,除了某個不起眼的孤零零野修漢子,都死了。


    然後等到白衣神女與兩尊青衣神人再次出現,開啟那道山水大幕,便又死了不少人。


    因為那道寶誥,明明白白說了,殺人最多者,有望成為第二位嫡傳。


    所以六人當中的龍門境野修,與那位武夫宗師,各自對親朋好友痛下殺手,毫不猶豫。


    本就是死,晚死於他人之手,還不如他們兩人自己動手。


    那一幕看得柳瑰寶滿臉冰霜。


    躲在武峮與少女身邊的年輕書生哀歎一聲,“為何都要如此暴虐行事啊。”


    果然如那雲上城年輕男修所料,在時辰即將到來之前,自家供奉便準時出現在他們兩人身邊,打暈了女子之後,再以定身之法將他禁錮,無法言語,也無法動彈,然後將那件方寸物放在他手心,老供奉這才退出屋舍,在不遠處隱匿身形。至於先前所有機緣寶物,都暫時藏了起來。


    但這都不是最讓年輕男子最寒心的地方。


    而是那個老真人桓雲,在這個時辰,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


    可能其實出現在了某處,但是老真人選擇了冷眼旁觀。


    所以這位雲上城年輕男修,依舊是榜上第二人。


    榜上墊底之人,是這一次已經無所謂登不登榜的老真人桓雲。


    第四人,是一位笑容燦爛的白衣公子哥,不過身上白衣血跡斑斑,他當下似乎置身於一座雅致書齋當中,齋室中有一隻泛黃的葫蘆大瓢,懸掛壁上。


    此人還不忘麵朝畫卷伸手打招呼,笑眯眯道:“各位好走,都去死吧。”


    然後他說道:“黃師,黃兄弟,是不是在外邊給我當門神啊,辛苦辛苦,祝你長命百歲。”


    榜上第三人,是一個將自己藏在深山大坑當中的邋遢漢子,盤腿而坐,頭頂還鋪蓋上了枝丫草木,再覆蓋以泥土,不過山水畫卷當中,光明如晝。


    黃師瞥了眼畫卷,豎起一根中指。


    不但如此,他還突然站起身,跳到坑外,似乎是一處洞府門口,有五彩雲霧掩蓋堵塞洞口,久久不散。


    原來黃師一路追殺那狄元封到這裏,身負重傷的狄元封竟然不但沒死,反而逃入此地,等到狄元封闖入洞府彩雲迷霧當中後,黃師卻死活破不開禁製。


    所以黃師打算坑害這個小王八蛋一把。


    至於被狄元封猜到此舉,在黃師的意料之中。


    為首之人,依舊是那個麵容蒼老的黑袍老者,似乎躲藏在一處洞窟之中,同樣在依舊山水畫卷上,身形清晰,與先前相比,還是背劍在身,仍是兩個斜挎包裹,好像沒有半點變化,黑袍老者望著那幅畫卷,似乎有些惱羞成怒,沙啞開口道:“嘛呢嘛呢,沒完沒了是吧?誰敢找我,老夫就殺誰,老夫一身劍術通神,發起狠來,連自己都要砍!”


    山巔道觀廢墟那邊,已經準備等死的孫道人看到這一幕後,哀歎一聲。


    他這些天就戰戰兢兢在山頂待著,隻走了一趟後山,可惜失望而歸。


    這半旬以來,陸陸續續有各色人往山巔搬運天材地寶,在那道觀廢墟之外,又有一座小山了。


    孫道人如今已經懶得多看一眼那座貨真價實的寶山。


    全是禍害。


    孫道人晃了晃那裝有綠竹葉尖凝聚水珠的青瓷瓶,喝得節省,猶有盈餘。


    先前硬著頭皮散步去往那棵綠竹,結果發現一滴水珠都沒剩下。


    孫道人便有些佩服那位陳道友了,一路過境,寸草不生啊。


    這麽個山澤野修,真當了那啥譜牒仙師,那才是可惜嘍。


    少女柳瑰寶身邊站著那位洪福齊天的年輕書生懷潛,兩人站在山巔邊緣的石欄杆旁邊,懷潛已經是第二次注意那個黑袍老者,自言自語道:“就這個家夥,還算有點能耐。”


    柳瑰寶耳尖,疑惑道:“什麽意思?”


    懷潛想了想,微笑道:“字麵意思。”


    柳瑰寶愣了一下,“懷潛,你是不是藏著事情?”


    懷潛小心翼翼道:“有。家鄉那邊,有一樁家族長輩訂下的娃娃親,我其實這次是逃婚來著。”


    柳瑰寶笑道:“那女子如何?”


    懷潛無奈道:“就見過一麵而已,印象模糊,隻覺得她脾氣還不錯,不過是個練武的女子,比我更狠,為了逃婚,早早跑去了金甲洲。”


    柳瑰寶哦了一聲。


    懷潛有些手足無措,視線遊移不定,“柳姑娘,再與你說一件事情?”


    柳瑰寶大笑道:“不用講了,喜歡我唄,怕什麽,我也喜歡你。”


    懷潛啞口無言。


    這些不會讓柳瑰寶太過糾結的小事閑聊過後,柳瑰寶便開始思量接下來的格局走勢。


    腦子有些時候真要比拳頭管用。


    那個北亭國小侯爺,就是腦子不夠,拳頭更不行。


    懷潛在少女聚精會神想事情的時候,看了眼她的側臉,笑了笑,趴在欄杆上,望向遠方。


    其實他想說的那件事情,是想告訴這位什麽叫有緣無分。


    因為兩人太過懸殊,門不當戶不對,聊不到一塊的,今天能聊,是他遷就她罷了。


    雙方相差太多了。


    修為是如此,謀劃更是如此,至於家世,那就更不用說了。


    所以他其實一直在可憐這個傻姑娘。


    關於此地機緣大小,他應該是最心裏有數的那個人。


    是那縷劍氣。


    他就是奔著這個來的。


    順便一路玩鬧,逗弄身邊人。


    不過這縷劍氣,委實是一樁意外之喜。


    原本他都已經打算要再走一趟北方,見一見那位大劍仙白裳再返回家鄉。


    不出意外的話,這位北方第一劍仙,應該會出門迎接自己。


    懷潛一想到家鄉,便愈發感到無聊。


    看著這幫螻蟻好似牽線傀儡,左搖右擺,半旬下來,看多了,也會厭煩。


    至於那個幕後人,既然會被那一縷劍氣壓製,境界又能高到哪裏去?


    哪怕不搬出自己的背景,也是可以與那幕後人好好商量的,他得到那縷劍氣,對方少了千百年來的長久壓勝克製,兩全其美。


    轉頭瞥了眼還在皺眉想事情的憨傻少女。


    懷潛趴在欄杆上,轉頭笑問道:“柳姑娘,想不想今天就當上彩雀府的府主呀?”


    柳瑰寶一瞬間就倒掠出去,“你到底是誰?!”


    懷潛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嘴邊,噓了一聲。


    他以心聲言語道:“來北俱蘆洲之前,老祖宗就告誡我,你們這兒的劍仙不太講理,特別喜歡打殺別洲天才,所以要我一定要夾著尾巴做人。”


    柳瑰寶眼神冷漠,心思急轉,卻發現自己如何都無法與師父孫清以心聲漣漪交流。


    懷潛歎了口氣,“柳姑娘,你再這樣,我們就做不成朋友了。”


    這位年輕讀書人模樣的外鄉人,抖了抖袖子,抬頭望向空中,“不與你們浪費光陰了。這點白紙符籙神祇的小把戲,看得我有些反胃。我得教一教這位鄉下老天爺,當然還有那位桓老真人,什麽叫真正的符籙了。”


    隻見他雙手各有一物,其中一枚金色兵家甲丸,正是品秩最高的香火神靈甲。


    而這副甲胄,又是香火甲中屈指可數的古老之物。


    被懷潛披掛在身後。


    另外手中,撚有兩張青色符籙,輕輕隨手丟出一張,微笑道:“縛以鐵劄送酆都,驅雷公,役雷電,須叟天地間。”


    隻見一尊身高兩丈的金甲神祇,憑空出現,渾身交織著耀眼的雪白雷光。當它雙腳落地之時,山頭震動,牽動整座山頭的山水氣運。


    第二張符籙丟出後。


    一位白衣飄蕩的佩劍男子,懸停空中。


    隻見他神色木訥,但是滿身劍氣激蕩不已,縈繞四周的天地靈氣,皆化作齏粉。


    最後懷潛手心托起一隻金色鏤空小球。


    裏邊一道道劍光飛掠,風馳電掣,與小簍撞擊之後,濺起陣陣火花。


    此次來到這座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便是想要憑借他自己的本事,為了這位可以進階的傀儡扈從,能夠多吃幾把金丹劍修的本命飛劍,再借助幾分北俱蘆洲的劍道氣運,破開元嬰瓶頸。


    懷潛輕輕晃蕩手心金色圓球,然後拋向那位中年男子,“慢慢吃。”


    圓球沒入那名劍修傀儡的竅穴當中。


    那一縷巡狩此方天地無數年的劍氣,竟是懸停靜止下來,似乎在俯瞰著懷潛。


    懷潛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主動選中我的。”


    然後懷潛望向天幕某處,“這麽特殊的妖氣,還喜歡煉山為食,我們浩然天下可沒有這種畜生?”


    天地寂靜。


    所有人都傻眼了。


    懷潛眯眼道:“與你商量一下,廝殺過後,我如果殺不掉你,你也拿我沒轍,你就跟隨我一起去中土神洲,保證你前程極好。”


    雲海低垂。


    一位高大老者坐在雲海邊緣,微笑道:“小娃兒好大的口氣。”


    大手一揮。


    一幅山水畫卷,鋪天蓋地,隻要抬頭,誰都可以看到。


    既然對方這麽有誠意,這位老人也打算拿出一份誠意來。


    懷潛點了點頭,微笑道:“沒辦法,我家老祖,是中土神洲十人之一。”


    事實上,龍虎山的一位黃紫貴人小天師,還有那皚皚洲的劉幽州,都是他很要好的朋友。


    那位雲海之上的老人,沉默下去。


    懷潛繼續道:“說句不好聽的大實話,我就算伸長脖子,讓你這頭畜生動手,你敢殺我嗎?”


    懷潛加重語氣,嗤笑道:“你敢嗎?!”


    老人依舊沒有說話。


    懷潛環顧四周,“這些個廢物,是你來殺,還是我來?若是你來動手,其中有幾個,我要一起帶走。”


    在深山之中的陳平安,也被這一幕被驚訝到了。


    先前水幕一消失,陳平安就立即換上了少年麵容,以及一身青衫。


    這會兒覺得大開眼界。


    還能這麽折騰?


    看著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


    難道這就算是快意?


    陳平安笑了笑。


    這種人,如果經曆與自己一樣的境遇,哪怕對方境界再高一籌,應該死了多少次?


    不過道理不能這麽講便是了。


    有此言行,並且能夠站在這裏說這種話,自有其可取之處,以及某些不為人知的過人之處。


    隻不過在當下,他陳平安隻是看到了對方的其中一麵。


    換成陳平安是那人,肯定一樣走不到對方今天這一步。


    可陳平安總覺得就對方這樣的脾氣,和這份不算多的隱忍城府,一旦運氣不好的話,還真未必能夠活著離開北俱蘆洲。


    說到底,也就是暫時還沒有遇上猿啼山劍仙嵇嶽之流吧。


    不過那人既然選擇拋頭露麵,不再隱藏,定然是權衡利弊之後的結果。


    目前看來,不但有望活著離開,還可以帶著那位高大老者,一起返回中土神洲。


    不可否認,是個相當厲害的人物了。


    不愧是從中土神洲來北俱蘆洲專門殺劍修的。


    陳平安還不至於無聊到咒他在北俱蘆洲栽跟頭。


    條條大路,各自登山。


    左看右看,難免有高有低。


    就像那曹慈,還與陳平安在武道一途的同一條道路上,陳平安也無非是埋頭追趕而已。


    難道還要紮草人,惦念著對方不得好死?


    陳平安摸了摸下巴,覺得這會兒胡思亂想,不太應該,可似乎還挺有意思。


    對於那個曹慈,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三場架打下來,陳平安唯一的遺憾,不是什麽沒有撂狠話,在陳老劍仙和那位女子武神跟前,沒麵子之類有的沒的。


    而是曹慈這家夥,怎麽看怎麽欠揍,長得那叫一個俊俏不說,好像永遠氣定神閑,永遠目中無人,視線所及,唯有傳說中的武道之巔。


    這其實挺氣人的,暫時還打不過人家,就更氣了。


    慢慢來吧。


    不過接下來的畫麵,才讓陳平安感到頭皮發麻。


    隻見那個原本嚇得跌坐在地的孫道人,竟然站起身。


    然後這個“孫道人”又摔倒在地。


    不過卻多出了一位身形縹緲不定的孫道人,好似陰神出竅遠遊。


    孫道人伸手一抓,將那試圖掙紮逃離的殘餘劍氣,駕馭在手,輕輕握住。


    那雲海上的高大老人見機不妙,哪怕根本不知道那個孫道人為何變得如此,隻管翻卷雲海,遮掩身形,想要逃遁。


    孫道人麵無表情,“小小妖物,也敢煉化此山,試圖染指道觀。”


    孫道人瞥了眼那座廢墟,似乎有些傷感,望向遠處雲海某地,“覺得到了這座浩然天下,便可以高枕無憂?欺負貧道這一脈香火凋零,提不起劍了?”


    孫道人手心攥緊,竟是直接將那一縷劍氣給捏碎。


    然後雙指並攏,輕輕向前一劃。


    雲海對半開。


    一粒芥子身形,也隨之被一分為二。


    懷潛正想要開口言語。


    孫道人轉頭笑道:“什麽玩意兒,年紀輕的,說這些個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若是有那本命燈芯留在祖師堂的,事後告訴你家老祖,來青冥天下找貧道報仇便是。”


    懷潛又想要說話,報上自己老祖的性命。


    孫道人又是雙指劃下,將那年輕書生當場斬殺,連同那元嬰劍修傀儡,墜地之時,變作兩片切割開來的符籙。


    孫道人最後低頭望向那道觀廢墟。


    山頂道觀供奉之人,是他的師弟。


    與他皆是青冥天下劍仙一脈的中流砥柱。


    可惜師弟天縱之才,登山快,死得也早。


    怨不得那座白玉京了,隻能怨他自己拖泥帶水。害得貧道這個當師兄的,都沒辦法替他報仇。


    世間死法千萬種,唯獨自己求死這一種,最不用救。


    遠處山巔,陳平安已經將那些木像碎片全部取出。


    孫道人笑了笑,“小家夥還是如此機敏啊,沒浪費貧道這一愣神的功夫,算是自救了。”


    孫道人伸手一抓,將那躲藏在深山洞室書齋當中的狄元封,還有小侯爺詹晴,以及彩雀府少女柳瑰寶三人,一起抓到自己身前。


    孫道人神色淡然道:“你們三人,可願意追隨貧道一起去往青冥天下。”


    他在這座天下雲遊四方,所攢功德,足夠帶走三人。


    在等待三個答案的時候,光陰流水似乎停滯。


    唯獨孫道人撫須而笑,對遠處那位也無礙的年輕人說道:“陳道友,看在那三炷香的份上,破碎木像你就留著吧。”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孫道長,其實是六炷香。”


    孫道人哈哈大笑,一揮袖子,仿佛是不知將什麽物件聚攏又揮散,“陳道友,撿你的破爛便是。足夠你那把劍吃飽喝足了。”


    而在數百裏之外的山頭之上,陳平安身前多出了一團破碎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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